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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拉斯 | 除了智慧,沒有幸福可言
“除了智慧,沒有幸福可言。
我獨自一人生活了有十多年了,是我曾經擁有的最豐盈的生活。”
——杜拉斯
▲ 瑪格麗特·杜拉斯
我過去常想人與人之間教育的差異,氣候的差異,地理上的差異,年輕人和成人們。我想象生在印度支那和生在佛蘭德斯的區別,出生在一個受過不公正的待遇、遠離精神的土著學校女教師的家庭,和出生在一個富有卻沒心沒肺、只想著他的錢財的男人家中的區別。我相信這些差別,除了這些差別我從來沒想過別的。我再也不相信任何東西了。
對接踵而來的一代代人來說,已經沒有什么了不起的東西好推薦的了,除了純粹的智力,既沒有時代的結構又沒有形勢的支持。什么也不能填滿他們的心靈,精神不能,政治也不能,于是他們感到自己被拋棄了,他們選擇了經濟和社會的浪漫悲觀主義,要么是體育,要么是一種毫無天分可言、引起丑聞巷議的文學。但智力,他們回避的倒是更多。這是可怕的、燒毀的大陸,那兒什么也沒有,人們并不知道。這里沒有什么派得上用場。沒有什么是值得去學,值得一看的。所有的前因后果都消隱了。所有的相互關系。我們要么聰明到接近不可思議,要么就不是聰明。
我認為當我二十五歲的時候我已經是一位蒼老的婦人了。我讀《圣經》、馬克思,還讀一點克爾凱郭爾、帕斯卡、斯賓諾莎,但不讀黑格爾,也不讀薩特。我就在那兒,很自覺地,我想學習,我相信我們可以學習,我用了諸如經驗、生活之類的詞語。我相信可以從比我們年長的人,從自然界,從我們認識的事物、我們閱讀的書中學習。
就是看《圣經》的時候我不再學習了。我們浪費了很多時間。我再也不相信任何東西了。我們閱讀一本書,我們就成了那本書,沒有和寫書的作者這個主體有什么聯系。你看《勞兒之劫》,你就成了勞兒·V.斯泰因,你成了她,卻和我毫不相干。我在其間什么也不是,徹底結束了。是我創作了它。名字將繼續存在,這就是一切。我將為這種無名去死,為作者死去。我為寫作而死。寫作并不能幫助我多活一秒鐘。有助于存在的就是此時此刻,短暫的,稍縱即逝的。沒有任何別的概念。沒有很近的、即刻的計劃。即使過了一百年,《勞兒之劫》依然是一部古典作品,這與我毫不相干。人們認為“在身后留下什么東西”會有助于個人的永恒,這真是不可思議。真切、可怕的需要就是過日子。是全人類的絕望。絕望有它的“理由”。如果生是死的起源,那么逃避死亡又有何益?人們編造了眾神、詩歌和自殺,這真是可憎。但知道這一切都是些陷阱,人們可以活得更好。
要是到了2050年人們還在看《勞兒之劫》,我會死得更安心。唯一反對死亡的藥方就是自殺。
▲ 童年時期的瑪格麗特·杜拉斯
問題——我曾經說過,我還要重提——就是如何填滿生命的時間。最好是去填滿它而不是不去填滿它,因為忙碌中,有時會在這些迷人的時刻,人們忘記了死亡,忘記有限,忘記逝水流年。生活使生命無限。怎樣才能說服自己?那么最好就是不要再做我現在所做的事:寫作。最好就是無為。要是我們真能換點別的干干,比如無所事事,也許最好就是無所事事。但不要相信人們的所作所為會對死期大限有什么影響。死亡的觀念在整個的一生,牛、馬、人、傻瓜、天才身上都時刻存在,對無法永恒,注定要韶華逝盡的絕對的恐懼。為什么要害怕、畏懼死亡呢?現在的時尚就是否認死亡。去反對人類原先接受的死亡教育。不——死。
