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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與社會 | 中國二次元用戶:需要被不斷治愈
一年一度的中國國際數碼互動娛樂展覽會(ChinaJoy)又在炎炎夏日里進行著,吸引著大批二次元粉絲涌入會場。
由于技術進步和互聯網平臺經濟的蓬勃發展,二次元熱(ACGN,即動畫、漫畫、游戲、小說)和二次元粉絲早已在社交網絡上形成規模,逐漸進入大眾和投資人的視野。筆者通過一系列深度訪談、觀看推薦番劇、參與彈幕和論壇互動等行為,試圖在一個二次元“萌新”(一知半解的新手)和學術宅的交叉路口,找到一個可以觀察的坐標點。
御宅族在中國的演變、聚合與分化
什么是“御宅族”? “御宅”一詞在日語中指我家或您府上。ACG愛好者用來稱呼彼此,這一開口,就是不把自己當外人了。
御宅族屬于二次元一類。相對于我們生存的真實三次元世界,二次元是通過二維平面的紙片人和電腦特技呈現虛構的架空世界。在筆者的理解中,二次元更加類似西方的科幻、玄幻作品,和國內的武俠、修仙、奇幻等網絡文學類型有諸多關聯 。
在日本,御宅文化作為“酷日本”的一個文化策略和軟實力,經歷了自己獨特的發展軌跡。早期發生東京的宅男宮崎連續幼女誘拐殺人事件讓御宅族的社會評價一落千丈。而御宅文化被“酷日本”收編,是一個重新塑造形象的過程。
早期,日本動漫傳入中國,除了正規渠道和地下市場引進,高校論壇功不可沒。早期臺灣高校ACG板塊(還沒有囊括輕小說)就跟大陸有交集(比如武漢大學的珞珈論壇)。可以說,動漫在市場上一經傳播、接受,就掀起了豐富的解讀浪潮并衍生出自己的粉絲文化。當時的探討也很深入,比如動漫內容低幼化和成人化的張力。
御宅族文化帶有日本舶來的色彩,所以在研究中國類似群體時,筆者采用了一般化、中立化的處理方法,稱之為“新御宅族”,即對日本意義上的御宅族的擴大化理解。這主要是因為在訪談中,粉絲對“宅”的理解不再是日語中作為御宅族第一人稱的自謙語,而是表達一種“舒適區”——可以隨心所欲、不被打擾的一個(虛擬)空間或狀態。
一位19歲御宅族的客廳。視覺中國 圖粉絲的這種自我講述,有種自由主義傾向,甚至有為自己的愛好做辯護的意味。這不是說二次元粉絲有點人人自危,而是他們所生活的世界已經存在一種既有敘事框架,那就是御宅族是“怪咖”——他們對喜愛之物有強烈的熱愛,甚至有些玩物喪志。比如,游戲成癮、XX控等一系列病理化傾向的消極詞匯。
所以,首先,筆者認為要研究中國的新御宅族,不必標簽化,應當把他們當作粉絲來研究。比起從主體性角度出發的“粉絲是誰”的問題,筆者更關心他們在做什么或能做什么。
其次,作為媒介粉絲,新御宅族自然不是鐵板一塊。基于二次元粉絲對媒介的態度、審美、能動性進行排列組合,大致可以將他們分為虔誠派(死忠粉)、消費-制作派(如UP主,同人志的撰寫者,視頻等衍生作品的制作和傳播者)和行動派(制造話題、發起或參與討論、并把活動延伸至線下的粉絲)。
這三種模式的自由排列組合,在與平臺互動中,形成了ACGN文化一個龐大的媒介生態系統。這個生態系統,如果單從某一平臺看(比如A站、B站、M站),他們既提供商品(內容作品),又是分銷平臺(虛擬空間),同時還是社交網絡(社交空間)。
大IP和活躍的高粘度媒介生態,讓ACGN的圈子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然而,雖然粉絲喜愛和追捧的作品及人物與他們的情感和情緒緊密相連,而且表面上呈現出聚合的態勢,但是實際上大家都 “圈地自萌”,理論上井水不犯河水。現實中喜歡的人物和“CP”的不一致都可能導致這種一團和氣、分崩離析。
所以,二次元文化有一個看似牢靠,實則松散的結構。這跟粉絲或用戶多變而不穩定的欲望(desire)和進化中的審美不無關系。比如,Cosplay的人群和跟風的“假”Coser會相互鄙視,甚至掀起罵戰——這屬于聚合后的內部分化。然而,B站排他性又很強,在受到其他平臺或圈子挑戰時,又顯得格外團結。
后現代御宅族的審美實踐
2001年,日本作家、文化批評家東浩紀出版了《動物化的后現代》。此書指出,尤其是戰后日本,正向著消費社會轉型,美國好萊塢動畫片席卷日本并催生出一批年輕的動畫制作人和導演 。《動物的后現代》起初并沒有受到日本和西方學界的關注,直到近幾年,作為亞文化研究的一個新奇樣本,才被獵奇般的譯介,西方學者甚至稱之為“御宅族哲學”。
