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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靜如|“有限的政治姿態”:清遺民夏孫桐末年一瞥
清遺民群體中,夏孫桐(1857-1942)不是特別耀眼的一位。就創造性或爭議性而言,他有些淡乎寡味,在近代學術史、思想史、政治史領域似乎都談不上影響或面目。可查的惟一一篇以他為題的研究生學位論文,是研究他的詩詞的,就中更偏重于他的詞作與詞學,反映了他的影響所在(參見方慧勤《夏孫桐詩詞研究》,蘇州大學2012年碩士論文)。不過,他晚年處于偽華北政務委員會的“統治”之下,與偽滿小朝廷、汪偽政權人物及日本人有互動、來往,一方面有意識地開啟對近代史的“默省”,另一方面又努力面對自己的道德困境,做出回應。以歷史的后見之明與夏孫桐的知識結構來看,其“默省”也許并無大過人處,但“默省”意識的存在,使他更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位置”及其“張力”。這是我們感興趣的。
夏孫桐
一
夏孫桐官至杭州知府,但1938年他對自己的定位是“也署先朝舊史官”(《自題花之寺看海棠圖》,《觀所尚齋詩存》卷二,民國二十八年鉛印本)。追溯起來,他在翰林院編修任上時,就與修國史會典。清室遜政后,他參與編纂了《清史稿》及徐世昌主編的《大清畿輔先哲傳》《晚晴簃詩匯》《清儒學案》,還參與了《續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的撰寫。像他這樣同時參與了五種大工程的,并不多見,顯示了他在傳統目錄學、史學上的造詣與名聲。他在諸老間頗有資望,曾為繆荃孫、葉昌熾、陳曾壽、馮幵、郭則沄、關賡麟、趙椿年、張仲炘、汪曾武、黃公渚等人的編著題耑(詳見夏武康、夏志蘭整理《閏庵公遺墨輯錄》,2004年自印本,17-38頁)。1938年秋,傅增湘藏園舉行“蓬山話舊”第五集(前清進士雅集)時,他是最年長的一位。基本上,他目睹了中法戰爭以來的所有軍國大事,盡管從未置身于事件的中心。最接近的一次要數庚子事變,1900年秋冬,他奔赴西安“行在”,然而也遠離事變的中心北京。他作為清遺民或清遺臣,處在類似的行列。他從未出任、也未謀求過民國政府的官職(供職清史館應當作單獨討論),這使他與成多祿、郭則沄、許寶蘅、繆荃孫或孫雄那樣的“遺民”不同,經得起道德考驗。可是,除了禮節、名分,他又從未與溥儀小朝廷發生過實質的政治關聯,從丁巳復辟到偽滿建立,他都是局外人,這有別于劉廷琛、周馥、羅振玉、鄭孝胥或胡嗣瑗那樣的遺民。
后人編《閏庵公遺墨輯錄》
但是,歷史是細膩的,看似淡乎寡味的夏孫桐也從未隱身而自外于歷史,只是需要我們費一些捕捉的功夫。1939年,夏孫桐《觀所尚齋文存》印行,卷末附《自述》一篇,記及清室遜政之局:
武昌肇亂,遂致改革之變,避地上海者兩年。有采舊望、招之出仕者謝之,而無買山歸隱之資,不得已客游乞食,膺聘佐修清史。(《觀所尚齋文存》卷末,民國二十八年鉛印本)
