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1日，一枚不大不小的震撼彈在英國蘇格蘭地方政壇引爆：剛剛辭職不過兩個半月的蘇格蘭前首席大臣、蘇格蘭民族黨前黨首妮古拉·斯特金被蘇格蘭警方逮捕，原因是涉及蘇格蘭民族黨挪用涉及“二次獨立公投”的資金。斯特金在當日接受警方訊問后獲釋，而警方仍將做進一步調查后決定是否指控其犯罪。

當地時間2023年6月11日，英國蘇格蘭，警察進入福爾柯克警察局。妮古拉·斯特金是最新一名在警方對蘇格蘭民族黨財政狀況的調查中被捕的該黨成員。視覺中國 圖

盡管斯特金堅稱自己并無任何犯罪行為，但此舉對蘇格蘭民族黨的傷害已經構成：這不僅是第三位因財務問題遭警方調查的黨內人員，更激起黨內外要求斯特金立刻辭去蘇格蘭地方議員一職的聲音，并施壓新黨首胡穆扎·優素福暫停斯特金的黨員資格。

更深遠的影響在于，經過這一事件，“蘇格蘭獨立”很難繼續充當蘇格蘭民族黨勝選執政的靈丹妙藥，就連該黨距離獨立目標的距離，也漸行漸遠。

舊賬新賬一起算：獨立運動變“選舉斂財工具”？

針對斯特金的逮捕與調查，實際上是蘇格蘭警方“分支行動”（Operation Branchform）的一部分。這項行動始于2021年，旨在調查2017年以來蘇格蘭民族黨涉嫌將蘇格蘭二次獨立公投運動的募款用于其它目的，金額接近67萬英鎊（約合人民幣610萬元）。此外，蘇格蘭警方也被告知，斯特金的丈夫、時任蘇格蘭民族黨首席執行長彼得·穆瑞爾有一筆超過10萬英鎊的貸款需要調查。

事實上，已經在蘇格蘭地方執政超過16年、始終以蘇格蘭脫英獨立為目標的蘇格蘭民族黨，早就成為反對黨所針對的對象。2017年6月，蘇格蘭民族黨發起了舉行第二次蘇格蘭獨立公投的倡議，恰逢英國議會提前舉行大選。在此情況下，工黨籍蘇格蘭地方議員詹姆斯·凱利率先發難，要求英國選舉委員會調查該黨是否將二次公投的募款用于競選活動。據當地媒體報道，彼時蘇格蘭民族黨設定的100萬英鎊籌款目標，已經實現了48.2萬英鎊。

當時蘇格蘭民族黨矢口否認，堅稱所有籌集的款項均只用于未來的二次公投運動。但到了2020年1月，親獨立的蘇格蘭知名博主斯圖亞特·坎貝爾也發出質疑，聲稱蘇格蘭民族黨2018年公開的賬目，不足以涵蓋其為二次公投所籌集的款項額度。當年10月，英國選舉委員會公布的該黨2019年財務狀況顯示，其應用于這一目的的支出額度僅為9.7萬鎊，遠遠低于蘇格蘭民族黨財務主管科林·比蒂所說的593501鎊。

巧合的是，在此期間蘇格蘭民族黨舉行內部選舉，比蒂未能連任財務主管，被道格拉斯·查普曼取代。2021年，該黨又經歷了財務主管的反復更迭，查普曼因為無法獲得工作支持和必要的財務信息而辭職，不久后比蒂再度回歸。黨內三名財務和審計委員會成員同樣因為無法獲取黨內賬務情況而集體辭職，而英國下議員喬安娜·切里更是從黨內領導層辭職，還將矛頭直指該黨的透明性、監督和黨章遵守問題。

