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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當·斯密300年︱財富與道德——亞當·斯密的雙重啟蒙
【編者按】2023年是亞當·斯密誕辰300周年。這位“經濟學之父”身上充滿著矛盾:他天賦異稟,14歲就讀格拉斯哥大學,17歲入讀牛津大學,25歲成為母校格拉斯哥大學的正教授;但同時又素有癡名:讀書時經常發呆,懶得給朋友們回信,一生未婚也沒有子嗣。他只留下兩部著作——《國富論》被奉為現代經濟學“開山之作”,《道德情操論》卻被視為倫理學的經典。
300年來,亞當·斯密的思想仍影響著現代經濟學的發展軌跡,他的形象也曾被蒙上歷史的迷霧。為了還原一個真實的亞當·斯密,澎湃新聞推出“亞當·斯密300年”專題,邀請多位學人從歷史、哲學、經濟學等層面,多維度展示這位“現代經濟學之父”的多重面貌。
亞當·斯密
要準確理解亞當·斯密,就要先了解他所處的時代。十八世紀中后期,在蘇格蘭這片苦寒之地,特別是愛丁堡、格拉斯哥等城市,史無前例地涌現出一批杰出的思想家:弗蘭西斯·哈奇森(Francis Hutcheson, 1694-1746)、大衛·休謨(David Hume, 1711-1776)、亞當·斯密(Adam Smith, 1723-1790)、亞當·弗格森(Adam Ferguson, 1723-1816)、托馬斯·里德(Thomas Reid,1710-1796),等等。這是蘇格蘭文化史上的高光時刻。由于它處于歐洲的啟蒙時代,與法國等地的思想啟蒙遙相呼應,因此后世稱其為“蘇格蘭啟蒙”。
“蘇格蘭啟蒙”對人類思想有著非同凡響的貢獻,概括而言大致包括:其一,蘇格蘭啟蒙思想家延續了約翰·洛克等英格蘭思想家的“經驗論”傳統,但更加關注人的感官(sense)的功能,比如托馬斯·里德及“常識學派”(common sense,又譯“共感學派”),這是他們思考問題的哲學起點;其二,在此基礎上,相比法國啟蒙思想家主要關注政治問題,蘇格蘭啟蒙思想家尤其注重思考道德感、幸福感之類的問題,在心理學、道德哲學、倫理學領域頗有建樹,比如亞當·斯密《道德情操論》;其三,在形式上,蘇格蘭思想家較少英格蘭、法國,特別是德意志的啟蒙思想家的“體系癖”,他們熱衷于寫隨筆,尤其是大衛·休謨;即便是大部頭著述,他們也時常即興發揮。
亞當·斯密是蘇格蘭啟蒙時代的杰出代表,這應該是我們理解斯密的起點。
亞當·斯密1723年出生于蘇格蘭南部接近英格蘭的法夫(Fife)郡,這里有世界上最古老的大學之一圣安德魯斯大學。亞當·斯密具體出生日不詳,據記載,受洗日是“儒略歷”6月5日,公元紀年6月16日。斯密是遺腹子,據傳幼年時曾被吉普賽人短暫誘拐。大約14歲時,斯密進入格拉斯哥大學,師從弗朗西斯·哈奇森學習道德哲學,思想前衛。1740至1746年,他進入牛津大學學習,但自稱沒學到什么東西,而且據稱因閱讀休謨的《人性論》(1738年)而受到嚴厲處罰。斯密比休謨小12歲,按中國人的說法正好一輪。1723年,即斯密出生那一年,休謨進入愛丁堡大學學習,也是對母校頗有微詞。
1748年,斯密開始在愛丁堡大學授課,其實那是由一位貴族贊助的系列講座,算不上正式的職位。如果休謨晚生十幾年,這時進入愛丁堡大學,或許就不會對母校那么不尊敬了;不過也未必,因為斯密一開始講授的仍然主要是修辭學、文學這類被休謨視為無關宏旨的東西,后來才轉向“富裕與進步”之類的主題。這一年,蘇格蘭啟蒙時代的“雙子星座”終于晤面,彼時,休謨是愛丁堡律師協會做圖書管理員,斯密是大學教授。后人著有《異端與教授》(丹尼斯·C.拉斯穆森著,徐秋慧譯,格致出版社2021年),形象地刻畫了兩人的精神風貌、友誼與分歧。“異端”(infidel)指休謨,他質疑宗教信仰,以懷疑論著稱;而“教授”(professor)除了指斯密的身份,在當時的英文中還有“信奉宗教的人”之意。
