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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平:臨海閑看,拾起一段屬于朱自清的“匆匆”歲月
1922年,朱自清落腳臺州臨海,謀了個教職,攏共算起來,交集不過七八個月。放到歲月的長河里打量,這僅是一個浪花。
但是,臨海人相信,相遇如詩,一眼百年,剎那永恒。朱自清在臨海的24歲時光,一個點鋪展成了一個面,一粒糧食釀成了一壇老酒。這粒最為飽滿的“糧食”,就是朱自清寫于臨海的散文名篇《匆匆》。
臨海閑看
王國平/文
刊于2023年6月1日《文學報》
云南有個臨滄,山東有個臨沂,浙江有個臨海。臨海是真的臨海,臨的是東海。臨海的海域面積是1819平方公里,比陸域面積只少380平方公里。
臨海的地方,想必意識開放、思維舒展、胸襟豁亮,把一切的一切擁入懷中,它辦起了“朱自清文學獎”,輻射全國,獎掖佳作。臨海并非朱自清原籍,也不是出生地,但臨海人珍視他與這座小城的緣分。1922年,朱自清落腳臺州臨海,謀了個教職,攏共算起來,交集不過七八個月。放到歲月的長河里打量,這僅是一個浪花,再詩意一點,就說“驚鴻一瞥”好了。但是,臨海人相信,相遇如詩,一眼百年,剎那永恒。朱自清在臨海的24歲時光,一個點鋪展成了一個面,一粒糧食釀成了一壇老酒。
朱自清
這粒最為飽滿的“糧食”,就是朱自清寫于臨海的散文名篇《匆匆》。“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返呢?”簡單的詞句,日常的畫面,對時光飛逝多少有些老掉牙的慨嘆,為何每每讀來還是令人不免心頭一顫,莫名的惆悵如薄霧般拂過心際?或許因為字與字搭建起來的氣場縫合了“你”和“我”之間原本遠隔千山萬水的裂痕。
“匆匆”是日常,但日常不止是“匆匆”,也閑散,也歇息,也坐在村頭等著浮云慢慢淡出天際,也躺在床上靜聽細雨輕敲門窗。1927年9月,回望身處臨海的日子,朱自清心底起了懷念的漣漪,“南山殿望江樓上看浮橋,看憧憧的人在長長的橋上往來著;東湖水閣上,九折橋上看柳色和水光,看釣魚的人;府后山沿路看田野,看天;南門外看梨花——再回到北固山,冬天在醫院前看山上的雪;都是我喜歡的。”
再來的燕子,可能是另一只燕子;再青的楊柳,想必是另一抹青綠;再開的桃花,必定是另一朵花。朱自清先生,光陰如流水,隨它去,莫嘆息,且閑看。
閑看,默然,時針停擺,生命暫歇,世界靜場了,兩滴水親昵,兩縷清風挽手,兩片雪花深擁,無用之用,卻也搖曳生姿。
臨海古城
汪曾祺筆端的人物也好閑看。他是朱自清的學生,回憶在西南聯大中文系求學時,感覺總體氛圍頗為輕松,比較嚴格一點的就是朱自清的宋詩課,“他一首一首地講,要求學生記筆記,背,還要定期考試,小考,大考。”
師生在閑看上是同道中人。汪曾祺筆下的人物,有時把閑看視為一種志業。他的小說《熟藕》寫了一個雜貨店,出售雜七雜八。老板不喜歡與人溝通,站在門口閑看似乎成了工作的一個重要部分,“看來往行人,看狗,看碾坊放青回來的騾馬,看鄉下人趕到湖西歇伏的水牛,看對面店鋪里買東西的顧客。”雜貨店老板在閑看,其實是汪曾祺在閑看,或者說他陪著這個老板一起閑看。有人問他怎么成了一個作家,汪曾祺的答復是“東張張西望望”。
時光匆匆,步履如歌,如今的臨海也是一座“匆匆”之城。但就像《匆匆》的作者,也舍得勻出時間發呆,“看浮橋”“看釣魚的人”“看田野”“看天”“看梨花”“看山上的雪”——人是豐富的,一座城也是多面的。“匆匆”之城,也是“閑看”之城。在臨海,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橫看、豎看,細細看。
臨海有一部分公共自行車竟然是有嬰兒座椅的。這好像是第一次見到,給領著小孩上街的人提供了多少方便。鯉山路上有個車棚,架子上別了一塊紙板,內容是手書的。“婚介交友”四字橫寫,配有一個心形符號,被一支箭射中了。“承包”二字豎寫。“婚介交友”下方,“承包”右側,寫的是“廣告傳單張貼發放,貨物裝卸搬家,廣告家裝拆裝敲墻”。還附上手機號碼,注明可加微信。
