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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德勇《漢書》概說|這部書為什么叫《漢書》
“辛德勇《漢書》概說”系列共七篇,此為第一篇。
在中國傳統的四部分類體系中,史部的內涵雖然同現代學科意義上的歷史學并不完全相同,但作為史學研究的史料來說,確實是以史部書籍價值最高,應用最為普遍,也最為治史者所熟悉,而若是在史部書籍內部各個門類之間相互比較的話,又尤以正史處于最核心的地位。
我們今天所說的正史,在很大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所謂《二十四史》的同義語。換個角度看,就其體裁而言,都是所謂紀傳體史書,亦即所謂“紀傳史”。這種紀傳體正史,大體上又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貫穿若干時期或朝代,按照我們現代的說法,可以稱之為“通史”或“通貫的正史”;另一類只載述一個王朝的史事,可以稱之為“斷代史”或“斷代的正史”。
這些正史中的通史,以《史記》最早也最有代表性,而斷代史則以《漢書》最早也最具有代表性。
認識一部古書,和我們認識一個人一樣,首先要了解它的“基本狀況”。《漢書》所謂“基本狀況”,若簡單地說,就是如下這幾句話:(1)書名為《漢書》。(2)篇幅為一百篇。(3)作者為東漢時人班固。(4)普遍附書通行的古人舊注為唐人顏師古所著。
不過稍微具體一下掰開來講,情況當然就不這么簡單了。我們在社會上要想同一個人有些深度的交往,在認識一個人的時候,就不能僅僅知道其姓甚名誰、身高臉寬就行了,還要有些更具體的了解。同樣,對于一個歷史研究者或者想要深入學習歷史知識的人來說,面對像《漢書》這樣的基本典籍,我們也不能僅僅知道上述簡單情況,還要有很多比這更具體、更深入的認識。
下面首先來談談書名。這書名本身確實非常簡單,就那么兩個字——“漢書”,班固給這書定的名稱就這倆兒字(《漢書·敘傳》)。從古到今,稍微比較正式一點兒的叫法,大家也都一直這么叫著。
這事兒看似簡單,好像可說可不說,說了也沒什么意義。但我們必須先在學術上有根有據地認定這一點,下面的論述,才會有一個扎實可靠的基礎。譬如司馬遷的《史記》,原本就沒一個正兒八經的書名,就以作者的身份名之曰《太史公》,人們也隨口把它稱作《太史公書》,而所謂《史記》,不過是個后人隨口叫硬叫出來的書名。
順便和同學們說一下,大家以后不管是從事專業的歷史學教學和研究工作,還是只是把歷史學知識作為一種人身修養,我們既然是在學習歷史,最好都要認真。這就像我們做所有事情一樣。認真學了,學到的知識,就能隨時幫助你認識這個世界更多的真相。
譬如下面這幅書影,是南宋建陽書坊蔡琪家塾刻本《漢書》的目錄。我們若是清楚知道《漢書》的名稱“自古以來”就一直這么叫,看到這個《漢書》的目錄,還會讓我們開動腦筋,思索這個目錄的產生時間——如果班固的《漢書》原來就有目錄,他是絕不會把這寫作“前漢書目錄”的。其間的原委,是像《漢書》這樣的古書,本來并沒有目錄。譬如《漢書·藝文志》著錄“《太史公》百三十篇”,就像剛剛講的,這《太史公》是《史記》的初名,而“百三十篇”之數正與《史記·太史公自述》講述的情況相符??傻搅恕端鍟そ浖尽防锩妫覀兛吹降闹浨闆r,卻是“《史記》一百三十卷,目錄一卷”,在變篇為卷的同時,多出一卷“目錄”來,這就清楚顯示出,現在我們看到的書前“目錄”,并非出自太史公之手,乃是后來添增。認真關注每一個細節,日積月累,歷史知識就是這樣在認真的思索過程中逐漸提高的。
南宋蔡琪家塾刻本《漢書》(據《國家圖書館宋元善本圖錄》)