1751年,斯密受聘格拉斯哥大學邏輯學教授,次年改為道德哲學教授,講授內容擴大到倫理學、修辭學、法學、政治經濟學、以及治安、稅收等眾多領域。1759年,在這些授課內容基礎上,斯密出版《道德情操論》。與業師哈奇森不同,斯密寫作強于演說,他的這部著作很成功。斯密的文字有一種鏗鏘有力,甚至雍容華麗的氣度,不過,中譯本很難傳神。
1764年,斯密被一位貴族聘為家庭教師,年薪高達300英鎊。他辭去大學教職,接替其教席的,正是前文提到的另一位蘇格蘭啟蒙思想家、“常識學派”代表人物托馬斯·里德。斯密陪同那位私塾弟子、后來的布克勒赫公爵游歷歐陸,在日內瓦見到了避難的伏爾泰,在巴黎見到了到訪的美洲人本杰明·富蘭克林。1766年,斯密結束家庭教師任職,回到蘇格蘭老家,此后十年,專心寫作。1776年(休謨去世的那一年),《國富論》出版,大獲成功,第一版僅六個月就售罄。1778年,斯密被任命為蘇格蘭海關專員,與母親一起遷居愛丁堡。1783年,斯密成為愛丁堡王家學會的創始會員。1787至1789年,斯密任格拉斯哥大學榮譽校長。1790年,斯密去世。與休謨一樣,斯密也沒有留下婚姻或子嗣方面的記錄。
《道德情操論》書封
斯密的思想凝聚在前后兩部著名作品中:《道德情操論》(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 1759)與《國富論》(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 1776),前者大體上是一部道德學說著作,后者總體上是經濟學著作。這似乎提醒我們,斯密與其他蘇格蘭啟蒙思想家一樣,以德性為思考的起點。長期以來,不少中文讀者只知道斯密是一位財富導師,不知道他還是一位德性導師——為富不仁不是斯密思想的精髓。
《道德情操論》的中文書名多少有點誤導性,可能讓人覺得是一部道德教化的書。實際上,該著與蘇格蘭啟蒙時代重視感官、知識、道德的思想風格一脈相承,書名譯為“論道德感知”或許更為貼切。業師哈奇森認為,人的道德感源自感官,比如,如果我感到惡心,那么引起我惡心的事物就是不道德的;休謨的《道德原理研究》以及托馬斯·里德的“共感”(“常識”)也大致持有此論。但是,斯密認為,人的道德感不是源自感官,而是源自人的“共情”能力。“共情”(Sympathy)有時被譯為“同情”,不是很貼切,因為“同情”帶有憐憫的意思,而“共情”比較中性。共情不是一種物質形態的感官,但斯密認為,它是人與生俱來的情感特質。人生活在群體中,會感知他人對自己的態度,并做出某種情感甚至行動上的反應,反過來,他人亦如此,由此,形成一種“共情”關系。人都希望獲得他人的美好的共情,通俗地說,希望獲得他人更多的好評、更少的差評。如果一件行為引起他人的美好的共情,那就是道德的,反之,就是不道德的,由此,共情成為人的道德實踐的指針。這就是斯密的“道德感知論”(道德情操論)的基本原理。斯密“道德感知論”不是簡單地改變了道德感知的基礎——從哈奇森的“感官”、里德的“共感”等改為自己的“共情”,它的更大的意義在于,揭示了人類道德行為背后的“功利”基礎——想獲得更多的好評。后世學者有稱斯密是功利主義的創始人之一,即以此為憑。有意義的是,斯密在此書中將這種功利動機喻為“看不見的手”(invisible hand),并指出,如果發揮得當,它就能通向財富——這是斯密的下一個雄心《國富論》的宏旨。
