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職 業 故 事 -

我依舊希望將來有一天，別人問我在哪里工作時，我能夠自豪地告訴他：“我的專業是現代殯葬技術與管理，我的工作是在殯儀館為逝者化妝整容，讓每一位逝者都能夠體面地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

1、住在殯儀館守靈廳的四個月

我是在2022年11月4日來到縣殯儀館報到的。

雖然殯儀館已經經營了20多年，但畢竟是縣城，家里有人去世后大家對遺體化妝整容的需求并不大，甚至說壓根就沒有。10月份的時候，縣里殯葬管理部門經過會議決定，作為一個殯儀館，應該要設立遺體化妝整容崗位。

公開招聘了一個多月，期間只來過一個男的，但是第二天就收拾東西回家了，因為他是瞞著家里人過來的，被發現后，迫于家里的壓力，只能妥協，乖乖回去了。

打電話聯系的時候，領導一直反復問我：“你家里人知道吧？他們同意你來這里嗎？”直到看到是我姐姐親自送我過來的，他才終于放心。

考慮到我才剛畢業，也沒什么錢，又是外地過來的，領導就讓暫時住在殯儀館。同事們都是本地的，在縣里有房子，因此單位沒有為職工提供宿舍。

領導給我找了一間守靈廳（殯儀館租給喪屬用作守靈的房間），讓我暫時住著。房間有兩層，一樓擺放著花圈，燭臺和一口冰棺（用于冷藏遺體的水晶棺），二樓則是住宿的地方。

姐姐看到這些設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忙問沒有其他地方可以選擇了嗎？領導也很為難，因為確實是沒有了，姐姐打算去縣里給我單獨租個房子住，我拒絕了。

因為我覺得住哪都無所謂，住這里上班也方便，況且我又不害怕，就這樣，我在2號守靈廳一住就是4個月。

頭兩天，同事下班紛紛回家后，殯儀館里只有我一個人，冷冷清清的。

圖l傍晚的殯儀館

第三天的時候，隔壁3號守靈廳有喪屬為逝者守靈，這邊信仰佛教的比較多，喪屬找了20多個尼姑為逝者念經，她們帶著擴音器，一直齊聲的“阿彌陀佛”吵得我睡不著。

后來也漸漸習慣了，有一次周圍的所有守靈廳都住滿了人，在那么嘈雜的環境，我依舊睡得很香甜。早上去上班，每次開門都很費勁，因為喪屬不知道2號守靈廳有人住，經常把花圈堆積在我門口。

每次都小心翼翼地推門，一是怕把花圈推倒，二是怕嚇到喪屬。雖然百般小心，但是，還是有喪屬被我嚇到了，她看見緩緩移動的花圈，以為見鬼了，我連忙解釋自己是住在這里的，她更加詫異。后來我說自己是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晚上值班住這里，她才松了一口氣。

后來，我就在門上貼了一個大大的標語“請勿在此門擺放花圈”。

2、為海漂尸凈身后，我再也沒羨慕本地的漁民

試用期一個月結束后，我需要去民政局面試考核，進行轉正，由于只有我一個考生，他們也沒為難我，五個面試官也只問了我兩個問題：

1、入殮師所具備的基本職業素養是什么？

2、如何與同事相處？

興許是留在縣城里的老年人比較多，顯得招聘格外艱難，因此直接讓我簽了5年的勞動合同，我還聽到兩位領導在密謀五年合同一到期，下次讓我簽十年。但即使沒有這個合同的約束，我也會選擇留下來的。

