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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是個藥罐子,我實在不想再盡孝了

2023-05-18 12:37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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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家人暴躁,對外人友好,這樣鮮明的對比在孩子心中留下深深的傷痕。父女之間產生了難以逾越的鴻溝,所有的關心都被屏蔽,唯獨留下相看兩厭卻無法放下的擰巴情緒。

人間故事鋪

storytelling

8月份的上海潮濕悶熱,六人間的大病房里摻雜了各種排泄物和剩飯菜的異味。房間里多是長期患病的病人,家屬生怕他們“著涼”不肯開空調。臉上的汗水混著淚水打濕了口罩,我抹了一把不小心抹進了眼睛,疼得睜不開,讓我的心情更加地暴躁。

“你自己收拾東西出院吧,我受夠了!”我對著坐在病床上的爸爸大吼。

1

我爸出生在南方一個小鄉村,隨部隊來到北方,在政治部搞劇本創作。我媽當年作為隨軍家屬,跟著來到人生地不熟的北方城市。

在外人眼里,我爸愛讀書、有文化、有內涵,我媽賢惠、溫柔、能干,我有個完美的家庭。但是只有我自己清楚,我爸關上門就是個暴脾氣,我媽則是個“怨婦”,最主要的,我爸還是個“藥罐子”。

從小經常聽爸媽抱怨北方的水土,太干燥,不養人。我爸說,自己一直不能適應北方的生活,影響了他的創作,所以需要長期吃藥。我家里常年彌漫著濃濃的草藥味,我爸隔三差五地找大夫開方子“調理”身體,雖然我并沒有看出來他哪里有明顯的不適。我媽則是從骨子里把泡藥煎藥刻進了她的每日流程,什么方子需要泡久一點,什么方子需要多熬幾泡,她都不用看醫囑。但是隨之而來的,就是她每日的抱怨和嘮叨。

我對那股草藥味深惡痛絕。一年一年熏陶在藥味里,我覺得自己都要生病了。

藥物的調理沒有“治愈”我的爸爸,反而使他的脾氣越來越暴躁。他經常失眠,睡不好早上就心情極差,晚上回家他會把自己鎖在書房里,他的創作也并不順利。這樣的不順在夜里會加重他的失眠,失眠又加重他的身體不適,成了一個沒有出口的惡性循環。而我和我媽,就是他的出氣筒。年幼的孩子搞不懂父母為什么而生氣吵架,以為是自己做得不夠好,被大人嫌棄。

但是有一個例外,只要一出家門,溫文爾雅的笑容又會立馬被“戴”在他臉上。他會樂呵呵地給大院里的同事、朋友、戰友主動打招呼,并“熟練”地拉起我的手。鄰居們都熱情地回應他的客套,并稱贊我們和睦的父女關系。有時候我希望每天早上送我上學的時間可以放慢一些,再慢一些,這樣不真實的畫面就會變得真實,會讓我分不清哪一面的爸爸才是真正的他。

2

我的青春期遇上了我爸的職業瓶頸期,家里的氣氛也越來越不好了。那幾年部隊陸續傳出軍改的消息,我爸聽說隸屬的機構要減員轉制,幾經糾結決定提前利用政策轉業。中考那一年,我爸轉業去了一家國企的市直機關,我們家也搬離了家屬大院,住進了轉業安置給的小區樓房里。

我爸告訴我們,他是新單位的科長,是專門給領導寫材料的。他依然壓力很大,而且開始加班。我媽抱怨說:“什么破科長,工資還不如之前多。”脫離了部隊大院的環境,小區雖然多是轉業軍人安置時分派的房子,但是很多被轉租或者賣出去了,大家互不認識,也沒有了過去職級間的恭維和鄰里間的客套。我爸出門時的那張“面具”,好像沒有再戴上的必要了。我們父女間僅有的一小段溫存時光,也不復存在了。

爸爸在家的時間變少了,一開始我覺得輕松了許多。我媽不知道是不是進入了更年期,越來越頻繁地跟我絮叨當年如何放棄了自己的職業做了隨軍家屬,如何為了我維系著這個家,為了我忍耐著這個常年郁郁寡歡的男人。時間久了,母親的埋怨就像草藥煮完后剩下的渣滓,慢慢滲透在這個家里,看不到,摸不著,聞不見,卻讓我窒息。而年少的我沒有足夠的是非判別能力,跟隨著媽媽把這一切歸咎在常年拉長了臉的爸爸身上。

臨近中考的那學期,我的叛逆到達了頂峰。學校不準女生留長發,要求統一的齊耳短發,我不聽。我不僅留了長頭發不去修剪,還背著父母去商場柜臺打耳洞。我沒有多余的零花錢買高檔的飾品,就買廉價的小玩意,再加上柜臺人員操作不衛生,很快我的耳洞就發炎潰爛。但這樣肢體上的病痛不僅沒有嚇退我,反而讓我上癮。我的右耳從耳垂到上方耳骨,陸續打了五個耳洞。