《國富論》的中文書名同樣多少有點誤導性,不少讀者誤以為它講的是如何實現國家富強。這種理解不能說全錯,但有傷宏旨。其實,書名中的英文單詞nations的準確理解應該是“國民”,而不是“國家”。《國富論》討論的主要不是“國家”的財富的來源與性質,而是“國民”的致富的來源與性質,換句話說,它首先關心國民的財富,然后才關心國家的財富,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富國先富民”。
與眾多宏大主題一樣,經濟是西方思想的一個歷史悠久的主題——畢竟,愛財是人的天性。古代希臘人關心經濟,比較典型的是色諾芬的《論經濟》(Ο?κονομικ??, Oeconomicus),這可以說是“經濟”一詞的起源。中世紀,世俗財富不是神學的突出主題,但也不是完全沒有神學家關心,中世紀后期的托馬斯·阿奎那在《神學大全》里稱,基于高需求的高價格無異于盜竊。十六世紀開始,也就是學術界所稱的“現代早期”,重商主義在歐洲盛行一時。“重商主義”(mercantilism)其實又是一個容易造成誤解的中譯,這里略作鋪陳。
財富對歐洲現代早期君主(學術界稱“新君主”)的崛起意義重大。但是,什么是財富?“新君主”及其財政幕僚們的理解與我們今天有所不同,或者說比今天狹隘。大體上,他們認為,財富等同于金銀等重金屬通貨;世界上財富的總量是不變的,各國的財富此消彼長;一個國家要想實現自己的財富增長,就要奪取其他國家、特別是海外國家的財富,無論其手段是貿易或掠奪;就貿易而言,應該發展本國的工商業,鼓勵出口,限制進口,提高關稅。總之,金銀就是財富,金子、銀子流出越少越好,流入多多益善。這其實就是“重金主義”——一種簡單、實用的生財之道。這種“重金主義”觀念與實踐本質上是各國在財富上的“內卷”,而不是共同增長。十八世紀中期開始,它不斷受到修正和批判。法國“重農學派”思想家米拉波侯爵認為,一個國家的財富源頭不是金銀,而是土地與農業,他諷刺“重金主義”為mercantilisme(法文),意為“唯利是圖”。伏爾泰、盧梭、休謨等也都批評過這種“重金主義”。
對這種重金思想批評得最為深刻、系統的,可以說是斯密。斯密借用米拉波侯爵的術語,批評“重金主義”是一種“唯利是圖的制度”(mercantile system)。此后,mercantilism這一術語漸漸成為“重金主義”思想的代名詞。中文通常將mercantilism譯作“重商主義”,這種譯法由誰開創,是不是誤譯,可以另作討論,這里姑且遵從約定俗成,繼續沿用。只是希望讀者不要望文生義,以為“重商主義”就是重視商業,其實它的本意是“重金主義”——甚至稱它“拜金主義”也無妨。
《國富論》正是從批判重商主義開始的,其核心觀點與重商主義截然相反:金銀并非財富的屬性或本質,而是財富的化身或表象;國民財富的增長主要源于生產的增長,而不是海外貿易和掠奪;生產增長與原材料、市場、勞動力等生產要素有關,其中起主導作用的是市場,而非國王的干預。斯密主張“看不見的手”作用,倡導“自由放任”。只不過,“自由放任”(laissez-faire)這個術語不是斯密的首創,它最初是法語,源于前面提到的法國的重農學派。說到這里,還必須補充一點,主要在經濟領域,斯密強調市場的作用,但在司法、國防、教育和公共事業領域,他認為,立法者應該承擔積極責任(《國富論》第五卷)。
