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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AI翻唱的B面:重現罕見病患者歌聲,與過世病友開音樂會
·我有時會悲觀地想,在未來的某一天,我失去了我的聲音,或者我的身體在現實世界消散了,我該如何留下我的音樂作品?,F在,AI回答了我的疑慮。
·一個聲音像孫燕姿,不一定就是孫燕姿的聲音訓練的,也可能是專門模仿孫燕姿的歌手的聲音或者其他音色相似的AI。沒有見到數據之前什么都無法判定。目前這個行業還剛剛起步,針對這類問題,需要更多的關注。
隨著版權問題愈演愈烈,“AI翻唱”這一新形式飽受爭議,負面評價也接連不斷。但技術同樣有好的一面,在罕見病患者、“藍梅”阿卡貝拉樂團創始人隆琳眼中,AI翻唱帶來的是希望。在接觸到AI音樂制作、AI歌曲演唱、AI人聲模仿等技術后,隆琳通過澎湃科技(www.6773257.com)已經與一位“AI翻唱”的作者取得了聯系,希望通過人工智能留下她的聲音。
“在某種意義上,我們的聲音可以永久保存下來。”隆琳在接受澎湃科技采訪時表示,“我可以采集一些過世已久的病友的錄音,用AI將他‘重現’在我們面前,與樂團成員一起重新來一場音樂會?!?/p>
對于隆琳談到的AI音樂相關技術,在音樂行業工作多年后轉向AI音樂制作、AI歌曲演唱領域的楊杰告訴澎湃科技,在“AI翻唱”的影響下,作曲家、知名歌手受到的沖擊較小,但一些以錄制歌曲小樣為主要方向的“Demo歌手”或將面臨失業。
楊杰表示,人工智能已經極大地提高了音樂領域的工作效率,此前團隊在10天內曾完成過用AI為一個客戶寫100首廣告曲的“壯舉”,如果沒有人工智能,工作量將是一個天文數字。對于目前爭議較大的版權問題,他表示,監管將是第一步,“我們也希望有政策盡快出臺,而我們雇來錄制人聲素材的歌手,是支付費用后取得授權的,并非沒有版權的聲音?!?/p>
“藍梅”阿卡貝拉樂團演出照。
口述者:罕見病患者、“藍梅”阿卡貝拉樂團創始人隆琳
“未來某一天,當我失去了聲音……”
當了解到現在的AI技術時,我第一時間想到的是AI會留下我的聲音,說起來有些悲傷,但當我們談論AI時,實際上是在談我們這個特殊群體的希望。
我是一名淋巴管肌瘤病患者,同時也是“藍梅”阿卡貝拉樂團的創始人,這種病會讓患者的說話、呼吸越來越困難,行動也會越來越不便。創建樂團的初衷就是為了讓大家更努力地去鍛煉自己的肺活量,但隨著病情的惡化,很多病友離開了,樂團里也不再能聽到她們的聲音。
最開始接觸到AI是看到了很多AI翻唱的視頻,效果非常好,我第一時間就想到,自己曾經面對的許多困難在未來都可以在AI的幫助下一一解決。后來我還嘗試了用ChatGPT寫歌詞,用AI進行音樂制作。
作為罕見病患者,最直觀的影響就是AI可以減少說話的負擔。平時日常交流的時候,我說話可以有一些停頓,基本沒有太大的影響,但由于長期投入公益,我會在一些正式場合發表演講,面對這種大段大段的講話,真的會感到力不從心。
在今年杭州阿里巴巴總部舉辦的“一切只為你 Sing For Rare”罕見病公益主題音樂會上,我作為發言人介紹樂團、講述關于自己生病故事的心路歷程,以及這個群體的故事。在這段五六分鐘、兩千字左右的演講中,由于生病的原因,夾雜了大段喘氣聲和激動情緒,隊里小伙伴還問我,“姐,你怎么喘成這樣?”所以,當了解到AI有機會學習模仿我們的聲音,通過面部識別,代替我們講話,并且相似度十分高,我真切地認為這對我們來說十分有益,它可以模仿我的口型、我的表情,這也會對我們公共形象的維護有很大的幫助。
