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號秘事》（Inside No.9）的主創(chuàng)們說得沒錯，馬克·威廉姆斯確實是出演“布朗神父”的最佳人選。最新一季里（s08e02）, 兩位角色討論名偵探角色：“夏洛克·福爾摩斯和馬普爾小姐……”“我更喜歡布朗神父。”那么巧，我也是。

G.K.切斯特頓（1874-1936）筆下的布朗神父，和愛倫·坡的杜賓、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并稱“世界三大偵探”。名聲上，顯然是福爾摩斯遙遙領(lǐng)先。遠離他的年代，福爾摩斯在現(xiàn)代世界也同樣如魚得水。他腦力超群（當然所有名偵探都是），而且欲望深重；脾氣挺壞，但是品位很好。福爾摩斯非常性感，他是一尾性感的鯊魚，周身所有線條都冷峻而美麗。

布朗神父是福爾摩斯的反面——一個面團臉，圓胖，外表沒有任何亮點的羅馬天主教神父，穿黑袍，四季拿一柄雨傘。在古典偵探的譜系中，他靠近馬普爾小姐（阿加莎·克里斯蒂筆下人物）的一端——平凡，不起眼，通過和案件相關(guān)人員的交談與觀察，基于對人性的深刻了解，倏忽一下，帶領(lǐng)我們跳出迷宮。他們都是“心證推理”的代表，不過布朗神父比馬普爾小姐更早，是這一流派的開創(chuàng)者。

《布朗神父》第十季海報

今年播出第十季的長壽推理英劇《布朗神父》（Father Brown），塑造了一位比書中角色更接近作者本人的布朗神父。六十二歲猝死前，G.K.切斯特頓已經(jīng)是英國最受尊敬和歡迎的作家之一。他身材高大，個性開朗，胃口、酒量都大。此人交友眾多，常穿一件大披風(fēng)，手執(zhí)劍杖。他著述頗豐，在和文字有關(guān)的領(lǐng)域都非常活躍；除了寫書，文章也常見諸報端。他的一個重要身份，是基督教的護教作家。但這是一個妙語連珠、金句閃耀的“護教作家”，邏輯、嘴炮的功夫都是一流。

馬克·威廉姆斯扮演的布朗神父，從書中的矮胖身材，變?yōu)楦褡骷冶救说母邏褌€子。演員為角色設(shè)計了可愛的吃癟表情，調(diào)皮的眼神，偶爾孩子氣的舉動。不變的是他仍然極其溫和，講禮貌，尊重秩序。電視劇中的故事發(fā)生時間，從書中的二十世紀初，撥到二戰(zhàn)后的1950年代。面對同性戀、無政府主義等種種離經(jīng)叛道的行為，馬克·威廉姆斯版的布朗神父表現(xiàn)出超出常人的寬容，甚至欽佩。

《布朗神父》第十季劇照

他的知識廣博，興趣廣泛。如果說還有什么是他在聆聽告解時沒聽過的，他會以大量閱讀作補充，不抱偏見地聽每一個人講話，嘗試貼近各種人心。布朗神父不是那種刀槍不入的古典偵探（比如馬普爾小姐）。有很多次，他雙膝跪地，引頸受戮。還有好幾次，他穿著礙手礙腳的長袍，驚險萬狀地奔跑逃命。

當神父的壞處之一，就是到各家拜訪時不免吃下太多甜點。布朗神父大腹便便，還愛吃糖。他有一顆好心腸，又見識過人類心理中最陰暗的部分。這樣他就可以理解任何人。看似跳躍的破案過程，好像不怎么需要物證，全憑直覺。其實是因為他太熟悉人的欲望和恐懼，很快就能看穿每個涉案人物心里的小九九。