“武昌肇亂”自是清遺臣口吻,“遂致改革之變”卻與他慣用的“國變”二字有別。他為余誠格(1856-1926)、繆荃孫(1844-1919)、朱祖謀(1857-1931)、奭良(1851-1930)、陳名侃(1848-1929)、劉南(1830-1912)諸人撰述的墓志銘或傳記依次有云:
公于國變后,隱居上海,凡十余年,自號愧庵,以見志事。(《書望江余壽平中丞事》,《觀所尚齋文存》卷四)
國變后,文獻凋零,咸懼國粹湮沒,購書、刻書之風轉盛。吳興劉翰怡、張石銘兩君并裒集叢書,咸向就正。(《繆藝風先生行狀》,《觀所尚齋文存》卷四)
辛亥國變后,不問世事,往來湖淞之間,以遺老終矣。(《清故光祿大夫前禮部右侍郎歸安朱公行狀》,《觀所尚齋文存》卷四)
遭國變后去官。(《史館滿洲三君傳·奭良》,《觀所尚齋文存》卷四)
國變后,公深自韜隱,歷十余年而后殂逝。(《前副都御使陳公墓志銘》,《觀所尚齋文存》卷五)
宣統三年,遭國變,憂憤致疾,次年正月初三日卒。(《歷任綿州直隸州知州劉公墓志銘》,《觀所尚齋文存》卷五)
凡言及清室遜政,無一例外,皆用“國變”二字。我們當然可以設想,自述不比述人,不便抬高自己,用“國變”二字來襯托個人的遭際、反應與“氣節”。但這種“降調”更可能出于別的原因。這些墓志銘或傳記都寫于偽滿建立以前,而他的這篇《自述》又作于日本全面侵華以后。這會不會影響到“敘事”的修辭選擇?我們可以帶著這個疑問,進入夏孫桐的晚年世界。
《觀所尚齋文存》,夏孫桐自題書名
二
“九·一八”事變發生不久,夏孫桐《吉林成澹堪龍沙感事詩遺墨乃易簀前所作其子屬題》其一寫道:“興山黑水舊巖畺,翻近他人臥榻旁。誰解綢繆思未雨,伊川一嘆早神傷。”(《觀所尚齋詩存》卷二)題中提到的成多祿,病卒于1928年11月20日,當時張作霖被炸死,“易幟”尚未落定。成多祿“易簀”前的龍沙感事詩遺墨肯定與此相關。夏孫桐題詠首句中“興山”是興安嶺,“黑水”是黑龍江,次句中“他人”指日本侵略者,其為借題發揮,詠眼前的“九·一八”事變無疑。同題第二首,有句云:
雀螂鷸蚌催危局,悵望籌邊何處樓。(《吉林成澹堪龍沙感事詩遺墨乃易簀前所作其子屬題》,《觀所尚齋詩存》卷二)
“雀螂鷸蚌”之句,指民國以來軍閥派系間的連年混戰,當然還包括了新生的國、共力量。1937年日本侵華戰爭全面爆發以后,他反復致嘆,尤其是面對國土日益淪喪之時。北京淪陷后,他作有《世事一首》,有句云:
唐鎮紛爭原禍始,秦庭孤注未盟寒。(《觀所尚齋詩存》卷二)
1938年,東南各省淪陷后,他又作有《揚州慢》一闋,慨嘆“忍看看,金粉東南,都作蕪城”,1941年曾發表在龍榆生主編的《同聲月刊》上,有句云:
燎原禍始,更何須、身到才驚。(《同聲月刊》第1卷第3期,1941年)
1939年,廣東淪陷。他又于庚辰元旦即1940年2月8日這一天,作了一闕《滿庭芳》,下半闕有云:
遷延。天漫問,厓珠又失,皋佩空捐。幾壯懷銷,猿臂殘年。長此紛紛蚌鷸,劫灰畔、默省因緣。春婆夢,看人醉醒,凄語訴蠻箋。(《悔龕詞箋注》,夏志蘭、夏武康箋,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200頁)
引人注目的仍是“長此紛紛蚌鷸,劫灰畔、默省因緣”幾句。無論是“雀螂鷸蚌”“紛紛蚌鷸”,還是“唐鎮”,都是夏孫桐對及身而見的“當代史”的一種看法,所謂“劫灰畔、默省因緣”。這是描述了民國史的一個表面現象,還不太談得上解釋,或者說只給了一個表面化的解釋:“禍始”是民國以來的內部“紛爭”。
