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8日，土耳其第二輪總統大選落下帷幕，埃爾多安獲得52.16%的選票，成功連任，反對派總統候選人克勒奇達爾奧盧以47.84%的選票惜敗。

土耳其政壇常青樹，曾多次擔任過土耳其總理和總統的德米雷爾有句名言：“贏得或輸掉選舉的最關鍵因素是票倉”。因此，在當下土耳其執政黨與反對派票倉穩定的情況下，第二輪選舉顯得沒有意外或者驚喜。

當地時間2023年5月28日，土耳其伊斯坦布爾，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的支持者在正義與發展黨總部前的屏幕上觀看總統選舉的初步結果。本文圖片 人民視覺

我的土耳其朋友們如何投票？

大約占30%選票的右翼保守伊斯蘭選民，他們自然知道自己的選票的去處。住在馬爾丁的朋友侯賽因告訴我，作為庫爾德人，他們全家都支持親庫爾德政黨人民民主黨（HDP），但是唯有嫁給伊瑪目（編注：伊瑪目在阿拉伯語中原意是“領拜人”“表率”“率領者”，原指清真寺內率領穆斯林群眾舉行拜功的領拜師）的妹妹投票給了執政的正發黨（AKP）。

在伊斯坦布爾箱包制造廠打工的朋友穆拉特則極其沮喪地發現，他工作的車間有40多人，其中超過30人支持埃爾多安。他抱怨他說服不了他的工友去支持共和人民黨（CHP），因為他們認為CHP“對宗教的態度不虔誠”。穆拉特在伊斯坦布爾法學系就讀，即將畢業。但糟糕的經濟環境，讓他還得在外打工養活自己，且對畢業后的未來毫無信心。然而，大部分中下層民眾并非是他這樣的經濟選民，CHP對伊斯蘭宗教感情造成的傷害，不是它對伊斯蘭選民一兩次示好（在議會支持頭巾公投）就可以抹平的。

中左翼票倉的固定份額約為20%。從20世紀70年代CHP領袖、曾四任總理的埃杰維特（Bülent Ecevit）宣布CHP走“中左”路線以后，西部沿海大城市中受過教育的中產階級就成了CHP這么多年來最堅實的票倉。從這次選舉的結果也可以看到，CHP贏得了馬爾馬拉，愛琴海以及地中海沿岸的幾乎所有工商業城市的支持。

東南部庫爾德票倉則是一個獨立的變量，隨著土耳其民主政治參與度的不斷提高，庫爾德人之間的分歧或者說他們在政治上的選擇也越來越多元化。在這次選舉中，左翼親庫爾德政黨HDP，以及右翼伊斯蘭親庫爾德政黨自由事業黨分別支持兩大對立聯盟。但總體來說，大部分的庫爾德選票在這次選舉中選擇支持克勒奇達爾奧盧，這使其在此次大選中能夠挑戰埃爾多安，但仍不足以奠定勝局。

當地時間2023年5月28日，土耳其伊斯坦布爾，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的支持者在塔克西姆清真寺前慶祝埃爾多安的勝利。

最大的中間票倉：民族主義選民

隨著第一輪投票結束，前兩位候選人以外的玩家都出局了。由幾個小黨組成的ATA聯盟擁有決定第二輪選情的5％關鍵選票，成為兩位候選人第二輪選舉策略中爭取的主要目標。

然而，戲劇性的是，組成ATA聯盟的勝利黨和正義黨都公開宣布支持反對派候選人克勒奇達爾奧盧；而ATA聯盟的總統候選人——民族主義行動黨（MHP）脫黨者奧安則選擇支持埃爾多安，因為作為“堅定的民族主義者”，他拒絕與“恐怖分子HDP”合作。

如此一來，基本可以預見克勒奇達爾奧盧無法翻盤，因為只有全取這5％選票的情況下，他才有取勝的可能。而ATA聯盟狡猾地選擇兩頭下注，彼此都不得罪。

不僅是第二輪投票，其實對整場大選而言，約占了20-30％以上的民族主義選民都構成了最大的中間派票倉。然而，與政治伊斯蘭和中產階級經濟選民都有代表性的政黨不同，民族主義選民支持一系列在意識形態上大同小異，但是在陣營上差異很大的中小政黨。

右翼民族主義者在土耳其的源泉要一直追溯到凱末爾執政時期。凱末爾主義者否定土耳其共和國是一個在歷史和地理意義上的多元文化國家，而是一個基于對土耳其民族的單一理解而建立起來的現代民族國家。這也就是好黨，勝利黨，國土黨還有MHP這樣老牌的右翼民族主義政黨的合法性來源，他們都無一例外地堅稱自己是正統的凱末爾主義政黨。

近年來，敘利亞難民問題和“黃金護照”造成的移民問題，極大地激發了民族主義情緒在土耳其境內的蔓延。隨著CHP日益蛻化為一個中產階級的中道政黨，各種排外的文化民族主義政黨百花齊放。

好黨和勝利黨，都源于MHP。好黨可以理解為一個親西方版本的MHP。而勝利黨是一個成立于2021年8月的極右翼民族主義政黨，通過吸納土耳其反移民的選票使自己的民調不斷上升，達到2.23%。而國土黨則是從CHP分離出來的民族主義政黨，其黨魁因斯是CHP在2018年總統大選推舉的候選人。因斯認為克勒奇達爾奧盧背離了凱末爾主義，因而出走建立了更加原教旨且偏向民族主義的國土黨。

總體來說，這些新型民族主義政黨在選前對當局持有批評態度，一方面是對糟糕的經濟形勢有所批判；另一方面，這些黨對當局較為溫和的移民政策多有不滿。然而，在兩輪大選中這些情緒和傾向并沒有轉化為特別明確的選票趨勢。