天主教神父有一項“特權(quán)”，他可以不必遵守世俗的法律，只需要對上帝負責(zé)。這樣一來，人們愿意向他說出秘密，并相信他能夠嚴守秘密。布朗神父偶爾會放走兇手，對著追來的警察兩手一攤，露出無奈的表情。因為他相信此人雖然犯了罪，但情有可原，不應(yīng)該被送上絞刑架。他會去探望被自己抓住送進監(jiān)獄的兇手，幫助他們。這個開明通達的神父手段靈活，撬門、偷證物也不在話下。以上帝之名，他想把這個不太好的世界，變成一個更好的世界。

《布朗神父》第十季劇照

在今天這個沮喪的時代，屏幕上有太多不熱愛生活的偵探了。他們或者沒有自己的生活，或者生活悲慘，只好在破案中忘卻自己的不幸。住在鄉(xiāng)村的快樂偵探們雖然是現(xiàn)代偵探中的異數(shù)，卻幸好一直沒有滅絕。

布朗神父熱愛生活，活得有滋有味。他和伙伴們經(jīng)常圍坐在牧師宅邸狹小的廚房里，吃麥卡特尼太太（索查·庫薩克飾）從烤箱里熱乎乎捧出來的佳肴。宅邸的后花園在高處，面向柔和起伏的鄉(xiāng)村地平線。他們在這里喝下午茶，慶祝或者告別。

G.K.切斯特頓在《回歸正統(tǒng)》（Orthodoxy）中寫：“這些故事之所以說蘋果是金色的，是為了讓我們重新回憶起那個久已遺忘的時刻——我們發(fā)現(xiàn)蘋果是青色時。之所以描述河流中流淌著葡萄酒，是為了讓我們在一時的狂喜之中，記起河流中流淌著清水。”作家寫了那么多，是想讓讀者在不平凡的，動蕩不安又極速前進的世界里，不要忘記那些平常的東西。

“就‘正常’一詞的準確意義來說，我是正常的，”切斯特頓說，“意思是我接受秩序；對創(chuàng)造主和受造物的秩序，抱持一份正常的感激之情，接受創(chuàng)造、生命和愛是上天賜予人類永恒的美事。”

他雖然1936年就死了，卻很超前地預(yù)言：“帶有憂傷色彩的現(xiàn)代社會需要不一樣的先知。以前的先知提醒人類大限將至，今天的先知，該提醒人類死期尚未到來。”腰圍寬大，雙下巴肥厚的布朗神父，笑聲爽朗地告訴觀眾：此生值得一活。雖然從不說明，布朗神父堅信上帝創(chuàng)造的世界值得存在。

雖然他破獲的絕大多數(shù)都是兇殺案，兇手的動機各異，布朗神父卻不信有純粹的邪惡。他是個神父，經(jīng)常被人揶揄“你信奉的可是會在水上行走，死而復(fù)生的神哦”，但其實他不相信是超自然的力量作祟，引起人間的流血。相反，布朗神父認為任何怪異現(xiàn)象都有可以被解釋的原因，都出自人類的手筆。沒有邪靈驅(qū)使的惡行，只有人心和巧合的共同作為。

對于復(fù)雜幽微的人類心理來說，“邪惡”實在是太籠統(tǒng)的說法。十季中，大概只有作為被害人的一個前德國納粹，才被描繪為完全沒有人性的邪惡化身。其余登場的角色，無論是被害人、兇手，還是心懷叵測的各色人等，都有所愛所憎。再小的角色，也仿佛有完整的人物畫像。通過布朗神父的視角，我們看到百科全書般的人間形態(tài)。切斯特頓原著和這一版的電視劇，延續(xù)了巴爾扎克、福樓拜等十九世紀大師的衣缽，為我們展示了遠超過英國小鄉(xiāng)村的社會百態(tài)。

切斯特頓熱愛偵探小說，愛寫、愛讀，但是他不相信它們。可就算不相信，他還是發(fā)明了如此多的詭計。這些詭計大多都是黃金時代前第一次聞名于世——密室、心理密室、倒置密室、不在場證明、無頭尸體、多重解答、歷史推理……這些前所未有的詭計，對推理世界的影響持續(xù)至今。我們之所以覺得布朗神父的詭計熟悉，是因為一代又一代的推理作家，都在不斷地沿用啊。