斯密及《國富論》第一次將關于經濟的思考擺在了人類思想的突出位置,由此形成一門成熟的學科——經濟學。現代之前,或者說,在亞當·斯密之前,只有零星的經濟思考,但談不上經濟學。在斯密的時代,財富或者說經濟問題還算不上大多數啟蒙思想家們的“顯學”,比如,法國啟蒙哲人更多關注的是社會契約之類的政治問題,而蘇格蘭其他啟蒙思想家更多關注的是道德問題。自斯密至今的三個世紀里,經濟學發展出眾多的流派。而第一個流派,自然就是由斯密開創的經濟學,其代表人物還包括:大衛·李嘉圖、托馬斯·馬爾薩斯等,而中國讀者最熟悉的,是卡爾·馬克思。后世稱這一學派的經濟學為“政治經濟學”(political economics),顧名思義(盡管有簡單化之嫌),政治經濟學就是從政治角度思考經濟問題,就好比,后來出現的“行為經濟學”是從人的行為方式角度思考經濟問題。政治經濟學關注經濟與政治的關系,其基本立場是反對政治對經濟的過多干預,在這個意義上,如果稱“政治經濟學”、至少是斯密的政治經濟學為“反政治經濟學”,亦無妨。十九、二十世紀,出現了更多的經濟學門派,它們稱斯密的經濟學、即政治經濟學為“古典經濟學”(classical economics)或“古典政治經濟學”,有徒子徒孫尊奉祖師爺之意味,只不過,“古典”二字容易讓人誤以為是指古希臘、羅馬時期。到二十世紀中后期,又出現一種“新古典主義經濟學”,可以理解,它是對亞當·斯密一派經濟學的復興和改造。簡言之,斯密經濟學、政治經濟學、古典(政治)經濟學,大致是同一個意思;斯密被譽為這些名詞所形容的經濟學“之父”,實至名歸。
《道德情操論》表明斯密是一位道德學家,《國富論》表明他是一位經濟學家,實際上,斯密是一位十分廣博的思想家。斯密在遺囑中要求銷毀自己的幾乎全部手稿,有何顧忌,尚未可知。所幸的是,他在格拉斯哥大學的講課被一些學生比較完整地記錄下來,一些朋友也獲贈過他的手稿,這些文稿表明斯密的涉獵是何等廣博。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斯密關于歐洲歷史上“封建”經濟的思考,這對于我們正本清源地理解“封建”一詞的本意,十分重要。他關于“文明社會”(civil Society)諸多主題,比如:治安、法律、國防等的思考,也影響深遠。他關于人類文明史“四階段”(漁獵、畜牧、農業、商業)的闡述,表明他啟發卡爾·馬克思的,不僅在于政治經濟學,還在于歷史唯物主義。
亞當·斯密秉承業師哈奇森、摯友休謨等蘇格蘭啟蒙思想家的道德實踐風格,不僅研究道德,而且踐行道德。后人紀念斯密,不僅奉其為現代經濟學的鼻祖,而且敬仰他的人格。今天,游人到訪愛丁堡,亞當·斯密與大衛·休謨的兩座青銅雕像是必定的打卡景點。2007年新發行的20英鎊紙幣上,印有亞當·斯密的頭像。亞當·斯密還是中國晚清“西學東漸”的重要主題,嚴復將其《國富論》譯為《原富》。
20英鎊紙幣
今天的中國讀者紀念斯密,首先要做的就是還原斯密的蘇格蘭啟蒙思想語境。具體而言,一是從啟蒙思想角度,而不僅僅是從經濟思想角度認識斯密;二是從德性角度,而不僅僅是從財富角度思考經濟問題。斯密的貢獻不只是《國富論》中的經濟學,還有《道德情操論》中的道德學說。實際上,經濟與道德本來就是一體。漢語“經濟”一詞本來就包含道德義項,中國古代商人也一直有“以德聚財”之說。今天,中國的經濟發展步伐加快,我們重溫斯密的財富與道德學說,其裨益自不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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