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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書三國|書信中的三國往事
后人眼中的三國,大致有兩種側影。一種是趙翼與羅貫中式的“文化中的三國”,紋理細密,意蘊悠長。它可能來自史論,如《廿二史劄記》;也可能來自小說,如《三國演義》。另一種是陳壽與習鑿齒式的“史書中的三國”,條線粗獷,擲地有聲。它可能源于官修,如《三國志》;也可能源于私撰,如《漢晉春秋》。這些作品的偉大固然立足于三國的精彩紛呈,但它們本身的影響之大、流傳之廣,也成功反哺了三國,將其刻畫成中國歷史上最為輝煌的時代。
不過,這些杰作在吸引后人注意力的同時,也使后人更容易忽略另一種三國:那就是“文書中的三國”。
何為文書?鄭有國在《簡牘學綜論》指出:“文書即公私往來的信函、公文、案卷、契約、文稿。”古代的文書有官文書和私文書之分,由官方制定實行的公文即為官文書,私人間往來的文字則為私文書。大致而言,文書即是官府公文與私人書信的總和。
《簡牘學綜論》
自秦代開始,朝廷便已是無事不成文,秦簡中有“有事請殹(也),必以書,毋口請,毋羈請”的記載,意思是下級有所請示須采取書面方式,不能口說或代為請示。漢承秦制,“文書行政”體系進一步發展。西漢以官文書為主,東漢隨著世家大族的興起,私文書逐漸增多,并能與官文書分庭抗禮。可想而知,秦漢之后所有的重要歷史事件,必然都會在文書中留下清晰印跡,也因此,文書如同時代的活化石,經歷千年依然能夠用富有時代感的文字彰顯出歲月的肌理——這一點,但為文書,官私皆然。
官文書里的帝王之策
如果說古代的皇帝是“第一公務員”,那這位“第一公務員”寫的第一份官文書會是什么呢?答案是告天文。告天即祭告天帝,君主——尤其是開國君主登基為帝時,需要向天下百姓申明自己天命的合法性,以鞏固王朝正統,而記載這一合法性邏輯推演的公文便是告天文。
雖然東漢自董卓之亂后便陷入了“郡郡作帝,縣縣自王”的局面,但眾諸侯若真想邁出稱帝這關鍵的一步,空有實力卻遠遠不夠。建安二年(197年),割據淮南的袁術在取得玉璽后悍然稱帝,很快便眾叛親離,身死國滅。翦伯贊曾說曹操是“把黃袍當成襯衫穿在里面”的政治家,其實這一比喻也符合漢末大多數諸侯的心態,如荊州牧劉表“郊祭天地,擬儀社稷”、益州牧劉焉“造作乘輿車具千乘”,但都只敢行天子之實,不敢擁天子之名。
通常而言,新王朝在一匡天下后會自然獲得“天命”,然而三國時期天下三分,曹魏、蜀漢與孫吳均在未完成統一大業的前提下各自建國,于是各君主的告天文想要理順各自稱帝的邏輯便更為困難。在這一特殊歷史背景下,曹丕、劉備和孫權各自找到了最適合自己的關鍵詞。
清初,八色套印本《繡像三國志》內頁
曹丕的帝位,是通過東漢末代皇帝漢獻帝禪讓得來,其程序合法性最為充分,因此他的關鍵詞是“禪讓”。漢獻帝在位末期,朝廷實權已經完全被曹丕攫取在手中,于是在群臣的逼迫下,漢獻帝不得不連續下六道禪位詔書。在詔書中,漢獻帝反復強調天意民心均已經轉移到了曹氏,他本人非常景仰史上名君堯禪位于舜的美談,希望將自己的帝位禪讓給更具德行的曹丕,這便是“法堯禪舜”。延康元年(220年),在連續五次假意推辭不成后,曹丕終于“勉為其難”地接受了漢獻帝禪位的旨意,即皇帝位,成為曹魏的開國君主。
有了前朝皇帝本人的背書,曹丕稱帝在程序上最具合法性,因此他的《受禪告天文》寫得理直氣壯。在責備了漢朝“四海困窮,王綱不立”的困境后,曹丕強調“漢主以神器宜授于臣”這一法律事實,在“天命不可以辭拒”的責任感的驅使下,他只能登壇受帝璽綬,履行改朝換代的義務。
曹丕當時的實力可謂“十分天下而有其九”,再加上漢獻帝的禪位,稱帝一事可謂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但是,當時的劉備偏安西南一隅,又沒有漢獻帝的背書,他的稱帝大計又如何開展呢?