圖l五年合同

每次做通勤車看著車窗外一望無際的大海，岸邊停靠的漁船，這讓從小到大沒坐過船的我，非常羨慕本地的漁民，感覺他們好幸福，每天都能看到大海，還能坐船。

圖l岸邊停靠的船舶

直到有一天，通知加班，說是去接特殊遺體，有一艘漁船遭遇不測，船上的人員無一幸免，4人全部遇難。

他們的尸首都是陸陸續續被找到的，最后那具是事發一個星期后才被打撈上岸，在海水的浸泡下，他的全身已經腫脹，呈現“巨人觀”,遺體也大面積的潰爛。

我只能用鑷子夾著棉花，耐心細微地去除遺體上的沙土、海草等雜物。告別會時，在征得喪屬同意后，我在逝者面部遮了一塊白布，我想他一定不愿意讓親人看到自己現在的模樣。

我插了遺像花，并選了一張他生前出海歸來，船正在靠岸時拍的照片，作為遺像。雖然照片上衣服已經很臟了，可是他臉上卻洋溢著笑容，我想這應該是他想讓親人永存心中的形象。

圖l遺像花

而他們中，只有一位是本地的，其他三位的家屬得到通知后，都是從外省趕過來的。

記得其中一位是他年邁的父母過來給他辦的手續，他們說的方言，溝通起來有點吃力，只能猜個大概意思。

得知他們是第一次出遠門，我無法想象他們得知這個噩耗后，是怎么從幾千公里的地方過來的，路上經歷了什么。

他們一直小心翼翼地問我大概需要花多少錢？我想他們一定有難處，問過領導后，我們盡可能給二老減免，能送服務和喪葬用品的都送，最后，只是象征性收取了幾百塊，他們緊鎖的眉頭也終于舒展開來了。

儀式結束后，他們捧著骨灰盒和我們坐通勤車回到縣里，我將他們送到車站，即使這么悲痛，他們還是一路對我們說著謝謝，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我再也忍不住淚如雨下，白發人送黑發人一定是這世間最悲哀的事吧！

后來我再也不羨慕漁民，我多希望他們能夠從事安全一點的職業。他們也許在途中會遭遇不測，更有甚者，連尸首都找不到。

偶爾，會有顧客單獨來買棺材，因為家里人出海時遇難，找不到尸首，就會買一口棺材，將他生前的一些物品放進去，或者用草人代尸進行招魂安葬。

圖l潮魂葬的由來

一些島上的居民，家里有人去世后，需要坐船過來殯儀館，沒有別的交通方式，有時候遇到連續幾天大霧，下暴雨，船不能啟動，經常很晚才到，我們就加班等著。

這些喪屬到了殯儀館后，第一件事往往是問衛生間在哪里，因為他們從家里出發，一直在海邊等著，直到浪平了才過來。

想著他們吹了那么久的海風，有時候會給他們燒壺熱水，當得知我們不額外收取他們加班費，告別廳也免費給他們使用時，他們往往很不好意思，一臉的感激。

覺得讓我們等了那么久，有時候告別會喪屬會故意加快速度，說耽擱我們下班了。每次看到他們這樣，我們都格外心疼，會告訴他們，這些都是我們應該做的，不用愧疚，你們按照正常流程來就好。

雖然我能做的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一想到或許對于喪屬來說也是一種幫助、一種撫慰時，就覺得這一切都是有意義的。

3、喪屬的特殊舉動里蘊含著生命的意義，都值得尊重

每當我們去接運遺體，往往是喪屬乘坐大巴車在前面行駛，我們的接尸車緊隨其后。司機師傅每隔一會兒會說“橋到了”，所有的喪屬也會跟著大喊一聲“橋到了”，然后撒一些紙錢。

圖l前面行駛的大巴車載著喪屬，我們接尸車緊隨其后

聽同事說，原先這里是沒有公路的，都是大海，后來為了交通便利，將海填平了，才有了現在這條公路。而喪屬口中的“橋到了”，是因為原先這里是有橋的，只是后來為了修路把拆了，所以要提醒逝者，告訴他要過橋了，怕他沒跟上。

在殯儀館總能見到喪屬一些特殊的舉動，例如：放銅錢在逝者眼睛上或骨灰盒里；用香將逝者壽衣燙穿；將逝者壽衣上的紐扣全部拆除......

剛開始或許不理解，但是了解后你會發現，這些舉動里其實蘊含著他們對逝者的美好祝福與不舍。

記得之前有位媽媽帶著兒子的殘肢（小腿）來火化，我們火化爐有兩種類型，平板爐和揀灰爐。區別就是后者我們會盡可能地留大骨（骨骼留完整一點），但是在減免300元后，自己還需另付600元，而前者則全部減免，就是免費。

我和她介紹后，建議她選擇平板爐就好了，但是她執意選了揀灰爐，骨灰盒也沒接受我們贈送的那只，而是自己重新挑選一款。她說：“這既是兒子的想法也是我的想法。”

或許，他們想的是，這也是身體的一部分，它陪伴了自己那么多年，現在因為疾病才不得已截肢，也該盡自己所能，給予它一個好的歸宿，我佩服他們的勇氣。真心的祝福患者能夠早日從病痛中解脫出來，愿他們母子臉上能夠早日露出笑容。