在廣島的殘疾人中有那么一個人,他無法入睡,兩年來他沒睡過覺,他因無法入睡最終死去,但兩年快結束的時候,他已經不能算是一個人了,他看著前來看望他的兒女卻一點也認不出他們了。他的心臟一直跳動著,時不時地他睜開眼睛看一看。他一點也不能動了。他一句話也不能說了。他胖了許多,他成了一堆只有眼皮還會間歇跳動的肉凍。大家知道眼皮這樣子跳是睡不著覺的。在廣島所有的慘劇中我最經常想起的就是這一樁。這位兩年都睡不著覺的男子。只有廣島才有這樣的事存在。它是無法解釋的。我從來沒能去解釋這一折磨。
女人身上有一種真正的野性,男人都是思想家的犧牲品,他們處在一種復制的狀態,習得的態度,對性的態度,對知識,對社會,等等。現在女人去森林,她們要比男人自由得多。
男人們就像1910年時的女人一樣娘娘腔,而我們,女人們就像1981年的女人一樣女性。男人在沿襲,女人則在開拓。所有男人給出的論據都是學來的,而女人給出的卻是她們創造出來的。
在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不可能爭吵。男人們都倦怠了,他們都有一點兒病態,有點兒自戕傾向,他們沒有真正的好奇心,他們有一種負罪感。未來是女性的。我這樣說的時候有點悲傷,因為我很希望未來是屬于兩性的,但我認為它是女性的。男人都病了,缺乏陽剛之氣,還有,還有。
我愛男人,我只喜歡這個。
▲ 鉛筆裙和雙色無帶淺口皮鞋:20世紀40年代初期,瑪格麗特就是時尚的標桿
應該結束對表達方式的成見。要是想展示一個場景,同樣也可以展示它是怎么拍成的,攝影機是怎樣拍攝這一場景的。攝影機拍出來的場景同樣是電影。給公眾展示電影是如何拍攝的,這也屬于電影。不讓攝影機露面,不把準備階段的東西展示出來,就和不把金錢、不把電影運轉的金錢列車展露出來是一樣的。在電影市場和石油、小麥、黃金、武器市場之間,有一種完全的等同。我讓攝影機露面。我向大家展示一部電影是怎樣拍攝的。人們說這里牽扯到了讓電影消亡的動機,而我這樣做的時候可能并沒有這樣的企圖。
常常在電影拍到一半,我對它沒有信心了,于是我放棄了,我無法抵擋這種被我稱作“謀殺”的誘惑。我想世界上所有的電影工作者都對我無比憎惡。我只愛自己的電影。我認為那些花幾億去拍片的電影工作者不能在影片上署自己的名字。而我肯定能在我所有的電影上署上自己的名字,就像我給自己的書署名一樣。要是有什么東西是署上我的名字的,那就是我的工作。
導演、電影制作者在我看來都屬于無產階級,是體力勞動者,是窮人。他們都處于被異化的境地。真正的自由就是這一理想,做自己想做的,相信自己可以無視命運。
有些人覺得不需要說話、不需要回答、不需要知道、不需要看,他們就在那兒,活著,但是,沒有其他的理由,只是把心臟關在胸膛的牢籠里,關在一個根據令人贊嘆的共有參照分布的神經系統里。我完全允許他們這樣,但他們不應該做美國電影的翻版,沒有這個必要。我有一種感覺,有很多精力是用在使人們保持一成不變上的,為了讓蕓蕓眾生按著老樣子,就是眾口一詞,在那里,已經不需要人口統計學的數據了。