在病友中,有一部分人因為身體的痛苦,聲音會控制不住地發抖。他們對音樂很有熱情,過去我們會請專業的老師來帶領這部分病友鍛煉,提高肺功能,但有一些年老的患者,已經不具備鍛煉的條件。有時候,聽著他們痛苦的聲音,又看著他們展現出來對音樂的激情,我十分揪心。有了AI,他們只需要跟唱一下,AI模仿他們的聲音來完成高音、長音,既可以滿足他們對音樂、對唱歌的熱愛,而作為一個人聲樂團,也可以在保證他們參與合唱的前提下,收獲他們想要的效果。
我目前已經通過澎湃科技和一位制作AI翻唱的作者取得了聯系,這位作者表示很樂意幫助我們。我已經開始錄制素材了,只用了手機和麥克風就可以錄制,提供了半個小時到一個小時純凈的人聲給他,他會幫我先把聲音用AI做出來,然后再去嘗試歌曲的錄制。
他們也覺得這件事很有意義。我一開始以為這些制作者是有資金支持,有資方投資的,接觸后才知道,他們分散在全國各地,完全是為了一腔熱情和抱負去做這個事。在接觸的過程中,我感受到了開發者的力量,他們的項目因為版權等問題其實飽受非議。因此他們覺得幫助罕見病患者可以傳達AI能帶來的美好一面,我也覺得參與到這個事情當中很榮幸,我覺得我們公益樂團也可以在AI領域做一些正向的倡導。
在某種意義上,我們的聲音可以永久保存下來。我有時會悲觀地想,在未來的某一天,我失去了我的聲音,或者我的身體在現實世界消散了,我該如何留下我的音樂作品。現在,AI回答了我的疑慮。即便我臥床不起,但是我也可以通過AI影像觀賞到我曾經唱歌時的風華。又或者我可以采集一些過世已久的病友的錄音,用AI將他“重現”在我們面前,與樂團成員一起重新來一場音樂會。
“ChatGPT作的歌詞讓我印象深刻”
在創作方面,AI也讓我十分驚喜。我們團內大多數患者在音樂方面都只是愛好者,有了AI,我們可以定一個主題,讓AI進行創作,再輔以人工修改,這樣,業余愛好者也可以完成一首精彩的歌曲制作。
但是,出于專業角度,AI根據既有歌詞譜曲,跟預期差別還是比較大。主要是因為AI沒有捕捉到歌詞傳遞出的情緒基調,所以整個曲風就比較背離、比較奇怪。在我給出的主題中,歌詞蘊含的情緒走向,從最開始的比較深沉、凝重,到后面的情緒釋放、表達積極的人生態度,有一個先抑后揚的起伏,適合寫成慢歌,但AI卻寫成了快歌,歌詞做了二次簡化加工,直接過濾了很多表達情緒的關鍵詞。我覺得,音樂方面,情感對于AI還是一個壁壘。
相對來說,ChatGPT作的詞總體還不錯,我告訴ChatGPT我們的基本情況后,它根據輸入的關于歌曲創作的描述,提煉概括了核心內容,比較準確地呈現出了我的創作訴求,ChatGPT的這幾句歌詞讓我印象深刻:
“和聲交錯,音符飛揚
我們用聲音,呼吸著生命
在彼此的慰藉中,尋找信心”
不過,在措辭、歸韻等細節問題上,還有修改和潤色的空間,創作者需要進行二次加工。AI作詞雖然不能成為完全的“腦替”,但可以為創作者提供一個1.0版本,或者說為創作者提供一個完整的思路和參考,輔助提高音樂作品創作時效。
淋巴管肌瘤還只是罕見病的一種,在重癥肌無力患者的日常生活中,與人的交流互動更多呈現出咬字不清晰。我們有一個一起做公益活動的小伙伴是重癥肌無力患者,在與我們溝通時,簡單的一句“今天晚上我吃的是宮保雞丁蓋飯”,被緊閉的雙唇吞沒了大部分的含義,令人很難辨別其中的意思。盡管目前的AI攻克這一障礙的發展前景尚未完全清晰,但是我認為可以期待這一天的到來,畢竟AI的發展速度非??臁?/p>
口述者:某AI音樂產品負責人楊杰
“Demo歌手可能是受沖擊最大的”
面對AI的發展,我也曾有過焦慮心情。我以前從事的工作是“扒帶”,簡單說就是復錄音樂作品,把音樂中的聲部、樂器等,通過制作軟件全部記錄下來,再分離,以方便后續使用。
扒帶的工作要求十分高,具體表現在精細度上,每個部分都需要“精修”,一首歌需要人工處理兩天左右的時間。但AI進入音樂領域后,這個時間縮短到了半天左右,得到AI的粗略加工內容后再輔以人工修改,提高了四倍的工作效率。在這種環境下,我十分擔心自己的工作職位會被AI取代。