顯然,劉備的關鍵詞是“血統”。但歷史不是小說,劉備不可能僅僅借著一個“皇叔”的名分就可以輕松位登九五,他需要一份有說服力的告天文,同時解決疆域不廣、帝位無傳承兩個難題——而零陵名士劉巴的《為先主即皇帝位告天文》交出了一份滿分答卷。
劉備領土狹小,劉巴便說“漢有天下,歷數無疆”,意思是漢代幾次失去過疆土,但都頑強地存續下來。至于曹丕獲得了漢獻帝禪位一事,劉巴干脆在事實上予以否認。他宣稱漢獻帝其實已經被曹操、曹丕父子殺害,曹丕稱帝犯下“竊居神器”的滔天罪行。因此,當今的天下處于天命無人答、祖業無人守、四海無人主的境地。劉備作為唯一尚有復興漢室可能的漢皇后裔,當然不得不稱帝以延續漢朝的香火了。因此,劉備并非改朝換代,他稱的帝依然是漢帝,漢朝也因為他的稱帝而沒有滅亡。
漢獻帝是生是死本不難判斷,但劉備割據益州,當地與中原通信不便,因此漢獻帝被害的謠言在益州廣為流傳。從“誰得利、誰主謀”的視角來看,這一謠言的源頭可能正是劉備本人,因為劉備也的確像模像樣地確認了漢獻帝已死,并追謚其為“漢愍帝”。謚號在人死后方可追加,漢獻帝本名劉協,后人通用的“漢獻帝”是曹魏在其死后追加的謚號。當劉備站在“漢愍帝”的尸體上稱帝時,尚在人世的劉協真不知要做何感想了。
劉備畢竟是漢室宗親,用漢獻帝已死的謊言就能勾勒出稱帝的合法性。那孫權呢?孫權既沒有禪位的程序正義,也沒有血統的繼承關系,他要如何稱帝呢?
這可難不住江東君臣。晉代張勃的《吳錄》中記載了孫權于黃龍元年(229年)所用的告天文,文中一開始直言不諱地否定了東漢與曹魏的正統。孫權認為漢朝“行氣數終,祿祚運盡”,從而導致“孽臣曹丕遂奪神器”。漢朝氣數已盡,曹魏得國又不正當,于是此時的天下自然陷入了“皇帝位虛,郊祀無主”的境遇。面對“天命”這一“無主物”,“志在平世”的孫權勇于承擔起天命就顯得順理成章,因此看來,孫權稱帝的關鍵詞,非“先占”莫屬了。
需要注意的是,孫權認為漢朝已亡,這在事實上已經否定了劉備所建蜀漢的合法性,至少是沒有承認劉備的蜀漢是東漢的繼承王朝。但是,孫權并沒有將筆鋒直指蜀漢,這是為了維護與蜀漢的軍事聯盟。但即便如此,孫權稱帝還是在蜀漢朝廷引發了震動,因為蜀漢畢竟是以漢朝正統自居,如何能與叛漢之國保持外交關系呢?《漢晉春秋》中記載了蜀漢群臣“宜顯明正義,絕其盟好”的建議,但蜀漢事實上掌舵者諸葛亮在分析了敵強我弱的局勢之后,只能在“權僭之罪,未宜明也”的嘆息中遣使慶祝孫權稱帝。
莊子云:“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歷史的真相固然如此,但在文化、道德、傳統的綜合作用下,即便是曹丕、劉備、孫權這樣的君主也依然要費盡心思建筑各自的天命。《三國演義》中“尊劉抑曹、崇蜀寇魏”的“民心”只源于想像,漢末的梟雄們面對的共同現實,是如何從漢朝不容置疑的正統中抽離出符合自身需求的合法性。曹丕擁有程序正義,劉備擁有血統正義,因而稱帝相對簡單;而缺乏這兩個前置條件的孫權,就只能韜光養晦、靜待天時了——這些歷史的辛秘不為外人所道,卻在一封封官文書中,表露無遺。
《廿二史劄記校證》
私文書里的兵家之謀
三國的官文書暗藏玄機,私文書也別有深意。