《悔龕詞》書影
1937年底,夏孫桐的《南樓令·宮怨》則提供了更為冷峻的觀察。此題共有四首,第一首寫道:“白露冷瑤階,停琴別有懷。舊榮華、逝水難回。自古蛾眉同見妒,邢與尹、一般哀。/云雨夢荒臺。誰憐宋玉才。關新妝、爭寵頻來。學得楚腰人盡瘦,猶自惜、鏡鸞開。”原稿有自注:
前半闕言分黨相爭,同歸于盡也。后半闕言人盡趨時好,猶楚王好細腰,宮人多餓死也。(《悔龕詞箋注》,186頁)
不難看出,“宮怨”詞是寄托之作。自注“分黨相爭,同歸于盡”對應上半闕的“邢與尹、一般哀”,仍不出“鷸蚌”之喻。自注又說“后半闕言人盡趨時好,猶楚王好細腰,宮人多餓死也”云云,則分明含著一種解釋。“時好”指涉“新”的“進步”學說、主義、觀念是無疑的。1926年底,另一清遺民郭曾炘曾議論道:“自帝制推翻,而舊學說無所用,共和立國未幾,國會一再散,總統一再逐,元首一席,近已無從產生。新學說又無所用之,此時只有人人自由行動而已。余謂人人自由行動,此大亂所以終不已也。軍閥也,官僚也,政客也,商會也,工黨也,流派也,土匪也,雖團體大小不同,而各有其勢力,各有其派系,極言之,無非耗斁生靈而已。”(《郭曾炘日記》,中華書局2019年版,第9頁)夏孫桐所持看法當與之相近。不過,有兩點區別:第一,1926年北洋政權還沒垮臺,國、共作為力量不似抗戰時那樣顯著,郭曾炘看到的主要還是“國會一再散,總統一再逐”;第二,郭曾炘以“新學說又無所用之”“人人自由行動”來解釋民國的失敗,過于簡單清晰,又缺少地緣、世界視野,不及“時好”二字有引而未發之勢。“時好”是“現代性”之產物,上與公理相契,下得大眾歡心,通常容易占據制高點。不同“時好”之間總是存在緊張,就現實而言,彼此的爭奪倚賴于實力、策略、情勢、時機等等因素,但就理路而言,“時好”具有自證性。除了最后的實際贏家,在歷史進程中,“時好”并不能真正依其所是落地,來加以檢驗,因而“自證”便成了惟一的權威。從思想史或哲學角度看,“現代性”其實就是一種自我確證,由它而來的“時好”,當然亦是如此。戊戌政變以還,激進成為中國近代史的主旋律,其原因即在于此,至少是其中之一。當然,如果旨在回答1937年中國何以遭受日本侵華之辱,或“民國”何以失敗,那么“時好”或“激進主義”這樣的解釋就遠不夠細膩、完足。直到今天,它仍是眾多軍事史、黨史、憲政史、經濟史、工業史、思想史、世界史、比較史諸專業學者所致力回答的問題。歷史進程中的個體,至多能提供微觀體驗與觀察。夏孫桐的“默省”是一例。
三
夏孫桐《南樓令·宮怨》共計四首。上文所引為第一首,也是惟一有自注的一首。作為組詩,不可能只有一首有寄托,其他三首為閑筆。后人夏志蘭、夏武康整理的《悔龕詞箋注》,只注解了部分詞語、典故,沒注出“本事”或“隱曲”來。我們進一步鉤深索隱,便可明白,其他三首并非沒有寄托,只是不便注出。先看第四首:
攜手下庭階,宮娥勸別懷。祝平安、鸞馭遄回。建業文房多秘寶,休付與、劫灰哀。/何處避風臺。艱難保障才。漏沉沉、漆室憂來。虎踞龍蟠形勝在,聞喜宴、可重開。(《悔龕詞箋注》,259頁)
