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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作品應(yīng)如實呈現(xiàn)時代的偏見嗎?——《漫長的季節(jié)》中的女性角色塑造

Jingfei
2023-06-30 11:12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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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本文試圖圍繞《漫長的季節(jié)》中的女性角色塑造來進行討論。這部劇播出后,引發(fā)了各個面相的諸多討論,而以類型搭載社會議題的創(chuàng)作方法也使它彰顯出一種新的故事活力。因此,在此我們并非以性別問題的提出來討伐創(chuàng)作者,或者要抹殺他們的貢獻,該劇本身作為電視劇足夠成功,這點是毋庸置疑的。

然而,我們依然要從性別文化的角度,來談?wù)劙ㄟ@一部而不限于這一部的諸多類型影視劇在性別塑造中所存在的,明顯或隱秘的固化印象、偏見、以及性別憎惡。以及它們在劇中,是如何被表述成一種嚴密的,不能被挑戰(zhàn)和顛破的創(chuàng)作慣例,該劇又是如何以文化習(xí)俗的邏輯來說服觀眾。

《漫長的季節(jié)》海報

需要贖罪的麗茹

在《漫長的季節(jié)》中,麗茹原本是樺鋼醫(yī)務(wù)所活潑可愛的年輕小護士,人人都愿意愛她;沈墨是樺醫(yī)一年級清冷神秘的女大學(xué)生,人人都被她吸引。這兩位女性的共同特征是漂亮,而在傳統(tǒng)的中國類型化敘事系統(tǒng)中,年輕的漂亮女性往往最容易犯下性過錯,因此是需要被懲罰和贖罪的典型。她們不僅僅是被渴求的,同時還是被憎惡的。事實上,麗茹和沈墨這兩個女性角色,不斷地被刻板化成“破鞋”和“禍水”的代表符號。在劇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對這種價值觀的顯性表達。

黃麗茹

比如說,用一個似乎已經(jīng)退出歷史舞臺的詞——“破鞋”,在2023年的熒幕上譏諷和羞辱一位女性角色依然被視為是一個機靈的玩笑。1987年謝晉導(dǎo)演的《芙蓉鎮(zhèn)》中,徐松子扮演的女干部李國香,被革命小將們推進大雨中,脖子上就被掛了一串破鞋以表羞辱。然而謝晉并非僅僅為了在最淺表的意義上羞辱李國香去使用這個比喻,而是利用這個場景點出了性作為歷史創(chuàng)傷的復(fù)雜動因。在《漫長的季節(jié)》里,龔彪在得知了麗茹和廠長的不倫關(guān)系后,憤怒地打了廠長,之后走出會場整理著自己的綠色圍巾和已經(jīng)脫底了的“破鞋”,觀眾們頓時心領(lǐng)神會,仿佛這只是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誠然,撇下這蹩腳的幽默感不提,我們真的能夠通過故事,像了解其它幾位男性角色一樣,了解麗茹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女性嗎?在樺鋼行將解體之時,她為什么選擇和廠長發(fā)展出這樣的關(guān)系?她對待龔彪是有所利用嗎?還是真心相許?她在想什么?她又為什么這么做?凡此種種,我們都很難得到答案。我們對她的印象總是不清晰的和片面的,我們只知道,在故事中她的魅力是邪惡的,她的心性是淺薄的,我們不關(guān)心她作為角色的生活,我們只會關(guān)注她在性道德上的過錯。

因為,在這類故事中,作為女性的麗茹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麗茹有多放蕩,就能顯示出彪子有多高尚。麗茹這位女性的塑造,完全服從于龔彪的主體塑造。比如,在劇中為麗茹安排的懲罰性結(jié)局,便是讓她承擔由于性放縱而帶來的意外懷孕以及隨之而來的流產(chǎn)。一個年輕健康的女性在一次意外推搡之后必然會流產(chǎn)同時還會失去生育能力,這顯然不是一個實際的或有醫(yī)學(xué)根據(jù)的事實事件,而是失貞即失德,失德即遭報應(yīng)的文化想象。在父系的文化結(jié)構(gòu)中,“不能生育的女性”永遠更讓人唾棄,地位更低。