就在蘇格蘭民族黨內部因為募款用途問題引發震蕩時，蘇格蘭警方在收到七起投訴后，于2021年7月正式啟動“分支行動”。與此同時，斯特金依舊保持強硬的態度，堅稱該黨財務狀況一切良好，將一切歸咎于反對派的“骯臟把戲”。然而很快這把火就燒到了斯特金自家頭上：2022年12月，博主斯圖亞特·坎貝爾名下的博客網站爆料，2021年6月，蘇格蘭民族黨有一筆107620英鎊的貸款，實際上出自斯特金的丈夫、時任該黨執行長穆瑞爾，而選舉委員會一年之后才被告知。

按照這一曝光的情況，穆瑞爾顯然違反了選舉委員會的申報規定。更有甚者，按照當時的說法，此貸款用于2021年5月蘇格蘭地方議會選舉后緩解蘇格蘭民族黨的現金流壓力，但直至今年4月，仍有6萬英鎊尚未償還。4月5日和18日，蘇格蘭警方先后逮捕穆瑞爾和比蒂，并搜查了穆瑞爾與斯特金夫婦在格拉斯哥的私人住宅，此時斯特金已經辭去黨首和蘇格蘭首席大臣的職務。6月11日，斯特金本人也難逃牽連，遭到警方逮捕、調查。

2017年至今，蘇格蘭民族黨財務問題持續發酵，被蘇格蘭警方“舊賬新賬”一起算，直接沖擊的是該黨的內部穩定。除了財務和審計委員會與財務主管的辭職潮外，就連會計也辭職不干，以至于新黨首優素福驚訝地發現，直到自己就職后才知道堂堂地方執政黨連一個審計人員都沒有，而黨內領導層還被蒙在鼓里。要不是緊急聘用審計人員，在5月31日前提交了審計報告，蘇格蘭民族黨甚至無法獲得英國議會專門支付給反對黨的100萬英鎊補助款項（“肖特款”）。

由于財務歷史遺留問題和法務開支，目前蘇格蘭民族黨財務狀況極為糟糕，今年前三個月僅募款4000英鎊，遠低于反對黨蘇格蘭工黨的20萬英鎊，就連該黨的黨員數量也在過去兩年至少減少了3萬人，如今只剩下約7.2萬名黨員。更嚴重的問題在于，這次募款挪用事件，令外界更加質疑蘇格蘭民族黨的政治信譽：以“二次獨立公投”為名，斂財資助地方競選、保住執政地位，這豈不是把獨立運動變成“選舉斂財工具”？

“蘇格蘭獨立”還是蘇格蘭民族黨的萬靈藥嗎？

從黨名便可看出，蘇格蘭民族黨的金字招牌就是支持蘇格蘭獨立。2014年9月，經過英國政府同意舉行的蘇格蘭獨立公投以44.7%比55.3%的結果，宣告了蘇格蘭繼續留在英國主權范圍內。當時斯特金是黨內任命的推動蘇格蘭獨立主要負責人，并在公投后接替引咎辭職的薩爾蒙德，出任黨首和蘇格蘭地方首席大臣。

外界普遍認為，2014年蘇格蘭獨立公投失敗的原因，在于歐盟不支持獨立的蘇格蘭成為其成員國，這恰恰是蘇格蘭民族黨的另一大政治主張。為了留在歐盟，不少蘇格蘭人投票反對“蘇獨”。然而2016年的英國脫歐公投不啻給了很多蘇格蘭人當頭一棒，甚至有被欺騙的感覺（此次公投中62%的蘇格蘭人支持留歐）。隨著2017年英國正式觸發脫歐條款、啟動脫歐進程，斯特金和蘇格蘭民族黨也啟動了“二次獨立公投運動”。

在這一運動初期，出于對英國脫歐和英歐談判波折的不滿，蘇格蘭獨立再次得到相當程度民意的支持，蘇格蘭民族黨在2019年英國議會選舉和2021年蘇格蘭地方議會選舉中延續了其在蘇格蘭的一黨主導地位。但幾乎就在蘇格蘭民族黨財務問題發酵、“以獨立之名為選舉斂財”曝光的同時，民意也出現了不利于該黨和“蘇獨”運動的變化，蘇格蘭民族黨面臨的棘手問題也被進一步放大。