東浩紀的《動物化的后現代》。圖片來自網絡東浩紀對御宅族“動物化”的解讀目的不在于病理化御宅族,而意在批判戰后日本消費社會的弊端。而國內有媒體的解讀,有一種家長式的擔憂。這種解讀有失偏頗,對話也不在一個方向上。
東浩紀通過借用克耶夫對黑格爾的理解,以及沿襲鮑德里亞擬像增殖的論述來分析御宅族式的后現代消費。他之所以選擇御宅族這群科幻迷(geek),是因為這群人在科幻世界天馬行空的作品中浸淫已久,對機器和人工智能等技術的思考更加頻繁甚至透徹。這種看似沒有節制的迷戀和消費對于東浩紀來說,是一種后現代的審美實踐。這種實踐是在宏大敘事凋零的背景下出現的,它遵循一個東浩紀稱之為“數據庫消費”的邏輯。
東浩紀把御宅族的欲望通過對各種“萌元素”的追求來表征,這種喜愛和情感羈絆可以是對某一(類)人物(如,妹妹、太太、大叔、御姐)、某一種角色的肢體或性格特質(如,貓耳、尾巴、黑長直、傲嬌、病嬌、口嫌體正直)、某一種聲音(口頭禪、說話的方式和口吻,等等)。這種雜交復合的,同時又碎片化的萌元素構成了龐大的消費數據庫,通過搜索引擎和界面供用戶消費、查閱、學習和再生產。萌娘百科和B站均可以視為這類搜索引擎和界面。
在具體消費和生產中,這些萌元素可以擴大的解釋為“梗”或“哏”,類似模因(meme)一樣,通過吐槽等話語模式,不斷增殖,并從亞文化圈蔓延至主流大眾文化圈和平臺,比如微博、微信甚至整個網絡。
盡管數據庫化的消費框架解釋了二次元作品的制作和流行機制,但二次元的用戶畫像依然模糊。
新御宅族:佛系卻需要不斷被治愈
誰是二次元粉絲的中堅力量?
據B站的財報,中堅力量是Z世代(1990-2000年出生的一代)。B站的用戶多為年輕的在校大學和高中生,由于多來源于城市中產家庭,他們有一定的經濟實力和空閑時間用來娛樂。同時,他們多為獨生子女。
這些獨生子女都面臨著較繁重的課業壓力,因為全家的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在訪談中,正值青春年少有些許迷茫的受訪者比較誠懇的正視這種茫然——“你懂的,無法入睡的夜晚”、“真的,心累的時候超級多”。通過訪談很難刨根問底說這種百無聊賴和無形的壓力來自哪里,但他們都會在這樣的時候尋找一個簡便易行的方式“放松”自己。
在被問及為什么不跟朋友或同齡人溝通時,他們說“麻煩”、并且比較個人化的情感問題,說出來會被評頭論足。此時類似B站的二次元社區變為他們的一個虛擬舒適區。這里不僅虛擬匿名,而且有讓他們獲得快樂的娛樂活動,比如看片子、打游戲。
他們不是一個人,有一群“志同道合”的同樣茫然的人可以互相吹捧、互相安慰。這里的游戲、動漫社交包括個人和虛擬紙片人、個人與個人、個人與一個想象的共同體之間的交往。這些弱連接,讓身在網絡中的孤獨、無聊、熱血、中二——正常的和“不正常的”少年,都能找到匹配自身認同、情緒和情感的時間和空間節點。而這些碎片化的節點不斷被萌元素和相關的 “梗”所連接。
2018年7月7日百度貼吧在上海舉辦二次元節。視覺中國 圖這些連接點不一定以邏輯為依托,更多時候,他們是模因式的和聯想式的(memetic and associative)。這有很強的偶發性,即這種連接的建立,可能沒有強烈的因果關系,更多的是毗連的、共時的、甚至是混亂和無厘頭的。這正是后現代的媒介特征,即母體與復制品間的區別在消失,只有不斷增殖的擬像。擬像的背后,甚至沒有真實。
筆者結合了社會互動論的理論,把粉絲能動的行為視作一種表演。這種表演,不一定是粉絲真實主體性的客觀呈現,更多的是在虛擬世界中的一種粉絲的自我構建和表達,就好像大家在B站這個搭好的臺子上演一出戲一樣。
其中一個重要的動因,是之前提到的孤獨的、需要治愈的獨生子女一代——說到底,這種表演是為了實現某種社會功用,是一種心照不宣的合謀。他們在每天放學后,或者上課間隙(甚至上課時)會“神游”到這個舞臺,參與一場萬眾狂歡。正如阿桑《葉子》歌詞中唱的那樣:孤單是一個人的狂歡,狂歡是一群人的孤單。這種群體匿名式的狂歡背后,是無休止的欲望。而這些欲望,甚至不能被言說。麻省理工學院科技社會研究教授雪莉·特克爾(Sherry Turkle)稱之為“冰冷的親昵”。
這種無所適從,催生了很多自憐自悲的情緒,但卻是通過自黑的、喜劇的、漫畫式的吐槽和自我表達進行消解的。比如,“屌絲”、“單身狗”、“現充爆炸”、“FFF團的懲罰”(FFF團是一個異端審判組織,出自輕小說《笨蛋·測驗·召喚獸》)等都能體會到年輕粉絲“不成熟”、“被壓制”、“無經驗”所帶來的沮喪。