但這仍不夠。流產(chǎn),原本是完全屬于女性自己的身心經(jīng)驗,可是這個最私密、最個人化的遭遇,也仍舊不能夠?qū)儆谒约海鞘紫缺挥脕硪r托龔彪的偉大。當龔彪坐在麗茹的床頭,表達出對她“錯誤”的寬容,并表示依然愿意和她結(jié)婚時,我們首先想到的不是麗茹的身心感受和情感選擇,而是龔彪“救風(fēng)塵”式的浪漫,是他對抗整個既成文化價值判斷的真心。至此,彪子的既愚且勇,和麗茹的既浪且賤完成了閉環(huán)表達。

經(jīng)由這樣的情節(jié),女性的身體完完全全地成為服務(wù)于對不倫關(guān)系的審判,和對性放縱嚴厲懲罰的教具。這當然是通俗類型劇中,最無想象力的、老生常談的一種道德訓(xùn)誡。

在故事18年后的時間線里,我們看到麗茹用了大半輩子來贖這子虛烏有的罪,直到再也忍受不下去選擇離婚。而故事為她編排的,是讓她離開龔彪投奔郝哥,以至于在龔彪駕車意外死亡之后,還有大量的觀眾認為,實際的情況是麗茹指使郝哥撞死了龔彪。和猜測是沈墨殺死了王陽一樣,這種巨大的,不吝對角色報以最壞猜測的解讀,僅僅來自于觀眾的誤讀嗎?還是說,麗茹最終完成了從不值得被救的失貞女子,到出軌別的男人謀殺自己丈夫的全部戲碼,映射出對我們這樣的女性角色,充滿憎惡和懷疑的價值觀?

消失的沈墨

同樣的性別文化價值認知,在故事的核心角色沈墨的塑造上,表現(xiàn)得同樣明顯。沈墨前半程是清純的“圣女”,后半程是狠毒“惡女”。但這些都不重要,正如黑色電影中的“蛇蝎美人”也不重要一樣,重要的總是那個為美人赴死的男性。況且,不同于標準的蛇蝎美人,她的魅力是借著柔弱,無辜以及純潔而被大肆渲染的。麗茹主動地釋放性魅力,沈墨則幾乎一直是被動的,但是她的弱比麗茹的浪還更加吸引著周圍的男性。這是因為在東亞的文化語境當中,女性的柔弱和清純,根本上等同于最為男性所激賞的性感特征,被表達為最能夠激發(fā)男性情欲的欲拒還休。

沈墨

況且,她還必須首先處在受害者的位置,才有進入男性敘事的資格。大爺對沈墨的侵害是一切事端的肇起。這說明我們在想象一個較為復(fù)雜的女性角色的時候,性上面的創(chuàng)傷經(jīng)歷,總是會成為一個不需要加以審視的天然理由。女性步入故事的動機,要么仰仗男性施予的愛和恩慈,要么是由于男性施加的性創(chuàng)傷。

然而,沈墨的命運也遠非故事關(guān)注的重點。而是這樣一個存在即錯誤的女性是如何一步步作死,最后害死了愛她的好男人們的。故事被設(shè)計為圍繞著她展開,那么她的罪過就在于——她是她自己。她的存在本身被刻畫成問題,成為各種男性犯罪的動因。劇中的惡人諸如大爺和港商,好人諸如王陽和傅衛(wèi)軍,無一例外地都圍繞著她打轉(zhuǎn)。無論她在哪里,是留在老家還是來到樺鋼;無論她做什么,是去維多利亞彈琴還是乖乖讀書;也無論她選擇什么,是接受王陽的求愛還是拒絕港商的表白,都一定會(也必須)為她自己和周圍的人招致更多的侵害與更大的麻煩。

特別是到了最后,不談她殺人分尸的歹毒和算計謀劃。只談沈墨的基本人格刻畫,她先是幾乎毫不猶豫地犧牲掉自己唯一的親人傅衛(wèi)軍,任由他給自己頂罪;其次當戀人王陽試圖從和她這段施虐與受虐的愛情關(guān)系中解脫出來,拒絕和她一起逃跑時,沈墨幾乎是以威脅自殺的方式,脅迫王陽跳入河中,并最終導(dǎo)致王陽因救她而喪命。這兩個情節(jié)設(shè)計,再一次地,和麗茹的放蕩襯托了龔彪超乎尋常的高貴一樣,以沈墨的冷酷和惡毒襯托了王陽無與倫比的善良,和傅衛(wèi)軍令人心痛的犧牲。