從內容看,這首寫蔣氏國民黨政權1937年底遷都重慶,南京淪陷。“祝平安、鸞馭遄回”“虎踞龍蟠形勝在,聞喜宴、可重開”是期待國民黨早日驅逐侵略者,還都南京。但是,夏孫桐生前手定的《悔龕詞續》卻獨獨刪去了這一首。這是為何?1926年,夏孫桐《悔龕詞》曾由朱祖謀刻行,編入《滄海遺音集》叢書。夏孫桐歿于1942年初,《悔龕詞續》的編定自在此前。《詞續》交付龍榆生后,龍氏擬編入《滄海遺音續編》。龍榆生是朱祖謀的詞學傳人,又與夏孫桐有很深交誼,如此安排,甚合情理。說起來,龍榆生在南京主編《同聲月刊》時,曾請夏孫桐題字,雜志從1940年創刊號到1942年第2卷第6期都用夏孫桐字。夏孫桐辭世后,才改用葉恭綽題字。抗戰勝利時,《詞續》已刻版,有紅印本問世,龍榆生手自批校(龍榆生手校紅印本,舊藏黃永年教授處。黃永年教授2007年亡故,不知此本是否還在?),但龍榆生很快因仕偽被捕,此版遂毀。1962年,同為翰林出身、時任人大常委副委員長的陳叔通特加關照,才得以鉛印行世;陳叔通、葉恭綽兩人還都為此本署了耑。顯然,當時龍榆生供職南京汪偽政權,而此詞奉蔣氏國民黨政權為“朔”,如果不刪,交付龍榆生編校,不啻指桑罵槐。
龍榆生
龍榆生還沒仕偽時,夏孫桐與他有過時局方面的交流。北京淪陷之初,龍榆生頗為掛念,馳函問訊。夏孫桐在回信中說了大概情況,還議及陳三立之死,有云:
散原作古,以達觀言之,脫離塵世苦惱,未始非福。如蒙之老而不死,反當羨之。危城情景與庚子大不同,秋詞竟無繼作者。(《閏庵公遺墨輯錄》,203頁)
1937年9月14日陳三立卒于北京寓所,夏孫桐作有挽聯一幅:“牛耳騷壇,瓣香爭奉江西社;鵑聲故國,丹旐凄懸薊北秋。”(《閏庵公遺墨輯錄》,183頁)上聯講詩壇地位,下聯講北京的淪陷。夏孫桐在信中說陳三立“脫離塵世苦惱,未始非福”,自己還略有幾分羨慕,就是因為“危城情景與庚子大不同”。1900至1901年的庚子事變中,北京也是“危城”,日后文學史上留名的《庚子秋詞》便作于此時。王鵬運等人庚子前后幾年的詞稿,夏孫桐手中恰好藏有匯鈔一冊,還曾手自裝裱為《刻燭零箋》冊子(詳夏孫桐《刻燭零箋跋》,《悔龕詞》附錄《觀所尚齋文存補遺》,1962年鉛印本;另參見《咫社詞鈔》第十二集《說明》,南江濤編《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社文獻匯編》第12冊,568頁)。但現在情勢不同,“秋詞竟無繼作者”。日本侵華與庚子事變不一樣,是赤裸裸的法西斯主義,意在吞并中國的全部領土。從1937年7月底的“北平地方治安維持會”到1937年12月14日的偽中華民國臨時政府,都是傀儡組織,具監管性質,北京城中的肅殺氣息與政治壓力,不同于庚子年。《南樓令·宮怨》第二首便是寫此局勢:
花柳拂香階,臨春憶勝懷。悵西風、團扇秋回。閱盡興亡多少事,胭井冷、幾人哀。//近水有樓臺。題紅更妙才。御溝深、一葉傳來。信道宮中多秘密,鸚鵡畔、口休開。(《悔龕詞箋注》,186頁)
“悵西風、團扇秋回”里的“團扇”是宮怨題材的本地風光,這里主要帶出“秋”字,庚子、丁丑之秋,都在指涉范圍之內。“胭井冷、幾人哀”雖有典故,卻是以庚子事變中的珍妃之死指代當下的“丁丑事變”。“題紅更妙才”指北洋舊人獻媚取容,不論是“北平地方治安維持會”、偽臨時政府的和平宣言,還是王揖唐之流的肉麻文章,都深符此喻,“妙才”二字寓有諷刺意味。最后,“鸚鵡畔、口休開”,指在北京淪陷區內感受到的政治壓力。