當然這個問題,即使毫無歷史文獻學知識,只要稍加思索,都太過簡單——“前漢書”是相對于“后漢書”而言,班固撰著此書時無由預知將來會把自己生活的這個朝代稱作“后漢”,也無由預知將來會有人寫出一部載述這個朝代歷史的“后漢書”,當然也就絕不可能把自己寫的這部斷代史書名作“前漢書”。
好了,既然這部書的名稱叫《漢書》,那么,它就應當只寫漢朝、也就是西漢一朝的歷史,然而若真是較真兒,實際上并不是這樣。
聽我這么一講,一些剛剛開始學習中國歷史的同學,一定會問:班固在《漢書》里還寫了別的朝代么?大家別感到詫異,他還真的寫了。這個朝代是“新朝”??涤袨橛胁恐闹?,叫作《新學偽經考》。他講的“新學”,不是比舊學更新的學問,而就是這個“新朝”的學問。
只是這個“新祚”實在太過短促,滿打滿算統共也就那么十五年,沒等坐穩屁股,國就亡了,成了“亡新”。實際上這不僅僅是短命了,只能稱之為“夭折”?!柏舱邸绷耍偷扔谒€沒來得及在這個世界上“報戶口”。所謂“成者王侯敗者賊”,東漢以后的“正統”做法,都是把王莽建立新朝一事,說成是“篡漢”,也就是篡奪漢家江山。甚至歷史教科書,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也全盤繼承這種舊時官家的“正統”觀念,在所附《中國古代史大事年表》中,也在新朝第一年、也就是始建國元年這一年下記云:“王莽奪取西漢政權。”對比一下同一年表在大流氓劉邦靠槍桿子打下天下那一年所記下的“西漢建立”四個字,二者之間,一褒一貶,意向十分清楚。
這種褒貶手法的始作俑者,正是撰寫這部《漢書》的班固,“咨爾賊臣,篡漢滔天”這八個字,就是班固對王莽的道德評判(《漢書·敘傳》)。班固在《漢書》里這么處理王氏新朝的問題,是因為東漢王朝的開國皇帝劉秀以“仲興”(這應該是所謂“中興”一詞在今天更標準的寫法,蓋“仲”字古時多寫作“中”)大漢自居,也就是說他不是重新建立一個同劉邦那個漢朝同名的朝代,而是讓那個漢朝死而復生,再度興起,二者是一脈相承的一碼事兒。這樣,夾在前、后(西、東)兩漢之間的新朝,就沒有了獨立存在的地方和資格。
于是,班固一閉眼、一咬牙,就把它看作是“余分閏位”(《漢書·王莽傳》)篇末贊語),也就是當作大漢王朝屁股后面多長出來的一條小尾巴一樣附在《漢書》的篇末,這就是《漢書》的第九十九篇《王莽傳》。
敦煌藏經洞藏唐寫本顏師古注《漢書·王莽傳》殘卷(據饒宗頤編著《敦煌書法叢刊(九)》)
然而這畢竟只是出自班固刻意的壓縮與編排。雖然我在前面剛剛講過,新莽政權持續時間很短,甚至可以用“夭折”來形容,但從另一角度看,王莽新朝實際存世的時間,其實與大秦帝國相差不多。由新朝正式代漢而立的始建國元年(公元9年),到其覆滅于世的始建國地皇四年(公元23年),前后持續只有一十五年,時間確實不長,可所謂大秦帝國,從始皇帝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始立于世時算起,到“六國復自立”導致公子嬰退出帝位而復歸為秦王之際(公元前207年),也是歷經一十五年(《史記·秦始皇本紀》)。相比于司馬遷筆下轟轟烈烈的大秦帝國,相比于《史記·秦始皇本紀》的記述,班固記述的這個贅疣般的新朝,只不過是列在《漢書》全篇之末的一個反面人物列傳而已(全書最后一篇列傳實際是《敘傳》,但這篇《敘傳》乃是《漢書》的“書序”,性質與其他紀傳完全不同)。
或許大家只要稍一思忖,就會發現,班固以《王莽傳》作為全書之殿,是在表面上承認他自身所在的東漢為西漢王朝之延續的情況下,又在事實上把王莽處理成了西漢王朝的終結者。試看班固評陟王莽“行驕夏癸,虐烈商辛”這些話(《漢書·敘傳》),這哪里像是在敘說王氏新朝的開國君主?豈不正像是描摹西京王室的末代皇帝!要不是這樣,班固又怎么能把這部《漢書》所表述的時代下限斷在光武帝劉秀之前?