建安十三年(208年),長江之畔爆發了一場影響深遠的著名戰役:赤壁之戰。這一戰可謂真正意義上的群英薈萃,曹操、劉備、孫權三方的重要謀臣、戰將悉數登場,《三國演義》更是用了整整八回的篇幅描繪這一波瀾壯闊的圖景。在小說中,曹操在劉備、孫權、諸葛亮、周瑜等人的聯合阻擊下鎩羽而歸,終身再未動南下的念頭,漢末的局勢從此堅定地向三足鼎立發展。不過,小說終究只是小說,在戰場之外,這些英雄之間的書信卻揭示了三國歷史走向的另一種可能。
將視線放回至赤壁之戰前夕,此時距曹操出兵南下荊州不過三個月。荊州牧劉表病死,其繼承者劉琮舉州而降,客居荊州新野的劉備被殺得接連逃竄,統一的曙光在漢末以來分崩離析的大地上首次浮現。曹操深諳兵法,曾為《孫子兵法》作注,他當然知曉書中“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的用兵之道。為了不戰而克江東,翦滅孫權和劉備殘黨,曹操一邊對率眾而降的劉琮大為優待,另一邊則寄給孫權一封簡短的信:
“近者奉辭伐罪,旌麾南指,劉琮束手。今治水軍八十萬眾,方與將軍會獵于吳。”
《三國演義》第四十三回中也收錄了這封信,但將其改為檄文,且字句上頗有出入:“孤近承帝命,奉詞伐罪。旄麾南指,劉琮束手;荊襄之民,望風歸順。今統雄兵百萬,上將千員,欲與將軍會獵于江夏,共伐劉備,同分土地,永結盟好。幸勿觀望,速賜回音。”
《三國演義》中,孫權帳下以張昭為首的眾謀士在看到檄文后均力主降曹,唯魯肅堅持抗曹,這一點與史實基本吻合。《三國志》記載了當時重壓之下心驚膽戰的江東將相:“曹公新得表眾,形勢甚盛,諸議者皆望風畏懼,多勸權迎之。惟瑜、肅執拒之議,意與權同。”可想而知,曹操與不戰而克江東的目標之間,其實只隔著周瑜、魯肅和缺乏威望的少主孫權三人而已。
不過,《三國演義》在此也有失實之處,那就是過分夸大了劉備的力量。歷史上曹操寫給孫權的信,根本沒有提劉備一個字,而且直接與孫權相約會獵于吳——在這位梟雄眼中,節節敗退的劉備殘黨和彈丸之地江夏根本不值一提。
孫權的反應如出一轍,當周瑜獻上抗曹之策時,孫權回應道:“老賊欲廢漢自立久矣,徒忌二袁、呂布、劉表與孤耳。今數雄已滅,惟孤尚存,孤與老賊,勢不兩立。君言當擊,甚與孤合,此天以君授孤也。”老賊自是曹操,在孫權眼中,能與曹操并稱的諸侯有袁術、袁紹呂布、劉表和他自己,如今前面四人已死,天下唯有他孫權能與曹操一爭長短。當時劉備依然在世,但哪怕是在初出茅廬的孫權眼中,也不過是個不成氣候的落魄軍閥而已。
曹操的目標宏大而單純:他要整個江東,進而統一天下;孫權的目標則是阻止曹操這一計劃。不過,抗曹只是第一步,江東的下一步該何去何從呢?《三國演義》中給的路線,是聯劉抗曹、三分天下;而歷史的真相則是,孫權將在周瑜和魯肅的支持下平定整個南方,與曹操劃江而治。在赤壁之戰前的中原大地上,主宰天下大局的英雄只有兩位:曹操和孫權。而劉備,并未出現在這兩個人眼中。