當地時間2023年5月28日，土耳其伊斯坦布爾，一名男子在反對黨領袖克勒奇達爾奧盧的競選海報前清理狂歡者前一天晚上留下的垃圾。

克勒奇達爾奧盧為什么會輸？

在第一輪投票后，希臘媒體就結果評論道：“庫爾德人無法決定選舉，民族主義者才是關鍵”。在兩輪選舉中，民族主義選票基本是對半分配的。在第一輪選舉中，執政聯盟的MHP表現好于反對派聯盟中的好黨，是關鍵的勝負手。

所有人都明白民族主義者的選票將會決定最終勝局。但是知道是一回事，如何踐行則是另一回事。在第一輪到第二輪投票的兩個星期中，反對派被執政黨牽著鼻子走，深深陷入一場自己是否與“恐怖主義者”（HDP，PKK）有所聯系的爭論漩渦。這擾亂了CHP本來主打的經濟和反移民牌，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得罪了庫爾德選民。在第二輪投票中，反對派失去了一些東部和東南部安納多盧地區的選票：在阿勒，賓格爾，比特利斯，哈卡里，迪亞巴克爾等庫爾德族聚居的城市，克勒奇達爾奧盧得到的選票相對第一輪有所下跌。

另一方面，CHP對經濟形勢的批評往往流于表面，共和報每天發布一些抱怨經濟形勢日益嚴峻的報道。但是，“訴苦大會”吸引不來更多選民，而反對派對執政后的經濟路線與前景都缺乏清晰論述。

與此同時，埃爾多安則十分有針對性。第一輪選舉后，其選舉策略重點主要放在自己家鄉的黑海地區和地震區。他在這兩個區域的得票相較第一輪的增長比例都超過了克勒奇達爾奧盧。尤其是在黑海地區，這個被土耳其人認為是最民族主義和種族主義的區域，埃爾多安以六成多的比例大勝。

而對于第一輪5％的中立民族主義選票，執政聯盟和反對派聯盟在數字上大致平分了選票，這無疑宣告了克勒奇達爾奧盧敗局已定。一開始，ATA聯盟候選人奧安一度要和反對黨聯盟達成共識，但最后還是投向了埃爾多安陣營，而且是在埃爾多安聲稱不會和他討價還價或做出任何讓步的情況下。按照奧安自己的話說：克勒奇達爾奧盧的敗選是因為他和CHP“拒絕承認土耳其右翼的存在”。

對此敗選結果，固然可以事后諸葛亮式地檢討克勒奇達爾奧盧在選舉政策上的失誤，如：分給不重要的小黨太多席位；與好黨及因斯關系處理不當等等；但也要看到，克勒奇達爾奧盧在選舉戰略上并無原則性的大錯。CHP是一個中產階級政黨，它的基本盤渴望一個更加開放的社會前景。因此在第一輪選舉之前與勝利黨這樣極端民粹政黨緊密合作是不太可能的，對民族主義者的過度討好一定程度上會殃及基本盤和庫爾德人的選票。

而對于民族主義選民也是一樣。奧安曾經對兩位候選人做出評價：“我喜歡埃爾多安的職業道德，但我批評他在做出決定之前沒有充分咨詢他人。克勒奇達爾奧盧不像埃爾多安那樣勤奮，但他喜歡聽別人的意見?！钡亲罱K事實證明，民族主義者還是更青睞強人，即使他們也不認同這位強人的許多政策。

敗選后的反對黨聯盟

敗選后，反對派的六黨聯盟必定會陷入追責的內部風暴中，而作為領導者克勒奇達爾奧盧則顯然要承擔敗選責任。

可以肯定的是，CHP黨內將會要求克勒奇達爾奧盧辭職。且考慮到土耳其的地方選舉將于2024年舉行，克勒奇達爾奧盧幾乎不可能找到任何拖延的機會。為了讓大選敗選的負面效應不危及地方選舉，在秋季召開全黨代表大會推舉新的黨魁是必然的。

在第一輪大選結果不如預期以后，CHP黨內對克勒奇達爾奧盧的不滿就已經顯現了。眾所周知，他為團結反對派聯盟，讓CHP付出了很多現實利益。在 5 月 14 日舉行的議會選舉中，民主進步黨的 15 名代表、未來黨的 10 名、幸福黨的 10 名和民主黨的 3 名代表從 CHP 名單中進入議會。因此在減去這些議員席次后，CHP的議員席次比起上次選舉反而下降了。

克勒奇達爾奧盧為了從埃爾多安那里分到選票，也提名了相當數量的有政治伊斯蘭背景的人，這在CHP黨內引發了相當大的爭議。但實際上此舉并沒有吸引到正發黨基本盤的選票。

而作為反對派聯盟中的第二大黨，現在議會的第五大黨的好黨領袖阿克謝納，在第一輪選舉后除了發表“我們將繼續前進”的演說以外，就陷入了沉默。作為實際利益上受損最大的一方，她顯然不會對克勒奇達爾奧盧這個敗將滿意。

通過這次“世紀選舉”，克勒奇達爾奧盧創造了十六次選舉連敗的紀錄，而埃爾多安則創造了十七次大選勝利的歷史紀錄。但比起政治家個人的勝利，更重要的一點是，土耳其的選舉政治或許已從過去凱末爾主義 v. 政治伊斯蘭的二元對立的范式，變為中產階級的經濟選民、政治伊斯蘭、庫爾德人、民族主義者四方模式。

（陶靜虹，南通大學歷史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