在每個人身上都有一種可悲的、瘋狂的企圖:希望自己和所有人都一樣,這種認同從愛你,愛到要死,進而到愛每一個人,想要為愛你而死,又想自己和那些永遠都不會愛你的人一樣。人們想在愛中消亡,愛情是自我的終結,人們想以同樣的方式死去,也就是死于同一種愛情,也就是去找回這種不可能的、不被大家理解并接受的認同,對亂倫的認同。我對這一作為開始的方程式深信不疑,它是針對所有人的。
虛無,就是無限。這完全是平行的,是同一個詞語。生活是徹頭徹尾的虛無,是無限,在必須生活而日子又過不下去的時候,人們給虛無找了權宜之計。并不因為上帝不存在,人們就得自殺。因為“上帝不存在”這一說法沒有任何意義。什么都無法替代上帝的不存在。他的缺席是無法替代的、美妙的、本質的、天才的。讓我們處于快樂之中,由“上帝”這個詞引起的快樂的絕望之中。
▲ “女文人”,瑪格麗特 · 杜拉斯的護照上是這樣寫的。作家1955年在書桌前創作。
這很難讓人茍同,但我認為這也是明擺著的。《卡車》中的女人,她就是日復一日地生活在沒有上帝的快樂之中,沒有計劃,沒有任何參照,總是樂于去看,去看白天、黑夜,去遇上卡車司機和法共和法國總工會的骯臟的家伙。
快樂的絕望并不是活下去的理由,而是不自戕的理由——自戕是天真的,是精神的懦弱。生命在那里,在每個人身上,它是給予的,盡管簡單卻奇妙,為什么拒絕這難以解決的挑戰。拒絕生命就是信命。我們無法走出去,生活就是劫后余生,不可能有另一種生活方式。自殺是愚蠢的,在否定的時候卻給了生命某種意義,什么都沒有,除了生命。所有人都有逃離生命、自殺的方式,但所有的民主都有它的天真、貧乏之處,甚至現在的這個民主。生活沒有別的答案,除了活下去。
孩子們的笑,他們的快樂,他們的瘋笑,似乎這才是生活唯一的、真正的需要。
一切的一切,最天真的應該是薩特。所有的理論、所有的思想都是泛濫的。就在我寫下這些的時候,對我來說還是完全真實的。我們只應該一板一眼地描寫現實:晚上九點,六月末,炎熱,越過高高的籬笆是夜晚昏黃的光線。我記下了這些荒誕。
對政治的失望,我從沒有從中恢復過來。從來沒有。就是越過了這份天真我成了一名作家。對薩特和其他人來說,光有戰斗精神是遠遠不夠的,應該走上講臺。傳播思想,那里才是最合適的,因為人們都渴望聽到理由。這便是天真的所在。幸福,就是對無法滿足的認知,認識到我們都處于無法滿足的境地,同時這個問題是解決不了的。這是個偽命題。進行法國大革命、喚起大眾或許是必要的,但說不準這根本就是天真。說不準這一假說,它給機制,給馬克思主義造成的危害最大。要是馬克思主義完了,就是因為這種從法國大革命以來到1917年俄國革命期間形成的思想和命運,也就是人民的幸福這一概念。所有人的幸福向來不能帶來個人的幸福,而個人的幸福同樣無法帶來所有人的幸福。幸福的概念是個人的、個體的、個人主義的,什么情況下都不可能從全社會的角度去實現。社會不能決定幸福。要是我的幸福是去偷、去殺人,社會是不會賦予我這份幸福的。最根本的愚蠢就在于這種對馬克思主義道德觀的解讀中。
▲ 瑪格麗特和兒子“烏塔”在圣伯努瓦街的寓所里(1948年)。她非常愛他,把他看得比一切都重要,不停地親吻他。
可悲的是幸福是屬于個人范疇的,它不是社會所給予的。幸福現在成了一個倒退的概念,是一種社會學的愚蠢,但這也許是本質的。