一個又一個小案子，多數(shù)并不復(fù)雜。畢竟從“布朗神父”誕生至今，一百多年過去了。經(jīng)驗豐富的觀眾，經(jīng)常能夠和神父一樣直覺靈敏，猜出動機、詭計和兇手。但這一點也不妨礙我對這部劇的熱愛。

《布朗神父》第十季劇照

這一部由21世紀的編劇改編自20世紀初的電視劇，折中地把故事背景放在1950年代。它具有一種單純的自信，不愿為今天的風(fēng)氣折腰。比如有一集，一個小姑娘假裝在成年人的引誘下失身，又偽裝了自己的失蹤，暗示自己已經(jīng)遇害。大多數(shù)今天的編劇，都不敢把真相寫成此系小姑娘自編自導(dǎo)的一出劇，生怕得罪一些得罪不起的群體。

借著時代的庇護，它可以無視流行眼光的桎梏，也能盡情展示某個階層的特性，不怕冒犯。當然前提是，不管是受教育水平很低的工人階層，新移民，底層混混，還是資產(chǎn)者或貴族，都有細膩的情感和真實的人性。一些階層特征明顯的人物，組成圍繞在神父身邊的破案小分隊——麥卡特尼太太、弗利西亞女爵（南希·卡羅爾飾）、西德尼·卡特（艾利克斯·普萊斯飾）和邦提小姐（愛默·肯尼飾）。

小資產(chǎn)者的麥卡特尼太太，嘴碎，愛八卦，有點小氣，好勝心強，對非本階層的人不太信任；穿上女爵的華服扮上流社會時，會入戲太深無法自拔。

弗利西亞女爵，艷光四射，婚姻無愛，整天春心蕩漾（尤其是早期）。貴族階層的倨傲態(tài)度在外，她并非完美無缺。女爵愛演戲，但是演技不佳；擅唱歌，容易臨陣怯場；是個情種，可惜總是有緣無份，或者芳心錯付。

西德尼·卡特，工人兼小混混，偷雞摸狗愛調(diào)情，對布朗神父而言，是“最接近兒子”的人；油嘴滑舌，意氣用事，腦筋有時候好使，有時候宕機。他要離家遠游的時候，我們和神父、麥卡特尼太太一樣地難過。

弗利西亞女爵的侄女邦提小姐，和她姑姑一個燕瘦，一個環(huán)肥。邦提是叛逆的富家女，作風(fēng)狂野，和姑媽一樣熱愛愛情，但是比姑媽更勇敢。看到尸體時，女爵總是夸張地尖叫。身強力壯的邦提（被人形容為“花里胡哨的大母牛”），會一腳踹開門，沖進犯罪現(xiàn)場。

他們各有自己的局限，但并不固執(zhí)，更不偏執(zhí)。對銀幕角色來說，偏執(zhí)固然容易出彩，通達卻也十分可愛。可惜現(xiàn)在的電視劇里，總是擠滿了偏執(zhí)狂。一張張欲望深重，或悔恨不已的臉苦大仇深，連幽默也泛出苦渣。氣氛懷舊溫馨的《布朗神父》，在不削弱人性厚度的情況下，盡量使神父身邊的破案團體姿態(tài)輕盈，不因為見識過太多的陰暗血腥而失去活力。

博爾赫斯極為欣賞切斯特頓。他欣賞優(yōu)雅無暴力的智力游戲，也欽佩偵探小說在一個日益混亂的世界里，對邏輯、條理、真相和秩序的捍衛(wèi)，確保每一個故事的迷宮，都不會消失在虛無中。偵探引領(lǐng)讀者/觀眾擺脫虛無，走向出口。

迷宮（maze）=驚奇（amazement）。偵探作品迷宮般的世界，比我們原先認知的世界更加豐富和古怪。雖然故事有遺憾，尤其是布朗神父所破的案子，總是令人唏噓。但它給我們希望——迷宮至少有且只有一個出口。出口的外面，胖墩墩的布朗神父和他的伙伴們在等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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