然而這只是自黑、自嘲的一個面向。中國的新御宅族,一方面通過自黑自嘲來消解不如意和尷尬,比如過得 “很咸魚”、“很廢”,而另一方面清醒地認識到人生還要積極地去面對。比如,他們雖然調侃筆者“爸爸粉研究二次元沒前途”,但他們知道明天還要去上早自習,月底還要參加月考,明天還要上班打卡。
在看劇和打游戲過程中獲得的成就感可以作為一個替代物暫時趕走他們的焦慮。然而,這種廉價而易得的替代品又有一種讓人上癮的魔力,因為他們來的容易,而且不止一個人這樣狂歡。
這里的策略反映出他們對現狀清醒的認知,然而改變是艱難的,他們自認作為“閱片無數”“見多識廣的老司機”獲得了高人一等的經驗,俯視那些不斷重復他們行為的“萌新”。他們懂圈子、懂日語、甚至懂關于ACGN一切的高深和瑣碎。他們吐槽和參與狂歡過程中,可以放肆的嘲笑,嘲笑別人,嘲笑自己,同時給別人帶來一絲慰藉。
所以,B站作為宅腐萌的社群,被冠上了“有愛”的名頭,內里卻有種虛假繁榮的意味。筆者對把二次元愛好者——新御宅族作病理化處理持懷疑態度。他們不僅正常、而且正常的有些可怕,哲學上有種近乎悲涼但又冷靜的底色。
內容成人化與低幼化的悖論
日本動漫的引進,讓人們知道,動漫不再是面向少兒的動畫片。動漫作為一個獨特的載體,可以闡述深奧的道理,紙片人也可以演繹復雜的情感。但是,在一個沒有媒介分級的市場中,這可能是一個潛在問題。
比較常見的萌元素,比如蘿莉、女仆,雖然形象是少女甚至幼女,但作品內容卻很成人化。這類作品在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等國是被明令禁止的,然而在國內網絡上是沒有明確分級的。加上眾多萌元素所制造的梗充滿戲謔的調侃“德國骨科”(兄控或妹控)、蘿莉控、正太控、大叔控、御姐控等——這些精神分析學派的概念被真真假假的曖昧對待,為監管提出了很大的挑戰。
中國(濟南)動漫游戲嘉年華上的coser。視覺中國 圖萌新有時覺得尺度過大難以接受而老司機覺得這是調侃不必當真。這也使御宅文化一直處在是一個高危地帶。這些言說和挪用,從積極的面向上說充滿創意,但又不斷沖擊網絡和既存社會倫理。
多數情況下,這種言說和挪用更像是自娛自樂,而且娛樂他人。筆者個人覺得他的變革和進步力量非常有限——這也使得這個圈子會不斷受到文化部門的監管和會員自身的擔憂甚至詬病。
即使B站是一個集宅腐萌為一體的圈子,它的文化相當保守,比如,國族主義,保守的性別戀愛觀(即使有戲謔和挑戰傳統的言說),以及對建制力量的妥協和主動靠攏。他們的言說和挪用表演是現實社會關系的預演和學習,而不是反抗。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們正前赴后繼地成為他們嘲笑的三次元世界的人,他們也談“脫宅”、“破次元壁”或自己成為“現充”。從筆者調研二次元到論文截稿時,有的二次元“單身狗”已經找到女朋友晉升為“現實中過著充實生活的人”。
這里,進步力量有限主要因為文學作品(象征領域)和現實生活的隔閡和分野。如果大眾和部分學界還認同文學作品雖然源于生活,但是高于生活的話,那么二次元不一定源于生活,呈現出的結果和現實生活比,可高可低——可能太哲學、太天馬行空、太中二或太低俗。
說到底,對于受眾廣泛參與的流行大眾文化的分析,涉及到一個度的把握或評判標準,而這個標準不盡相同。在象征領域的挪用和言說把二次元文化變成一個潛在的充滿冒犯和創意的矛盾體,而受眾和政策制定者對此均有不同態度和理解。即使有看似抱團聚合的群體,如B站用戶,其結構還比較松散,所以很難形成可持續的行動力量。再者,諸如“二次元文化只能在二次元內部探討”,“次元壁不能破”是很多受訪者一個理想化的堅持,這也會降低這個群體在二次元以外領域——比如涉及三次元的社會問題時——所能發揮的影響力。
[本文基于筆者于《消費文化期刊》(Journal of Consumer Culture)新近發表的一篇關于中國二次元文化和新御宅族的研究文章。研究助理王楊璐對后續采訪和整理工作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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