我呢,給我的存在以新鮮感的——我希望它只在我死后才停止——就是人們創造了上帝,還有音樂,還有寫作。絕不是十字軍東征、馬克思或是大革命,毋寧說它是所有波德萊爾的詩歌,一首蘭波的詩,所有貝多芬、莫扎特、巴赫,還有我自己。我想大革命給人類、給人類的思想史都帶來了危害。我想這就是我曾經信仰并加入多年的主義,這是深邃的愚蠢——從嚴肅意義上而言——就像人們所謂的深邃的智力。現在我們千方百計要擺脫的還是,總是這種主義,它讓人不再自由地去感受新鮮事物,即興的東西,去聆聽女人的、孩子的、瘋子的聲音,等等。一切都被僵化了、固定了。這就是病。
除了智慧,沒有幸福可言。我認為像盧梭、蒙田、狄德羅這樣的人企及了幸福。
我談母愛談得很多,那是因為它是我所知道的唯一的無條件的愛。它永遠不會停止,是所有艱難歲月的港灣。對此毫無辦法,這是一場災難,世界上唯一的,美妙的。
我獨自一人生活了有十多年了,是我曾經擁有的最豐盈的生活。
《杜拉斯傳:我的生活并不存在》
[法] 勞拉·阿德萊爾 著
袁筱一 譯
大方 | 楚塵文化
2022年03月
定價:168.00元
推薦理由:
該書作者勞拉·阿德萊爾與瑪格麗特·杜拉斯交往12年之久,期間采訪了許多與杜拉斯生活相關的人物,包括她兒時的鄰居和當地政府,因此掌握大量私密信件、照片和手稿。她以詳盡的采訪、冷峻的敘述和嚴謹的解讀,直面杜拉斯生命中的真實和謊言——書中的真實遠比作者本人所經歷的一切更加真實。
《愛、謊言與寫作:杜拉斯畫傳》
[法] 蕾蒂西婭·塞納克 著
黃葒 譯
大方 | 楚塵文化
2022年03月
定價:148.00元
推薦理由:
這本書是迄今為止收集照片與原始資料最多的杜拉斯畫傳,也是一部彌足珍貴的致敬并紀念杜拉斯的傳記作品。全書以圖文結合、圖片主導的方式闡述了瑪格麗特從出生到死亡的傳奇的一生。近兩百幅的圖片,不僅囊括了瑪格麗特的個人照片、家庭照片、與情人朋友的照片,還包括她參與的電影、舞臺劇劇照,以及她的創作手稿留影。
名家推薦:
◆ 杜拉斯的一生帶有20世紀的鮮明印記……她將她的經歷轉化為荒涼、詩意的小說,即使不熟悉這些作品,阿德萊爾這本精心建構的傳記也會如杜拉斯的小說一樣緊緊抓牢讀者。
——《紐約客》
◆ 1943年,她很年輕、很漂亮,有點歐亞混血兒的模樣,她很有魅力,也常常施展她的魅力……是的,她就是這樣,已經有一點我們在她身上都見識過的愛操控的個性,她統治著她的小世界,我們都愿意接受,因為我們愛她。
——弗朗索瓦·密特朗(法國前總統)
◆ 瑪格麗特是一個謊話連篇的人。
——埃德加· 莫蘭(法國哲學家)
◆ 對待瑪格麗特·杜拉斯的文學沒有中間路線。要么為之傾倒,要么厭惡至極。我認為有一點是顯而易見的,那就是這種針鋒相對從來沒有間歇。
——恩里克·維拉-馬塔斯(西班牙作家)
◆ 杜拉斯,她是一個火球,一個所到之處無不留下溫柔灰燼的火球。
——埃瑪紐·麗娃(《廣島之戀》女主角)
◆ 現代小說的最高成就者是卡爾維諾、君特·格拉斯、莫迪亞諾,還有瑪格麗特·杜拉斯。
——王小波
文字丨選自《外面的世界II》,[法] 瑪格麗特·杜拉斯 著,黃葒 譯,中信出版社,2023年3月
圖片 | 選自電影《情人》劇照
編輯 | Cujoh
原標題:《杜拉斯 | 除了智慧,沒有幸福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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