而兩位女性和同性的關(guān)系甚至比她們和異性的關(guān)系更加可悲,沈墨的大娘為虎作倀默許了大爺對她的性侵,麗茹自己的姐姐美素則鄙夷她的孟浪。在同齡的同性中,殷紅對沈墨的嫉恨更是直接導(dǎo)致了自己被殺害后分尸。

美麗而年輕的女人中,麗茹不貞,殷紅善妒,沈墨狠毒,不美而年老的女人如大娘和美素只剩下了懦弱和無用。這些反派特征,讓她們在故事中的作用,和港商、大爺及廠長等表現(xiàn)出了更為令人不齒的卑劣品質(zhì)的男性反派一樣,終究是為了襯托主角團體的王家父子、龔彪、馬德勝光輝正面人物的必要因素。

被殺的殷紅與無用的美素

如果說,在男性統(tǒng)治的文化結(jié)構(gòu)眼光中,“母親”和“妓女”是兩種基本的女性模式,那么在劇中,對應(yīng)的便是作為母親的美素,和人人唾棄的風(fēng)塵女殷紅。

羅美素

除了作為王陽的母親,美素身上還有一切刻板的,抽象的母親要素:她慈愛體貼,但同時見識淺薄而軟弱。大部分的時候她囿于廚房和毛線團,丈夫的大男子作風(fēng)不會對她造成任何不快,一點點來自兒子的溫情就足以讓她滿足。即便偶爾她會閃現(xiàn)出對生活的洞見,但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會認真聆聽她的建議。她的無價值,是王響18年后的閃回片段中永遠只有對兒子王陽的念念不忘,而沒有出現(xiàn)過一次對美素的懷念與追想,也沒有一次表現(xiàn)對他們幾十年夫妻生活的丁點懷戀。我們當然會覺得她可憐,但也僅僅是可憐。王陽死后,她隨即毫無懸念地自我了斷,原因不外乎,一個軟弱的母親必須塑造為始終為他人而活。

殷紅

而在劇中遇害的殷紅,在劇情后半段草草出場,其作用在于頂替女大學(xué)生沈墨而被快速處理掉。這非常像張藝謀在《金陵十三釵》中設(shè)置的,以風(fēng)塵女的命換學(xué)生的命的價值排序法,沈墨們在父系文化的價值排位中,依然高于以性謀生的殷紅們,所以,風(fēng)塵女們必須死。

這位終極受害者,代表著無論中外;無論從開膛手杰克的年代,一直延續(xù)到21世紀的《殺人回憶》,在無數(shù)的犯罪類型故事中,一次又一次地被強暴、被殺死、被分尸,被社會梟以極刑的底層失足女性們。我們不禁要問,為什么在故事中,總是她們?總是這些以身體謀生的女性們,在生命秩序上成為戾氣與暴力的終極承接者?甚至更糟糕的是,在《漫長的季節(jié)》中,她還在道德秩序上被表達為罪有應(yīng)得。

好作品應(yīng)該如實呈現(xiàn)時代的偏見嗎?

即便有例證其上的種種,我們似乎總可以說,一個作品不過是如實地反映當時的社會面貌。作品中對女性角色的處理,不僅不是作品的缺陷,恰恰是它反映社會現(xiàn)實的精準之處。而我們今天用性別主義的方式去追究它的文化責任,根本就是對作品無事生非式的不寬容。

但,果真如此嗎?