幾個月后,曹操戰敗北還,周瑜一戰成名,立刻獻上了二分天下之計:“乞與奮威俱進取蜀,得蜀而并張魯,因留奮威固守其地,好與馬超結援。瑜還與將軍據襄陽以蹙操,北方可圖也。”其規劃大意是與奮威將軍孫瑜一道先取益州(蜀),而吞并漢中(張魯),之后留孫瑜守益州并與涼州馬超結盟,周瑜回荊州伺機而動。這一計策其實與諸葛亮“隆中對”中的“跨有荊益……外結好孫權……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向宛洛”的規劃完全一致,唯一不同的是諸葛亮還需要與孫權結盟,而孫權則可以獨自完成北伐大計。
可惜天妒英才,周瑜還未來得及實施此計劃就病逝了。臨終前,他留給孫權一封信,其中記錄了三條計策:一是堅持“規定巴蜀、次取襄陽”;二是提醒孫權“劉備寄寓,有似養虎,天下之事,未知始終”;三是舉薦魯肅,認為其“臨事不茍,可以代瑜”。第一策將被諸葛亮實現;第二策將在不久后應驗,而第三策則是將南北二分之計寄托在了與其相知的魯肅身上。
《三國演義》中的魯肅一邊倒地聯合劉備,事實上魯肅同樣是周瑜二分天下之計的踐行者。與諸葛亮“隆中對”相對,魯肅同樣也提出了“榻上策”,其核心便是“竟長江所極,據而有之,然后建號帝王以圖天下”。如果周瑜、魯肅的計策得以實現,又豈有劉備、諸葛亮成名的機會呢?只是時也勢也,周瑜未竟之志,魯肅也沒有完成。
許多年后,曹操在寫給孫權的另一封信中寫道:“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燒船自退,橫使周瑜虛獲此名。”再后來,曹操兵發濡須,與孫權對峙良久后,孫權給曹操又寫了一封信:“春水方生,公宜速去。”晉人胡沖在《吳歷》還記錄了隨信同寄的別紙一張,上面寫道:“足下不死,孤不得安。”
看到這句挑釁之意十足的贈言,梟雄曹操顯然會想起赤壁之戰前夕,志得意滿之時揮毫寫下的“方與將軍會獵于吳”。只是時代變了,曾經不被曹操、孫權看得起的劉備此時已經成長為西南的雄主,他們更沒有想像到的是,后人對蜀漢的崇拜將改變真實的歷史敘事,讓赤壁之戰的主角成為彼時名不見經傳的諸葛亮。
當然,曹操與孫權完全不必在意,因為隱藏在這幾封書信中的三國往事,有著完全不輸于小說的精彩紛呈。
《漢晉春秋通釋》
結語
史書、史論中的三國,是后人眼中的三國;而文書中的三國,則是三國人眼中的三國。后人眼中的三國不可避免地夾雜著信息訛誤、個人好惡、研究水平等干擾項,因而呈現出不同程度的失真;而三國人眼中的三國則更真切、更直接、更深刻。縱然出于某些利益糾葛和政治考量,時人往往會將真正意圖隱藏在春秋筆法之中,但哪怕是曲筆,也依然是三國歷史最為堅實的組成部分。
窺斑而知豹,落葉而知秋,那閱文書呢?三國大可知。
參考書目
1.《漢晉春秋通釋》,晉·習鑿齒/著 清·湯球、黃奭/著,人民出版社,2015年7月版
2.《簡牘學綜論》,鄭有國/編著,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3.《廿二史劄記校證》,清·趙翼/著 王樹民/校證,中華書局,2013年3月版
4.《亂世來鴻:書信里的三國往事》,成長/著,現代出版社·簡策博文,2022年3月版
《亂世來鴻:書信里的三國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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