當然,若深入追究,這里還寓有當時的“天命”觀念問題,即《漢書》設為十二篇本紀,司馬遷的《史記》也是十二本紀,這都與周天十二次以及匝地十二辰之間有著深切的內在聯系。不過這個問題是略顯復雜,以后有合適機會我會再加以闡釋。
《漢書》這個書名帶給我們的第二個問題,是它為什么叫《漢書》。聽我這么一說,很多同學一定會感覺更加奇怪——班固既然是把王莽的新朝附著于西漢王朝之后,也就是把新朝也當作漢朝的一部分來寫,那么不管它叫《漢書》還能叫什么?
班固撰著的這部紀傳史,既然以西漢一朝為斷代,用這個朝代的名稱作書名,稱之為 “漢”是很正常、也很合理的,但給這個“漢”著史,也不一定非以“漢書”為名不可。大家看五代以后的宋、遼、金、元、明,就都不叫“某書”,而是稱作“某史”;甚至就連那個算不上最終成書的清朝正史也是名為《清史稿》,而不是其他什么形式的名稱。
孔夫子云:“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辟M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寫成的書,給它取個好名字,這甚至比給自己的孩子取名字還要重要很多很多(因為孩子跟自己一樣沒法希冀永生,書卻可以追求不朽)。
這事兒看似簡單,好像可說可不說,說了也沒什么意義。但我們必須先在學術上有根有據地認定這一點,下面的論述,才會有一個扎實可靠的基礎。
如前所述,司馬遷撰著的《史記》,本來是遵從當時人的慣行做法,以作者的身份名之曰《太史公》。那么,這是不是“自古以來”世代相承就都這么個叫法呢?作為私家著述來說,可以這么講,但作為官方的史書來說,就不是那么回事兒了。至少從戰國以來,人們對官方撰著的史書,就有個通行的稱謂,即以所記國名后綴一個“記”字。
例如,李斯那個王八蛋給暴君秦始皇獻策,“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史記·秦始皇本紀》)。司馬遷亦謂因秦始皇焚書,“而史記獨藏周室,以故滅”,因而世間所存諸國史書,“獨有《秦記》”;他撰著《史記·六國年表》,也是“因《秦記》”而作(《史記·六國年表》)。又明此可知,司馬遷之《太史公》被后世稱作《史記》,就是緣于上引司馬遷語所見,當時人慣稱史書為“史記”。正是依照《秦記》這樣的通例,東漢時期朝廷修撰的國史,也是以《漢記》為名(《后漢書·李尤傳》。《三國志·吳書·韋曜傳》?!端鍟そ浖尽罚?/p>
在這樣的背景下,班固不稱所撰西漢史書為《漢記》而是定名為《漢書》,自是別有一番考慮。
我們看《尚書》中那些源自各個不同時期的篇章,是被分別標稱為《虞書》(或作《唐書》)、《夏書》、《商書》和《周書》的(參見《書序》),而班固敘述自己撰著《漢書》的主旨,開篇即謂之曰:
固以為唐虞三代,《詩》《書》所及,世有典籍,故雖堯舜之盛,必有典謨之篇,然后揚名于后世,冠德于百王,故曰“巍巍乎其有成功,煥乎其有文章也!”……故探篹前記,綴輯所聞,以述《漢書》。起元高祖,終于孝平王莽之誅,十有二世,二百三十年,綜其行事,旁貫《五經》,上下洽通,為春秋,考紀、表、志、傳,凡百篇。(《漢書·敘傳》)
在上列“綜其行事,旁貫《五經》,上下洽通”句下唐人顏師古注釋說:“固所撰諸表序及志,經典之義在于是也?!边@話講得似是而非,好像很有看法,實際上絕然不通。
順著一讀,大家很容易發現,這段話是直接上承“起元高祖,終于孝平王莽之誅,十有二世,二百三十年”云云而來,復下探“為春秋,考紀、表、志、傳,凡百篇”而去,語句連貫,文義昭彰,所謂“綜其行事,旁貫《五經》”乃統括全書而言,不宜橫生別解。又顏師古釋下文“為春秋,考紀、表、志、傳,凡百篇”句,竟然于“紀”字下橫截其句,且將“為春秋考紀”五字連讀,謂“春秋考紀,謂帝紀也”。然而這“紀、表、志、傳,凡百篇”本一氣貫通,豈容強行割斷?