2018年,我思考了AI的潛力后,以及想利用這幾年在音樂數據領域的積淀去嘗試新事物,“跳船”到了AI音樂領域。
對于AI,我能看到它的進步。AI在音樂數據領域除了發揮人聲分離功能,還可以實現歌聲合成技術,這可以協助我們在音樂生產環節中完成Demo的錄制。
在我們以前傳統的錄制過程中,Demo一般是由專門的Demo歌手或者叫小樣歌手來演唱,可能就是請音樂學院剛剛畢業的大學生、酒吧的駐唱歌手,這些技術水平上偏初級的歌手來做,錄制小樣也不需要頂級的技巧。面對一首新鮮出爐的音樂作品,Demo歌手需要學習消化,完成對歌曲、旋律的理解,這樣一套流程下來,可能幾天時間過去了,學習成本也比較高。這一類人群可能是受到AI沖擊最大的。
盡管AI無法和歌唱家、專業歌手相媲美,無法達到人類情緒表達、情感宣發的高度,甚至在技巧上都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但是它也確實發展到了可以代替一部分人的階段。我們用AI將音樂策劃人看好的歌曲小樣進行深度包裝,重新錄制音頻,然后找到適合這首歌的AI歌手。對于一些初級的商業歌曲,或者面對一些不識譜的大牌明星,AI的輔助導唱也可以發揮極大的積極作用并以此PK掉一部分人。
這樣的環境下,小樣歌手手中的單子就變少了,因為客戶只在意效果的好與壞,不會在乎是不是真人演唱。畢竟小樣歌手演唱只是提供一個演示,最后還是由專業歌手進行演唱。一般來說,有很多單子要求都不太高,無論這首歌是真人演唱還是AI演唱,只要AI歌手的演唱效果達到產品級別的要求,對于客戶和我們都是更好的選擇。AI解決了我們的初級問題和創意問題,即使它有諸多局限,也不能完全代替人類,但是它帶來的影響不容小覷。
作為從業者,小樣歌手也曾對我說過內心的焦慮。我曾經把我們公司旗下AI歌手演唱的歌曲作品發給一些小樣歌手聽,他們一聽就認可“唱的不錯”,而當我揭曉謎底,告訴他們這是AI演唱之后,他們又驚呼“AI還可以這樣”,隨后便是不斷陷入“我們要失業了”的焦慮。盡管在目前的形勢下,小樣歌手好像落于下風,但是面對一些特殊曲風、特殊屬性的音樂作品,比如具有民族特色的山歌,或者個性鮮明的說唱,AI還是比不過人類,它的表達不完整。
隨著行業的發展,會出現AI代替小樣歌手的情況,但AI同樣也可以為這些歌手提供新的機遇。比如現在,我們會邀請小樣歌手來錄制人類原聲,他們將自己的聲音資源授權給我們,我們再以此為學習素材,采集后提供給AI進行模擬訓練。在這個過程中,AI未必能做到百分百一樣,它還需要一些技術手段去映射、潛移、融合這些素材,也需要后期過程中人為修正音高和進行標注,從而變成一個嶄新的聲音。
“AI會來,但不會帶著人脈和資源取代我們”
有時候,一個AI模型,可能需要多個人聲素材進行訓練。我們有時在訓練時,不僅利用A歌手的數據,還加入B歌手的音色特征,例如活潑的蘿莉音、成熟御姐音。我們之前打算塑造一個擁有活潑可愛音色的AI女歌手。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們在成都利用自己的人脈進行反復的海選、篩選,最終邀請了一位心儀的小樣歌手完成原聲錄制。
這是這個行業和職業的新發展,而我們也可以看到,所有的工作節點都有人的影子。現在的各大平臺,比如嗶哩嗶哩上,會有很多用戶呈現AI翻唱視頻,這也是拿虛擬歌手引擎去創作自己的作品,但他們是應用層,我們是開發層加應用層。我們是制作工具的人。
有人說我們是讓別人有“AI焦慮”的人,這可能有些夸張,但我自己現在不再焦慮了。你可以看到我們AI工作的一些資源、流程,都說明,我們得先是一個專業的音樂公司、音樂制作人或者說圈內人,然后才能用AI去“降本增效”。AI會來,但不會帶著人脈和資源來取代我們。
