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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里·伊格爾頓:查爾斯國王為什么就不喜歡我?
編者按:英國的“虛君”在政治上是中立的嗎?英國著名文學理論家、批評家特里·伊格爾頓(Terry Eagleton)不這么認為。在他看來,君主制的高冷一直是一個神話。本文原載UnHerd。
特里·伊格爾頓(攝于2021年)
我對查爾斯三世有意見。幾年前,當他還是無足輕重的威爾士親王時,接見了一些來自牛津的羅德學者,當時我正在那兒教書?!澳銈兊睦蠋熓钦l?”他問他們?!暗覆皇悄莻€可怕的(dreadful)特里·伊格爾頓。”
聽到這個消息,我備受打擊。不是因為我質疑親王評判臣民的權利,無論言辭多么嚴厲刻薄。恰恰相反,我很樂意接受來自王室的惡言謾罵,因為我覺得這不過是他的特權。哪怕他正式對外宣布我是個卑鄙的蠕蟲,并在整個王國里只配被當作卑鄙的蠕蟲對待,我仍然對王室忠貞不渝。
即便如此,我還是不免感到震驚。這就像發現上帝不能容忍我的出現,或者教皇一提到我的名字就作嘔。聽到查爾斯的話,我覺得自己就像艾倫·亞歷山大·米恩(A. A. Milne)筆下克里斯托弗·羅賓(Christopher Robin)的一個陰暗版本?!澳阌X得國王知道關于我的一切嗎?”他哀哀地問保姆。保姆用謊言安慰他:“當然知道,親愛的,但現在該喝茶了。”很明顯,查爾斯親王也知道我的一切,但更多是以軍情五處或海關稅務署的方式。這并沒有給我帶來人們想象中年輕的克里斯托弗感受到的那種無邊的安全感。就好像保姆回答他的是:“她(女王)當然知道,親愛的,而且她認為你是個十足的傻瓜。”
我想,查爾斯厭惡的不是我的外套款式,也不是我不愿意狩獵這點,而是我的政治觀點,這恰恰是最令我不安的地方。我曾想象,像他這樣的王室成員是被置于政治領域之上的,對托利黨人和托洛茨基主義者會做到絕對的一視同仁。查爾斯確實把他的兒子們送到了伊頓公學,但我以為這只是因為他們可能會在當地的綜合學校被欺負。
難道我的一生到目前為止都沉浸在妄想中嗎?記憶的碎片浮現,是我曾選擇視而不見的反?,F象:女王母親病態地仇視德國人,瑪格麗特公主把愛爾蘭人比作豬,愛丁堡公爵矢口講出溫和的種族主義言論,以及,他們中的很多人坐擁巨額私人財富。其中是否有跡可循?即使在那時,安德魯王子似乎也不再散發著我曾在他身上發現的神秘和謎一樣的光暈。無論我如何不情愿,都不可避免地得出這樣的結論:王室在政治上并不中立。
當地時間5月6日,英國倫敦,國王查爾斯三世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舉行的加冕典禮上。
克里斯托弗·羅賓的話揭示了某種洞察。主權觀念與被一種全知力量認識的幻想有關,這種力量雖對你刨根究底,但仍無條件地愛著你。通常我們把這么做的稱為上帝,但更熟悉的說法是父母,而君主是我們所有人的終極老媽老爸。
國王知曉所有臣民的內心世界是一種虛構/擬制(fiction),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對臣民們的了解如此單薄,以至于不能熟悉其中任何一個特殊的人。就像比爾·克林頓一樣,主權者可以在一個擁擠的房間里與每個人交談,仿佛只有他們自己一個人在場。然而,我們很自然地想到,國王可能并不那么知根知底,這就是為什么克里斯托弗問保姆愛麗絲的問題中隱含著某種焦慮。如果上帝或國王是超越性的,足以了解和愛每一個人,這是否同時也是一種超脫,意味著他們其實無法愛或了解任何人?你怎么能既[和我]親密無間又[對所有人]無所不知呢?
嘗試解決這一矛盾正是某類民間故事的重心:在這些故事中,國王隱姓埋名,潛行于他的人民之中,喬裝打扮后近距離地觀察他們,這樣對他的權威不會造成任何威脅。他成了自己王國里的第五縱隊成員??扇绻鳈嗾哌b不可及,人民感到失落,覺得自己被遺棄了,就像英國人在女王拒絕悼念戴安娜王妃時感受到的那樣,會怎么樣?《太陽報》當時的標題是“我們的女王在哪兒?”,這句話可以翻譯成嬰兒恐懼的哀嚎:“媽咪!”
