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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物的歷史切面與生命延續
近年來,隨著人們對文化生活日益高漲的熱情,博物館成為了出行的熱門目的地,各大城市的頂尖博物館一時間成為諸多游客種草打卡的標配。在博物館的眾多展品中,書畫是廣受觀眾喜愛的熱門類型。書畫類展覽在博物館的臨展和常設展中頻繁出現,書畫類展品也是展覽中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但要如何深入地賞讀一幅畫,把握其中呈現的歷史碎片,將其放入整體的歷史中進行橫向或縱向的比較、獲取歷史信息,往往是畫作欣賞的難點所在。黃小峰《〈虢國夫人游春圖〉:大唐麗人的生命瞬間》一書以傳世名跡、遼寧省博物館藏唐張萱《虢國夫人游春圖》為落腳點,為剖析畫作的歷史切面提供了極佳的角度和藍本。
黃小峰著《虢國夫人游春圖:大唐麗人的生命瞬間》,河南美術出版社,2023年5月
此書從畫作的基本信息入手,首先將畫作置于賞讀的場景之中,介紹其形制、風格,隨后圍繞對畫作內容的爭議與猜測,展示了畫作本身以及對畫作的闡釋和解讀,呈現出一個個歷史切面。從虢國夫人其人,到畫作具體年代的確認及所有人的流轉,再到畫面中的馬匹、女子服飾等內容細節,均是特定歷史的縮影。《虢國夫人游春圖》是其論述的出發點,但并非唯一落腳點。書中既包含對由宋至民國其他同類題材虢國夫人圖像的縱向比對,展現此畫作在造型與風格上的歷史坐標;也包含對畫面細節中人物衣著、所騎馬匹、題簽藏印等內容的橫向比對,標示這些細節所隱含的歷史信息。通過比對與解讀,原本平面的畫作變得生動立體,而在這一層層剖析的過程中,引出了許多值得討論的歷史問題。
首先,畫作呈現出完整的女性空間,展示了性別與權力的流轉。作者認為,畫作中的第1、3、9人均為男裝女性,尤其第一人身著深綠色繡有團花飛鳥圖案的襕袍,與身著白色圓領缺骻袍的男裝侍女相區別,應為虢國夫人。女子著男裝本身便是對傳統的顛覆,實屬“服妖”,侍女著男裝便于行動,而虢國夫人所著的更高品級男裝則彰顯出其身份。在這里,服裝成為了身份和權力的標示。著男裝的虢國夫人通過打破服裝營造的性別界限來彰顯自身的權力,但著男裝的行為本身,亦是對此時服裝所隱含的男性掌握權力這一事實的認同。拋開畫面本身,后代對畫作、對其中展示的虢國夫人形象的不斷想象,實則表達的是對楊貴妃、對盛唐權力更迭的追摹。虢國夫人成為了性別和權力的符號,投射出盛唐時代女性的身份與政治空間。
其次,對畫作中歷史信息的識讀,體現了圖像與歷史的互證。圖像是信息的載體,歷史中的圖像承載了其所處時代的歷史信息,而將這些信息提取出來、系統整理后,能夠反過來幫助判斷圖像所處的時代。孫機先生在《中國古輿服論叢》中,通過唐代不同時期墓葬中出土的女俑及壁畫,歸納出了唐代婦女的多種髻式及其盛行的時代。《虢國夫人游春圖》描繪的應是盛唐的情景,但女子所梳發髻卻為流行于中晚唐的墮馬髻。可見,畫面中描繪的雖為唐代女性出行,但更多表達的是一種后代對唐代的想象。正如彼得·伯克所言,圖像可以見證未用文字表達的東西,從過去的表象中發現的歪曲恰恰可以證明過去的觀察角度和“凝視”。即便畫作本身便帶有藝術創作的夸張和想象等成分,但其描繪的細節、觀察的視角,依然能夠透露出所處時代的歷史信息。將同時代的畫作進行比較歸類,尋找其共性,則能夠獲得較為準確直觀的歷史信息。畫中五人圓領袍的腰間系有紅色的腰帶“紅鞓”,是宋代普遍流行的樣式;而畫中男裝女子的襕袍缺少膝下位置的橫襕,也是宋代襕袍中常見的樣式。這些內容均在宋代的其他畫作中有所體現,以此可以判斷,畫作帶有宋人根據自己時代的制度進行的想象。通過有明確斷代的宋代其他畫作,可以構筑出宋代物質生活的社會景觀。通過整體的社會景觀及圖畫細節,結合史料記載等信息,能夠輔助判斷沒有明確紀年畫作的所處時代,這正體現了圖像和歷史的互證。