如果說,我們認可《漫長的季節(jié)》作為一部好的作品,那么我們就需要意識到它的好是作為一部標準的男性成長故事。整部劇在時間結(jié)構(gòu)上的變形——一年四季之中的其它三個季節(jié)被壓縮,剩下的一個季節(jié)則被無限拉長。季節(jié)在這里,是作為無限時間牢籠的隱喻而存在的。這個時間牢籠,才是需要成長的男性們亟需破除的真正對象。

即便是18年后的中年人主角團,整個故事線依舊是遵照著?春成長故事的模型。這“最后的夏天”或者“漫長的秋季”,既是文學(xué)意義上的季節(jié)符號,也是集體潛意識中共通的時間符碼。在這樣的季節(jié)里,通常是男人們被畢業(yè),分離,茫然等選擇和焦躁的情欲輪番教育,主動或被迫經(jīng)歷心理上的痛苦。最后和過去徹底告別,以此來完成精神上的斷代,“我”自此將邁入真正的世界。

誠如盧卡斯在拍攝他日后風(fēng)靡全球的,一群中古武士在宇宙里拿著光劍劈來劈去的《星球大戰(zhàn)》之前,他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部長片處女作《美國風(fēng)情畫》里所描述的故事主題——關(guān)于一群男孩如何成長。《美國風(fēng)情畫》的片尾打出的字幕交代,在不遠的未來,此刻的年輕人們,或則喪命于無意義的追車,或陣亡于越南戰(zhàn)場。于是,一個漫長夏夜中發(fā)生的日常瑣事,才讓個體的命運和時代之間產(chǎn)生了共鳴和交集。

《美國風(fēng)情畫》劇照

而《漫長的季節(jié)》的導(dǎo)演辛爽所描繪的這幅“東北風(fēng)情畫”,將一個夏夜擴展到了一個秋季,也將男人們走入世界的時間,延宕了整整18年。

男主角王響在下崗來臨之前,對樺鋼的愛誠如從未脫離母腹的幼兒的愛,這不僅僅是王響的問題,而是整整一代人在面對集體和個人關(guān)系的巨變時,在心理上未能成功分化的心理危機。于是在故事的前半段,我們看到,即便王響娶妻生子,人生過半,但還如同孩童一樣幼稚,盲目地信任著樺鋼這個早已從內(nèi)部潰爛的母體。在王陽這位不愿意繼承父親精神生命的兒子死后,舊的王響人格才隨之崩壞、離散死去,他才有機會逐漸走向人格的成熟,從而“向前走,別回頭”。

表面上的懸案不過是故事的障眼法,故事真正的意圖,是通過講述王響的遭遇與成長,消弭“下崗”即意味著被“大家長”所拋棄的背叛與死亡體驗的痛苦,試圖重新整合出新的生活意義。這既是通俗類型作品的題中應(yīng)有之意,也是它男性中心敘事再明顯不過的特征。

王響

然而,也正是因為我們無意識地接收了如此之多的男性成長類型故事,我們也完全習(xí)慣了對性別刻板認知習(xí)而不察的搬用,這讓我們甚至很難發(fā)現(xiàn)它當中掩藏的問題。這部作品真的揭示出了我們生活中的真實嗎?它創(chuàng)造的人物,是為我們帶來了更為豐沛的視角,還是一再地強化了我們原本就充滿偏見的認知?是不是在今天這個時代,我們還需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體察、認可和接受,屬于90年代性別觀的“就是如此”,以及將未來構(gòu)造成一成不變的“理應(yīng)如此”?

還是那句話,“重要的不是神話講述的年代,而是講述神話的年代”。既然我們不是在90年代拍90年代的故事,而是選擇了在今天講述來自90年代的故事,那么我們真的能夠以“從來如此”為借口,逃避作為今天的創(chuàng)作者,今天的觀眾,對著充滿偏見和詆辱的性別觀念所需要承擔的文化責任嗎?

也正是因為,一直到今天,圍繞著我們的現(xiàn)實依然沒有實質(zhì)性的改變,這些觀念在劇中的表達,才引發(fā)了我們的矛盾與痛苦之感。我們需要意識到日常生活里那些習(xí)而不察的文化范式,在何種程度上影響著我們所有人,從創(chuàng)作者到觀眾的認知,解構(gòu)著我們的行為模式,乃至影響到我們與他人的關(guān)系。

也許有一天,在通俗作品中,我們能看到相對真實的性別表達,我們才會受到鼓舞,去展開性別之間真正的溝通和交流,也才有更深切地彼此理解的可能。

    責任編輯:龔思量
    圖片編輯:張穎
    校對:欒夢
    澎湃新聞報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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