前不久，一名男子出意外，不幸身亡。他妻子帶著他們的孩子為他舉行葬禮，小孩看上去也就五六歲左右，并不知道今天是來送別自己的父親，拿著棒棒糖滿屋子跑，很淘氣。直到儀式的最后，全體成員繞靈一周，瞻仰遺容的時候，母親才將他抱在懷里。

母親抱著他緩緩經過他父親的靈柩，興許是戴了壽帽的原因，小孩第一眼并沒認出來是自己的父親，第二眼的時候，他才看清，震驚地說道：“是我爸爸，這里面躺的是我爸爸。”然后開始號啕大哭，一直問：“爸爸為什么不說話？他為什么要躺在這里？”

我有時希望，他沒看那第二眼，能晚一點知道真相，只知道今天去了一個人很多的地方；但又害怕他將來因為今天沒認出父親而自責，為沒能和父親好好告別而后悔。

4、分不清對錯，能做的只有讓逝者安息

很多時候，我也分不清什么是對，什么是錯；分不清誰是好人，誰又是壞人。或許，有些事情本就存在矛盾，我能做的只有默默陪伴著他們，在他們需要的時候能夠及時提供幫助，剩下的交給時間去檢驗吧！

記得之前有位女士去世后，她丈夫來殯儀館辦手續，原定于停靈三天后舉行葬禮。可是當他把這個消息通知給妻子的娘家人時，娘家覺得逝者死得蹊蹺，即使醫院開具的死亡證明明確寫著死亡原因是因為疾病。

但是娘家人鬧到殯儀館，讓我們暫時不能火化，他們要找法醫進行鑒定。后來經過法醫鑒定，逝者生前并沒有被害的跡象，才舉行了葬禮。

七天后，丈夫來為妻子做頭七禮，我引導他燒紙錢時，他反復提醒我，如果妻子娘家人來祭拜后，想取走妻子的骨灰，一定要打電話通知他。

我告訴他“ 我們有規定，必須出示身份證和骨灰寄存證才可以領取骨灰”，他這才放心。我不知道他們之間有什么矛盾或是誤會，但能看出大家都在為女士的離開而感到悲痛。我分不清對錯，只愿逝者能夠得到安息。

在殯儀館上班，我見識到了各種意外事故，膽子也越來越小了。

以前覺得游樂場的過山車、跳樓機不夠刺激；百米落差的瀑布漂流也不過如此；后來索性去玩蹦極，在確認工作人員已經將繩子固定好后，我敢毫不猶豫地跳下去。自行車才學一個多小時，掌握好平衡就直接上路。

現在想起曾經的那些經歷都后怕，慶幸自己還活著。現在的我，即使駕駛證拿到手了，也不敢一個人開車，閨蜜約我去體驗跳傘，我直接拒絕了，還命令她也不準去。

這份殯儀館的工作確實改變了我許多，我開始珍惜身邊的人，開始記錄生活的點滴，能夠幸福快樂的活著已經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了，不敢再奢求什么。

有時候也會覺得自己的工作有意義，也算實現了自己的人生價值，雖然得不到尊重，甚至有些人會覺得晦氣，不吉利，但我依舊熱愛我的工作崗位。

剛住進來的時候，房東問我在哪里上班，我胡亂說了一個附近的化工廠。好巧不巧，房東的兒子也在那家化工廠工作，他開始問我是哪個崗位，領導姓什么，我胡說八道了許多，才瞞了過去。

但這次經歷后，我也明白了撒下一個謊，就需要無數的謊言來彌補。后來住樓下的老太太們問我做什么工作時，我索性告訴她們“我沒工作，我靠父母養活”。雖然她們投來了鄙棄的目光，直呼“造孽呀”。

但我相信對于她們這個年齡段來說，樓上住著一個不爭氣的孩子，總比住著一個在殯儀館給遺體化妝整容的人，要安心許多。

或許在對比我坑老之下，她們反倒覺得自己的孩子是多么的優秀，能促進她們一家人和睦，也算是積德行善了。

圖l殯儀服務室

我依舊希望將來有一天，別人問我在哪里工作時，我能夠自豪地告訴他：“我的專業是現代殯葬技術與管理，我的工作是在殯儀館為逝者化妝整容，讓每一位逝者都能夠體面地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對方聽到后也沒有投來異樣的眼光，或許“這一天”明天就能到來，又或許永遠也不會到來。

原標題：《成為縣城殯儀館唯一的女入殮師后，我膽子越來越小》

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