再次,對于同一問題的多種解讀,體現了研究者對自身的觀照。在對畫作的內容解讀過程中,不同的學者提出了各自的見解。一般認為畫作是展現虢國夫人奢侈生活的紀實性畫作,也有認為它表現得并非特定是虢國夫人,而是展現唐代貴族女性的踏青活動。還有學者認為,畫中馬隊呈現出北斗七星的形狀,具有政治和宗教的象征意義。對同一幅畫作產生的不同解讀,是研究者從自身的知識背景和興趣點出發進行的歷史解讀,這正體現了克羅齊所言的“一切真歷史都是當代史”。只有現在生活中的興趣方能使人去研究過去的事實,因此,這種過去的事實只要和現在生活的一種興趣打成一片,它就不是針對一種過去的興趣而是針對一種現在的興趣的。當代性不是某一類歷史的特征,而是一切歷史的內在特征。不同的研究者從自身出發對畫作進行的釋讀,既體現了研究者個體的興趣點和視角,也不斷累積著靠近歷史的真實。在解讀畫作的同時,這些對于畫作的解讀也成為史料,為后世研究者展示此時畫作研究者的研究視角和現實關照。
最后,畫作的流轉和對畫作的層層解讀,持續地構筑著畫作的生命史。徐堅在其著作中構筑了一個完整的“物的生命史”模型:物的制造過程受其物質性情境制約,構成了“言前之意”,物的歷史性情境是集中制造物的意義的時刻,形成了“言面之意”和“言下之意”,而在物脫離制作者和使用者控制后,一代代深受自身社會和歷史情境影響的閱讀者不斷賦予其“言后之意”。在本書的分析過程中,《虢國夫人游春圖》多種層面的意義得到了追溯和衍生,正符合這一模型。從畫作形式來看,此畫為手卷,在畫心之外可以無限增加紙張供鑒藏者撰寫題跋感言。這一形式本身就為畫作的生命延續提供了天然的土壤。畫作在創作結束的一刻,其物質上直接呈現的“言面之意”和在文化、語境等背景中呈現的“言下之意”便已固定,但手卷形式呈接的諸多后代題跋感言,既為畫作不斷增添新的注腳,也在呈現其特定時代的社會文化和思維方式。這些感言和印記,直接將畫作的“言后之意”保留在了畫作中,在物質和意義雙重層面延續了畫作的生命長度,又不斷書寫著新的言面和言下之意。從對畫作內容的考據來看,歷代對畫面內容、流轉經歷的研究判斷,是試圖接近畫作言面和言下之意的不斷嘗試,更是構筑了其日益豐富的“言后之意”。研究者從畫作的一個個歷史切面出發,試圖還原其社會環境和創作意義,層累地造成了一次又一次的意義重塑。不論是從單純的美學角度,還是美術史、服飾史、政治史角度,它的“言后之意”都在拓展延續。從畫作承擔角色來講,隨著畫作從私人收藏轉為博物館的展品,它不再只是文人私藏的觀賞品,而被賦予了更多社會意義。畫作原本的觀賞方式被打破,在展柜中展開、被觀眾凝視,自然地起到了美育的作用。其作為展覽的一環,是支撐展覽內容的證物,為展覽內容的呈現提供了物質和意義的信息。其作為學術研究對象,表現出的是史料價值。正是這種多元的角色轉換,使其獲得了更加豐富和立體的生命意涵。
《〈虢國夫人游春圖〉:大唐麗人的生命瞬間》從《虢國夫人游春圖》的諸多歷史切面入手,圖史互證,深入淺出地展現了對畫作內容的諸多爭議與考據。這些研究者從自身角度出發對畫作進行的解讀,共同構筑了畫作的“言后之意”,使其脫離了畫作本身,獲得了更豐富的歷史和社會價值。書中呈現的種種問題,既為普通讀者深入了解《虢國夫人游春圖》提供了扎實的資料,也涉及到許多能夠引發美術史、歷史學研究者深入思考的史學問題和理論問題。從物的歷史切面入手,深挖背后的社會文化內涵,連綴出一部動態的、鮮活的畫作生命史。以此為藍本,或可為此類研究提供新的研究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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