上下通貫連為一體看,“為春秋,考紀、表、志、傳,凡百篇”這句話,就是“撰著史書,成紀、表、志、傳共百篇”,語義本來是很通透的。其“春秋”二字的用法,曾見于班固之父班彪撰著的《王命論》,文中述及秦末人陳嬰之母伏劍自絕以固子志事,謂此舉足以“垂策書于春秋”,顏師古云此“春秋”之意即“史書記事之總稱”(《漢書·敘傳》),訓釋得當,足以相信。班固在這里的用法,實與乃父完全相同。這兩處用例,同載于《漢書·敘傳》,顏師古注到后例時忘了前例,書太大了,也很自然,但我們作為讀者,卻不能不前后關照,融會貫通。附帶說明一下,今中華書局點校本《漢書》遵從顏師古的讀法點斷句讀,作“為春秋考紀、表、志、傳,凡百篇”,文義實際上怎么講也講不通。又《后漢書·班固傳》唐李賢注引《漢書音義》把這“春秋”二字視作經書,標上書名號(今中華書局點校本從之),同樣捍格難通。
《四部叢刊初編》影印吳興嘉業堂藏宋本《尚書》(傅增湘公文紙搭印本)
這樣,我們通觀班固這段夫子自道的話語,就不難看出其強烈的經學傾向,即整部《漢書》的撰著,一以儒家經書的旨意為依歸。其實《漢書》這樣的著述宗旨,在如下這樣一些批評司馬遷《史記》的話語中表曝得更加露骨:“其是非頗繆于圣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此其所蔽也。”(《漢書·司馬遷傳》)明了這一點,也就能夠理解班固取法于《尚書》而把自己撰著的西漢斷代紀傳史名之曰《漢書》的合理性。昔唐人劉知幾論班固撰史以“書”為名的緣由,謂“昔虞夏之典,商周之誥,孔氏所撰,皆謂之‘書’。夫以‘書’為名,亦稽古之偉稱”(劉知幾《史通》卷一內篇《六家》),其實講的就是這個意思。
需要說明的是,《漢書》諸志的記事,大多并不限于西漢一朝,向上可一直溯及上古。這是由于諸志載述的是所謂“典章制度”,而這些“典章制度”往往并非由漢朝所始創,為了講清楚它的來龍去脈,自然而然地就會向前有所追溯。這一點,讀者應當比較容易了解?!稘h書》諸志這樣的著述形式,也不同程度地被后世斷代紀傳體正史所沿承。不過班固于《漢書》諸志之中,尤其是在它的篇末,往往還會附著東漢初年史事,甚至敘及明帝一朝,以示雖都城東移,漢家體制自相承未失,諸如禮樂、刑法、食貨等志,類皆如此。對這一點,以往論述《漢書》體例者大多注意不夠。
順便說一下,班固取法于《尚書》而將己作名為《漢書》的做法,開創了一個重要的先例,紛紛為后世史家所模仿——即后世紀傳體正史,凡通代者皆沿襲《太史公》后來的通稱《史記》,以“史”為名,而斷代者因承《漢書》,以“書”命名。
其通代者,如唐貞觀年間官修《五代史》(即傳世《梁書》、《陳書》和《周書》、《北齊書》、《隋書》原本同為一書,以《五代史》為名。別詳拙稿《子虛烏有的金刻本《舊五代史》,收入拙著《困學書城》)和北宋薛居正領銜監修的《五代史》,唐初李延壽撰著的《南史》和《北史》,都是這樣。當然歐陽修的《五代史記》(即被今中華書局點校本妄改作《新五代史》那部書)因襲《史記》書名的跡象更為明顯。另一方面,其斷代者,如《后漢書》、《國志》(即所謂《三國志》。關于《國志》這個本名,別詳拙稿《陳壽〈三國志〉本名〈國志〉說》,收入拙著《祭獺食跖》)中的《魏書》《蜀書》和《吳書》、《晉書》、《宋書》、蕭子顯《齊書》(即所謂《南齊書》)、《魏書》、唐貞觀年間官修《五代史》中的《梁書》《陳書》《周書》《齊書》(李百藥撰,即所謂《北齊書》)《隋書》、《唐書》(包括俗稱為《舊唐書》和《新唐書》那兩部書)等。
至元人官修宋、遼、金三代正史,或許由于前面已經有了南朝的《宋書》,為避免重名,于是改“書”稱“史”,弄亂了固有的章法。這樣,就《宋史》、《遼史》、《金史》、《元史》、《明史》一路稀里胡涂地順了下去,人們在正史的書名中再也見不到了班固當年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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