另一個路口擺了個小攤,支起一塊展板,白底黑字,超大號字體,寫著“國內最新型的樹脂高級老花眼鏡,輕便,特別清楚!”還有個小喇叭,循環播放一段叫賣,用的是臨海方言,其中說眼鏡有“防熱功能”。老花眼鏡怎么有防熱功能?還說有“平缸”“插秧經”,鼓勵大家“撕一哈”。這怎么理解?正好認識臨海籍的同學,用手機錄音,給定居杭州的他轉過去,回復這分別說的是“防藍光眼鏡”“平光”“太陽鏡”“試一下”!方言是一個謎語,也是一道美味的菜肴。坐守攤位的大爺,戴老花鏡,翹起二郎腿,穩穩當當,旁若無人,讀古書。我想,他一定看得特別清楚。
崇和路是東西向,路北有一家超市,叫“老婆大人”,路南是家服裝店,叫“差不多先生”。那幾天在臨海,開始熱起來,就走進“差不多先生”,留意看了看T恤,有一件款型差不多,衣料的手感也差不多,標價牌上原價398元,老板娘說現在50元拋售,看來價錢也差不多。
臨海東湖公園有個戲臺,正中的匾額上寫著“導和怡泰”,用的是隸書,一位女子坐在匾額下彈奏古琴。游園的人不少,聲音嘈雜,到了戲臺前,步子也輕了一些,舉起手機,拍照或錄像,“打卡”完畢,繼續往前走。女子沉在古曲的世界里,想必抽離了這個時空的喧囂,任憑此時此刻的熱氣騰騰。距離戲臺不遠,是個八邊形的門,上書“跫影”,亦是隸書。站在門口,琴聲猶在,回望戲臺上的身影,多少有些體味了“導和怡泰”的真意。
臨海大街上,燈箱公益廣告“講文明,樹新風”系列,比如倡導遵守公共秩序,告訴大家“排隊,排了才對”,形象代言是卡通化的戚繼光,“戚”字旗迎風招展。餐廳門口規勸遵守餐飲禮儀,“夾菜用公筷,盛湯要公勺,不剩飯剩菜,不勸酒吸煙”,老戚再度被請了出來,還端坐在“戚家飯店”的餐桌前,好不威風。臺州府城墻是戚繼光抗倭古戰場,八年期間抗擊倭寇九戰九捷,他在修繕工程時還創造性地加蓋了二層中空敵臺,遺存至今。那天,只見“戚家軍”巡邏小分隊,共計10人,紅衣,鎧甲,持長槍,全副武裝,在城墻上來回穿梭。
“烏飯麻糍”是臨海的一道名小吃。紫陽老街上有專賣的小店,介紹這道小吃的來歷:當地有烏飯樹,摘下烏飯葉,浸泡一夜,得烏飯水,再將糯米倒入烏飯水,泡軟乎了,放入石臼中反復捶搗,又裹上豆沙,撒一點馬尾松花粉,動靜相宜。臨海的烏飯麻糍是卷狀的,作為主體的糯米,已經被烏飯葉的綠意覆蓋,嘗一口,軟糯,甜潤,絲滑,綠葉的清香尚在回旋。在紫陽老街的“陳記”前,跟朋友念叨烏飯麻糍的味道不錯,打算捎一點帶回北京,給家人和同事嘗一嘗。店家聽見了,說:“不行的,只能當天吃,帶回北京就不是這個味道了。”她身穿咖啡色上衣,戴著明黃色頭巾、淡藍色一次性口罩。價格表上寫著烏飯麻糍一盒12元。
臺州初級中學在臨海,朱自清1922年就在這里任教。校園里有他的塑像,《匆匆》開篇的那幾句經典,刻在四層高的樓體外墻上,可以說是一個很特別的校訓。有一處布告欄,張貼著巾子山文學社的《征稿啟事》。巾子山是臨海的一個地標,就地取材,作為文學社的名字倒也妥帖。文學社對各個門類的來稿要求有具體描述。比如,散文,“世間萬物如此多情,目光所及一切安心”;小說,“故事的開頭總是這樣,適逢其會,猝不及防;故事的結尾總是這樣,花開兩朵,天各一方”;詩歌,“如歌的行板,書寫花季的酸甜苦辣”;書評,“在書海中泛舟,讓心靈遠航。讀書,留痕——請留下你的感悟。”……
紫陽老街上有朱自清紀念館,他的一幅字掛在展廳,內容為“書囊無底”,可以說是他對讀書這件事的一聲深情感懷。四字楷書,娟秀,雅正,有文人氣,亦有靜氣。
出自黃庭堅《送王郎》的詩句:“連床夜語雞戒曉,書囊無底談未了。”
書囊無底,臨海無邊。
文章末了,忍不住笨拙地借用一下,“臨海無邊看未了”。
原標題:《王國平:臨海閑看,拾起一段屬于朱自清的“匆匆”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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