1997年9月4日《鏡報》和《太陽板》頭版
然而,父母之愛存在一個問題。父母就像政治權威,因為兩者都被認為應該不厚此薄彼照拂他們所有的子女/公民,而且對父母而言,他們這樣做是無條件的。每當有人被指控犯下嚴重罪行,你就能看到這一點。他所有的親戚都會蜂擁而來支持他,為他作證:再沒有比他更有愛心的兒子了,再沒有像他這么慷慨善良的兄弟了?!八豢赡苓@么做!”他們向媒體堅稱?!拔沂钦f,我了解他。他一生下來我就認識他了!”奇怪的是,沒人在意波士頓勒殺狂(Boston Strangler)也有熟悉他的親朋。我自己是個父親,但如果我的孩子被指控謀殺,我不會理所當然認為他是無辜的。所有的殺人犯都有父親。每個人都有可能一時沖動而對人下手。當一個有愛心的兒子和成為一名揮舞砍刀的殺人犯之間并不沖突。
因此,主權的觀念既令人寬慰,又令人不安。被一個比你自己高得多的權威接受是為了讓你的身份獲得根基并得到確認。主權者仁慈地注視著你,而你感激地回望。你已經從普通人群(herd)中脫穎而出,獲得了特殊的地位。一言以蔽之,你是脫群(UnHerd)的。當然,這種關系是不平等的:上帝或君主可以認識你,但你卻不能反過來認識他們,因為他們是籠罩在神秘中的超越性存在。你只能知道自己為他們所知。然而你也意識到,這種特殊的關系對其他人來說也存在,這樣的話,這種關系對你來說就沒有多特殊了。如果每個人都是特殊的,那么便沒有人是特殊的。這就是權威會引發焦慮的原因之一。
真正的民主政體,也就是共和制的民主政體,并不以此種方式運作。這些政體是唯一無需借助人民本身之外的正當性(legitimating)權力的政治形式。人民在日常言行和立法中自我正當化。這賦予了他們非同尋常的權威,但同時也滋生了不確定性。這意味著政治社會只建立在自身之上,沒有預先寫好的劇本或神圣的議程,近乎一種無根的感覺。民主政體必須在實踐中不斷摸索,它們更像是實驗劇場(theatre),而不是莎士比亞戲劇(drama)?!叭嗣瘛甭犉饋硭坪跏且粋€足夠堅實的基礎,但在現實中,人民是分裂的、多樣的、不斷變化的。這就是為什么民主是一種適合現代性的政治——它適合一種認為社會是歷史的而不是永恒的、男人和女人是自我塑造的而不是被傳統決定的觀念(sense)。
同時,正如“可怕的特里·伊格爾頓”這一稱呼所暗示的那樣,被了解并不總是令人愉快的。如果存在一個仁慈的國王,他知道克里斯托弗·羅賓早餐吃了什么,那么“老大哥”亦然。主權(sovereignty)離監視(surveillance)相去無幾。“看顧人的神”(Thou God seest me,《創世記》16:13)可以有兩種解讀方式:“停止罪惡行為,他在看著!”或“知道上帝在看顧我,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十九世紀的哲學家杰里米·邊沁(Jeremy Bentham)設計了一所監獄,監獄設有一個中央瞭望塔,周圍是一圈牢房。獄警沒有神的能力,無法一直監視所有囚犯,但他們可以在任何時候監視其中任意一個人;由于囚犯無法預知何時會受到監視,他們相當于一直處于被監視的狀態。早在我們真正被一直監視之前,米歇爾·福柯就在《規訓與懲罰》中以此作為監控國家的意象。套用亞伯拉罕·林肯的名言已不再合適:你可以一直監視一些人,也可以在一定時間內監視所有人,但你不可能一直監視所有人。
民主制度只有在我們都同意它該這么運行時才能運行。然而諷刺的是,君主制度同樣如此。君主制得以存活,全靠我們維持著集體性虛構,比如說,一個因挑剔、易怒和自我放縱而臭名昭著的年輕老古板變成了一個老老古板,除了基因聯系之外,他沒有任何理由要求我們效忠,但我們仍應以近乎宗教的方式尊崇他。事實上,我們都很清楚,只要你會走路、微笑、握手,培養一種關切的神情,照隨從的話去做,國王這份工作幾乎人人皆可勝任。曼聯的球員都可以輪流做,每個人干上一年左右。
如果克里斯托弗·羅賓展現出了一定的智慧,那么那個宣稱皇帝沒有穿衣服的孩子也同樣如此。或者說,皇帝只不過是衣服——是他的外在裝束和禮儀打扮。加冕禮是堂而皇之的裝模作樣,在此過程中,我們同意暫時放下對神話和神圣秩序的懷疑,以緩解我們作為民主派除了自身之外沒有更堅固的東西可以依靠的恐懼。就像貨幣一樣,正是我們對一些本質上毫無價值的東西的信仰使其發揮作用。我們需要一個“他者”,而溫莎家族恰好滿足了這一需求。在君主真正擁有權威的時代,他或她會穿著華麗的服裝,一方面是為了讓臣民們目眩神迷,另一方面,正如埃德蒙·柏克所說,是為了掩蓋和軟化其權力的暴行。國王男扮女裝,將他們統治權的丑陋陽具掩飾在迷人的女性服飾之下。
然而,歸根結底,這并不總那么奏效。在我們稱之為市場社會的日益多變、不穩定、不可預測的環境中,王室被視作代表著穩定性與持續性的綠洲。而現在的情況是,市場社會的道德行為已然侵入了王室家族的內部圣所,帶來了一連串的破裂、混亂、宣傳戰和關系失調。當英國民主向一個未經選舉的國家元首屈膝時,我們有必要牢記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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