首先，與其說“蘇格蘭獨立”是蘇格蘭民族黨的執政招牌，倒不如說除此之外黨內幾乎難有共識。在2月中旬至3月底舉行的蘇格蘭民族黨黨首選舉中，優素福僅以微弱的優勢勝選，得票率比對手凱特·福布斯高4%，而二人分別代表著黨內的進步派與保守派。選舉結束后，福布斯拒絕進入優素福內閣任職，寧可只當后座議員。可以說在結束一次分裂的領導權競爭后，黨內不同派別的矛盾反而公開化。

目前的財務問題更是催化劑，加速激化了蘇格蘭民族黨的內部分歧。被視為“斯特金2.0”的優素福，正面臨黨內其它派系的持續施壓，要求他將包括斯特金在內的所有涉案人員暫停黨籍。而他與斯特金同處自由派、進步派立場，因此仍在公開場合力挺斯特金，表示后者是蘇格蘭民族黨的財富，何況斯特金未被正式指控、已經獲釋。優素福甚至揚言：“反對派之所以想擺脫斯特金，是因為她在歷次選舉中都痛擊了他們。”

不過充斥著不同意識形態與觀點的蘇格蘭民族黨能否團結，的確是優素福不可忽視的問題，因為如果沒有內部凝聚力，蘇格蘭民族黨難以全力應對目前的外部挑戰。曾幾何時，蘇格蘭民族黨幾乎在地方政壇一黨獨大，保守黨和工黨均難以望其項背。如今隨著蘇格蘭內部治理問題逐個爆發，以及蘇格蘭民族黨的財務丑聞，選民也不再把該黨視為理所當然的選項。

根據英國民調機構“輿觀”（YouGov）5月底發布的報告，如果即刻舉行英國大選，蘇格蘭民族黨能獲得的議席將從目前的48席銳減至27席，反而是工黨將贏得24席。這意味著2010年至今的蘇格蘭政黨格局將被顛覆，蘇格蘭民族黨就算和綠黨合作也無法成為地區多數黨，而它們的反對者——工黨、保守黨、自由民主黨——無一例外都反對蘇格蘭民族主義。

這無疑是民意的直觀體現。至于地方政壇，除了蘇格蘭民族黨和綠黨，其它政黨都不支持發起二次獨立公投。英國最高法院更是在去年裁定，除非英國政府許可，否則蘇格蘭無法再次舉行獨立公投。顯然，在蘇格蘭民族黨后院起火的背后，“蘇格蘭獨立”不僅不能成為該黨的靈丹妙藥，甚至這個目標本身都比以前更加遙遠。

一方面，受到英國通脹高企的影響，蘇格蘭民眾生活成本居高不下，國民保健制度（NHS）早就不堪重負，看病排隊的現象亟待緩解。正如民調機構益普索在蘇格蘭民族黨黨首選舉期間的調查顯示，半數蘇格蘭人認為蘇格蘭朝著錯誤的方向發展，持相反看法的民眾只有四分之一。如果只談獨立，不關注經濟發展、民生改善、公共服務提升，蘇格蘭民眾無疑不能接受。

另一方面，優素福本人也看到了蘇格蘭民眾對獨立問題沒有共識的現狀，知道強行裹挾另一半“留英派”支持者并不可取。于是他一方面表示要“成為實現獨立的一代”，但另一方面并沒有應和斯特金把下次英國大選作為“實質性獨立公投”的說法，強調尋求支持獨立的“一致多數”，而非51%的支持率。不過目前的民調印證了蘇格蘭民眾“獨立”熱情下降，表明蘇格蘭民族黨和蘇格蘭地區距離“蘇獨”仍然較為遙遠。

至于此時此刻，相比于炒作“獨立”和黨派之爭，蘇格蘭民族黨更需要解決內部分歧、厘清財務問題，給蘇格蘭民眾一個交代，并更好地履行政府的公共服務職能，才有可能重塑公眾對于這個執政黨的信心。

（胡毓堃，中國翻譯協會會員、國際政治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