AI可以在方方面面幫助音樂人、音樂制作家。這些技術和工具非常實用,比如我們可以利用AI把譜子上的音樂數據識別出來,只需要動動手指拍張照片,就可以將圖像轉化為波形,然后就可以聽到音頻文件,雖然有可能會很死板。在AI出現之前,這些都是人工完成的,因此制作人更像是一位編輯,將書上的譜子制作成聲音影像。而AI更像一個數據庫,調用已有的內容去解決細分領域的東西。它可以將我們想要的東西變成電子版,后面再人工交付一下就可以了。
還有一件事也很有趣,當我們需要大規模訓練音樂相關AI的時候,我們發現給AI收集數據、“喂”數據,實際上也是一個龐大的工作量,而這個事情也只有其他類型的AI能夠勝任。因此我發現,AI之所以發展如此之快,可能AI之間互相促進是一個原因。
AI現在可以制作一些簡單的BGM(背景音樂),但是它生成出來的東西在質量上還不足以達到商用級別,需要人工再生成一個創意或Demo,這有時候可能涉及到版權問題。我常聽到有人問我,“AI把歌手的二次創意拿來‘三創’到底算不算侵權?”因為AI的數據庫非常龐大,通過不同的組合,很小概率上會出現“版權糾紛”。但我個人會建議從業者和使用者增強法律意識和專業意識,避免出現矛盾。
比如有人利用孫燕姿的聲音訓練AI并發布翻唱視頻,但其中“利用孫燕姿聲音數據”這件事卻被隱瞞,很難考證,就會引發法律上的爭議。說白了,一個聲音像孫燕姿,不一定就是孫燕姿的聲音訓練的,也可能是專門模仿孫燕姿的歌手的聲音或者其他音色相似的AI。沒有見到數據之前什么都無法判定。目前這個行業還剛剛起步,針對這類問題,需要更多的關注,以及時填補AI版權限定的法律空白。至于我們邀請的Demo歌手,都是付費得到授權后再使用人聲素材的。
“用AI花10天寫了100首廣告營銷歌曲”
我們的客戶也知道我們在生產過程中使用了AI降低成本,目前已經有一部分客戶對AI更加青睞,舉個例子,之前費列羅找上我們,想按照“蜜雪冰城甜蜜蜜”那首歌寫類似的廣告曲。蜜雪冰城拿了一個工本音樂去改編,變成了一個廣告營銷歌,而且非常洗腦。費列羅希望用AI生成100首類似的10種場景下的營銷音樂,這些場景有在電梯顯示屏上放的、在電影院放的,等等。
這種營銷歌曲如果交給傳統音樂人來寫的話,可能就正兒八經要寫100首,而且作曲、混音、編曲、演唱的費用非常高昂,估計要好幾千萬。而我們則通過AI去生成,給它指定場景去生成一些營銷歌詞,把字數規定好,并用AI來沿著固定旋律演唱,在10天左右就把這個案子給做完了,成本比預期低了很多,對方也比較滿意。只是這種廣告營銷歌曲對音樂的欣賞性要求就不太高了。
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我們做研發工作的還是會有點擔心,因為我們每天都在遇見新問題。大廠每天都在研發、訓練、推出新模型,如果我不及時更新自己的所長,就會面臨被淘汰的風險。好在,音樂在人工智能領域并不像ChatGPT那種文字類和圖片類模型發展得那么迅猛,目前,我敢說全世界都沒有一家公司做得特別好。
在藝術造詣角度,我對AI的角色和功能持中立態度。我還是想強調,我們開發AI的初衷是輔助音樂人生成更好更多的靈感,提高專業效率。一些音樂小白可能沒有專業基礎,不知道和聲、曲調這種理論知識,但是又想利用音樂表達自己的感情,我們就可以推出AI來降低他的創作門檻。同理,在教育領域,AI也可以輔助編創,將作曲低齡化,小朋友可以從小就培養創作思維,通過AI作詞作曲,并讓它直觀地演唱出來,有利于開發創造的土壤,培養更多的創作人才。
總之,AI技術是提高生產效率、降本增效、提供創意的一種工具,它有利于社會各個體系的建構,而不是所謂的“沖擊市場的搗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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