《刻燭零箋跋》,載《悔龕詞續》附錄《觀所尚齋文存補遺》
明乎此,便可知夏孫桐手定《悔龕詞續》,收錄《南樓令·秋怨》三首,卻僅注出第一首“本事”的兩點用心:第一個原因是“分黨相爭,同歸于盡”是可以明說的,并無違礙;第二個考慮是注出第一首的本事,就可以留下線索,提醒讀者注意整組詞皆有時事寄托。
四
人是社會性的存在,總是要直面現實生活。夏孫桐也不例外,清室遜政后他的主要經濟來源就是筆耕。他不但偶爾要與充當漢奸的北洋舊人周旋,還要直接與日本人周旋,例如橋川時雄,例如土屋竹雨。1927年12月,北平人文科學研究所通過《人文科學研究所暫行細則》,議定以庚子賠款修纂《續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與王式通、江瀚、吳廷燮、柯劭忞、孫雄、楊鐘羲、羅振玉等人一樣,夏孫桐也參與此項工程,任分纂。橋川時雄是核心人物之一,他與《提要》撰稿人的通信,還班班可考(參見薩仁高娃《有關〈續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的通信》,《文獻》2006年第3期)。抗戰爆發,這項事業未即中輟。夏孫桐這一時期不少作品發表在《雅言》雜志上,此雜志由“余園詩社”負責,而余園即是橋川時雄的北京寓所,也是編纂《續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者的不時交流之所。1945年日本戰敗投降,橋川時雄離京時寫有《余園落葉賦》二十首(僅存四首),1962年橋川時雄聽說臺灣那邊已經印成《續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還特地寫了《余園舊憶四首》寄給王云五,“以志謝忱”(今村與志雄編《橋川時雄の詩文と追憶》,汲古書院2006年版,134頁)。從這些事實來看,夏孫桐生活在一個多重關系相交織的現實世界里。
橋川時雄
1939年秋,土屋竹雨訪問中國,來到北京,橋川時雄、王揖唐先后舉辦過兩場歡迎宴。橋川時雄設宴于會賢堂,傅增湘、夏孫桐、郭則沄、夏仁虎、黃孝紓諸人與宴。土屋竹雨名久泰(1887-1958),字子健,號竹雨,出身文化世家,有《猗廬詩稿》行世。他年輕時就讀東京帝國大學法科大學政治學科,1928年在東京麹町創立藝文社,主編漢詩文月刊《東華》。列名《東華》雜志的中國“名譽員”(社賓)包括溥儒、溥僡、王揖唐、汪榮寶,“顧問”包括陳寶琛、升允、鄭孝胥、吳闿生、齊白石、袁勵準、曹經沅、楊嘯谷、程淯、王一亭、黃賓虹、羅振玉等人(參見稻畑耕一郎《傅增湘詩篇遺留日本考——兼論〈東華〉與〈雅言〉之關聯》,林宗正、張伯偉編《從傳統到現代的中國詩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281-301頁)。會賢堂的歡迎宴上,他們有詩詞唱和,相關作品以《燕京唱和集》為總題發表在《東華》雜志第一百三十八期(1940年1月)。土屋詩云:“萬里泛楂來自東,會賢堂上會諸公。湖山秋比蘇杭地,冠帶人追魏晉風。世亂殊知文可貴,節佳轉愧句難工。醉余猶有揮弦意,目送數行天際鴻。”可以說是尋常文字,除第三聯“世亂”二字聊作點綴外,詩中沒有日本軍國的勝利者姿態。夏孫桐和詩云:
藉甚詩名滄海東,且欣傾蓋得逢公。尊前主客聯今雨,世外襟期慕古風。醉倚斜陽秋未晚,句賡白雪和難工。鳳城煙景猶如昨,天畔冥冥聽塞鴻。(轉引自前揭稻畑耕一郎《傅增湘詩篇遺留日本考——兼論〈東華〉與〈雅言〉之關聯》)
也是名副其實的應酬文字,相當浮泛,辭不甚煉,情不甚深,世不甚明。夏孫桐晚年很多詩作都發表于《雅言》,《雅言》上卻無此首蹤跡。傅增湘尤然。作為《雅言》實際負責人,傅增湘有約稿、統稿的壓力,其個人詩作往往既發表于東京的《東華》雜志,又發表于北京的《雅言》雜志。應酬土屋竹雨的那首詩,卻只見于前者,不見于后者。無論夏孫桐還是傅增湘,很可能都是有意為之:本就是禮節性的場面語,又何必在國內刊物上發表?我們可以視為一種“有限的政治姿態”。
傅增湘
當然,《雅言》雜志本身就是日偽政權籠罩下的產物。1943年日本大使重光向陽在東交民巷宴請北京耆舊時,傅增湘不但與宴,還將唱和集《東郊雅集詩》登在了《雅言》雜志上。傅增湘的詩很醒目,題為《聞大使西山過耶律文忠墓》,詩云:“奕奕衣冠照碧波,感人遺德閱年多。楚才晉用今猶古,笑問蒼生可奈何。”落款署:“重光大使新自金陵移節燕京,得瞻豐彩,喜而有作,錄呈吟正。”(《雅言》癸未卷一,南江濤編《民國舊體詩詞期刊三種》第8冊,438頁)傅增湘守節不堅,顯而易見。雖然如此,我們可以再作一些并不離譜的推測:可能迫于某種壓力,這組《東郊雅集詩》不得不在《雅言》上登出,對比一介文人土屋竹雨受到的待遇,這種行為模式很好詮釋了“欺軟怕硬”四個字;或者,字面上,傅增湘內心“耍了滑頭”,并未直接阿諛重光向陽,而是就耶律楚材寫起,以疑問句“笑問蒼生可奈何”收尾,啟發重光向陽多行“善事”。
無論作何推測,我們旨在說明,所謂“有限的政治姿態”,離不開它與世俗生活之間的平衡。對它既不宜有過高標準,也不宜有過高評價,而應注意人之為人是如何“無所逃于天地之間”的,無論他是想進一步,還是退一步。
五
當我們注意到這種“有限的政治姿態”后,夏孫桐如何看偽滿,就會是一個問題。我們回到《南樓令·宮怨》的第三首:
無語對空階,長門寂寞懷。暗猜詳、綠轉黃回。試問傾城何結果,娃館去、馬嵬哀。//桃李盡輿臺。群芳未易才。顧昭陽、鴉影還來。留得凋殘金粉氣,生面改、待誰開。(《悔龕詞箋注》,186頁)
這首也沒有自注,但可以斷定,是詠溥儀偽滿的。這里可以舉出三個互相協調的闡釋:“暗猜詳、綠轉黃回”跟早先偽滿的建立相關。一,筆者曾指出郭曾炘《落葉詩》“轉綠年光亦剎那”指短暫的丁巳復辟(參見筆者《“清遺民”與北洋政府的依違離合——以漫社詩人群體為中心》,《詩書畫》2016年第4期。另外,郭曾炘這首詩見于孫雄編印的《落葉集》,夏孫桐同題之作也收錄在此集。作為作者之一,夏孫桐手中肯定藏有《落葉集》,無疑讀過郭曾炘的詩作),同一意象自然也可以被關聯到偽滿。二,“馬嵬哀”指唐玄宗身不由己,與溥儀偽滿的處境正同。三,“留得凋殘金粉氣,生面改、待誰開”中的“凋殘金粉氣”最宜注意,溥儀雖然是清王室、舊天子,但從故宮到天津,再從天津到長春,一遷再遷,徒存血脈,象征意義也變得稀薄起來,尤其要命的是,溥儀在長春建立的不是“大清”,而是“(偽)滿洲國”,一個日本人扶持的傀儡政權,不具合法性,用“留得凋殘金粉氣”來形容再合適不過。這個道理可以參見偽滿建立時汪榮寶的感慨,載于郭則沄自訂年譜里:
異時有編《綱目》者,必大書曰:“帝為滿洲國執政,清亡。”是大清不亡于辛亥,而亡于今日也。(郭則沄《郭則沄自訂年譜》,鳳凰出版社2018年版,73頁)
準此,“群芳未易才”就應當指圍繞在偽滿溥儀身邊的舊臣,而“生面改,待誰開”則可以視為一位遜清老臣的擔憂。
1941年夏,夏孫桐得到偽滿溥儀頒賜的匾額。溥儀為什么要賜匾?因為夏孫桐是光緒八年壬午科(1882)舉人,1942年又是一個壬午年,按照舊例,可以重赴鹿鳴宴。夏孫桐感激之余,寫了兩首詩,題名為《來歲壬午為六十年重逢鄉舉之期蒙行朝頒賜匾額紀恩感遇敬賦二律》,其一云:
宸章褒寵主恩宣,拜賜遺臣一泫然。新政久聞停蕊榜,殊榮無異預萍筵。過江鯽愧庸才廁,告朔羊猶舊制沿。在野自甘名士翳,殷殷說項賴群賢(自注:事由舊交許季湘、寶瑞臣、袁潔珊、胡琴初諸公及門人陳仁先合詞上聞)。(《雅言》辛巳卷七,南江濤編《民國舊體詩詞期刊三種》第7冊,297-298頁)
據自注,偽滿溥儀賜夏孫桐匾額,是由許寶蘅、愛新覺羅·寶熙、袁金鎧、胡嗣瑗、陳曾壽奏請的。稱“陳曾壽”為門人,是因陳曾壽為光緒二十九年癸卯科(1903)進士,夏孫桐充此科會試同考官。夏孫桐紀恩詩寫成后,傅增湘、邢端、袁毓麐、傅岳棻、胡嗣瑗、夏仁虎、諸以仁、朱師轍、張一麐、陳漢第、陳敬第、金兆蕃、關賡麟、王季烈、仵墉、朱彭壽、尚秉和、楊鼎元、梁啟勛、章錫奎等人有和作,最后結集為《閏枝先生鄉舉重逢紀恩唱和集》,登在《雅言》雜志上。從“宸章褒寵主恩宣,拜賜遺臣一泫然”等句來看,夏孫桐篤守君臣之禮。不過,結尾“在野自甘名士翳,殷殷說項賴群賢”恐怕并不僅僅是交待始末、感謝友朋這么簡單。一方面它表示謙卑,另一方面主要強調了自己的山野名士身份,匾額是他人奏請。題目中“蒙行朝頒賜匾額”的“行朝”即行在,謂流亡或行旅中的天子政權,只能是承清王朝而言。就偽滿洲國而言,“行朝”二字實屬不通。可見,夏孫桐的“紀恩”,立足于清王朝遺臣身份。如此多不動聲色的修辭處理,包含了對偽滿的否定,至少是一種懸置。它反映出的心理或認知,完全可以與《南樓令·宮怨》里的“留得凋殘金粉氣”互相發明。
夏孫桐內心的這種認知還可以與他的其余詩作對讀。1938年,夏孫桐作為蓬山話舊第五集(前清進士雅集)最年長的一位,在詩中寫道:
玉堂舊夢原天上,汐社新盟又酒邊。落落晨星余幾輩,滄田遑問義熙年。(《為傅沅叔題蓬山話舊圖二首》,《觀所尚齋詩存》卷二)
結句“滄田遑問義熙年”是說:面對當下時局,“清遺民”身份已是過去時;并不是這一身份真的不復存在,而是說在國土不斷淪喪的當下,基于國家內部政權更迭的這些身份,沒有意義,也并不重要。置身北京淪陷區,真正能感受到的是中國人身份。這也許可以解決我們前面的疑問。夏孫桐“劫灰畔、默省因緣”之句,明明是不滿意中華民國,而把它的失敗歸因于“分黨相爭,同歸于盡”或時人的“盡趨時好”的,卻在1939年的《自述》中調整了關于清、民易代的經典“敘事”,將過去慣用的“國變”二字,變而為“武昌肇亂,遂致改革之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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