老師打電話到家里讓父母來學校談話,我爸在老師面前依然彬彬有禮、不卑不亢,導致老師也沒了脾氣,對我的指責輕描淡寫,反而說了很多關心我的話。我本來等待著一場“惡戰”,但內心的不羈好像被這樣和氣的面談澆滅了。

那是我爸頭一次陪我從學校回家。我記得爸爸推著他的自行車,我推著我的,誰都沒有騎上去。我們迎著夕陽,就那樣在馬路上走著。我看著太陽一點點地躲進遠處樓房的邊緣,暗紅色的光暈和清冷的藍色交織在一起,對比那么強烈,讓人感到莫名的忐忑和不真實。

北方3月的風還充滿著寒意,但是我的右耳因為發炎紅腫而滾燙。這樣冷熱交替的刺激讓我耳朵上的血管一跳一跳地“喘息”著,好像為了讓我記一輩子。我想起小時候每天早上出門上學路上的畫面,好像也是這樣肩并肩走著。

爸爸到家沒有開燈,但我分明能看到那張“和氣”的臉變了樣子。我媽問學校說了什么,一下子激怒了他積攢一路的火氣。“你把你閨女培養成了一個......”爸爸罵出了對女人最侮辱的兩個字,是的,我沒聽錯,他這樣形容自己的女兒,我是一個徹底被他嫌棄的孩子。“你知道我為什么會這么下賤嗎?因為我隨你,我像你一樣病態。別裝了,我看你根本不是身體有毛病,你是心理有毛病!你喝再多藥也治不好自己的病!”

黑暗中我的右耳突然感受到一陣劇痛,就像一個重物墜在地上那種悶痛。幾分鐘后我才明白過來,爸爸給了我一記重重的耳光,剛好扇在了我的右耳上。

3

我的青春期在右耳的發炎中戛然而止,我們的父女溫情也隨著那一記耳光而蕩然無存。

中考,我考去了當地的寄宿學校,逃離了這個充斥著“病態”的家庭。那時候城市里開始有家庭私家車,周末會有父母開著小車來替孩子拿行李箱。我都是一個人坐公交來,一個人坐公交回。青春期荷爾蒙的作用逐漸消退,我的怒氣也逐漸化為失落和冷漠。

高考我沒有考入讓父母滿意的學校,在本地一所專科學校讀了三年。雖然都在一個城市,但是寒暑假我盡可能不回家,寧可一個人待在學校宿舍里。我很少問及父母的事情,只是每周宿舍的電話機會定時響起。我媽一如既往地對我傾瀉著一周的怨氣和不快,好像我就是她的情緒垃圾桶。

我不喜歡接這樣的電話,但是又有點期待,畢竟這是我跟我爸唯一的一點聯系。我發現,自己內心是渴望知道他的消息的。從我媽后來的抱怨中,我知道我爸轉業后在新單位并不是給領導寫材料的“紅人”,只是一個部門的文書而已,負責收發下公文和報刊,轉轉通知。我知道我爸的查體報告越來越不好,尿檢指標總是有箭頭。不知道他的身體,是不是慢慢真如他“期待”般病了。

大學期間我開始打游戲,認識了一個網友華子,他從小家庭不和父母離異,很懂我的苦衷。我好像第一次感受到人和人之間正常的溝通和交流,我抑制不住自己對他的傾訴。大專畢業,我們倆決定一起南下找工作,徹底遠離北方城市。我感到家里的第二次“大戰”要開始了。

果然,趁著我還沒離校,我爸“殺”來學校找我談話。爸爸找了學校附近的一個冷飲吧,開了一個單間。學校周邊建了很多適合小情侶約會的小店,做點冷飲、咖啡和簡餐,不知道他當年是不是提前做了功課。

我點了一份意面,其實就是本地的玉米面條煮好澆了袋裝的醬料,我爸不會點,要了跟我一樣的。我悶頭吃面不說話,味道一點不好吃。我偷瞄爸爸一眼,他吃進第一口就皺了眉頭。

“小淼啊,爸爸身體越來越不好了,你能不能不走?”我沒有吭聲,心里默默嫌棄了一句,“哼,這么多年了,還拿身體不好當借口。”

“您別勸了,我們已經訂好車票了,住處也大概找好了,他在那邊有朋友,去了我們會繼續找工作。”

本來以為我爸會暴躁,會斥責我打游戲,會斥責我找了不靠譜的男朋友,會斥責我一個三流學校的大專生去大城市根本找不到工作。但是都沒有,他那天意外地安靜和沉默。或許,他真的病了?

我送爸爸去公交站。不知道是我長高了,還是爸爸走路變慢了,我們過去肩并肩的步速,變成了我走走停停。我不忍心刻意地等待,悄悄放慢了腳步。那一剎那好像回到了十年前,我想讓時間變慢的那一刻。

4

我跟華子來了上海,靠我自己的實力確實沒找到什么能養活自己的工作。最終在我南方小叔的幫助下找了一家企業打工,一向要面子的爸爸背地里給家里人打了電話求助。

華子方方面面都不是父母心目中的女婿,我也一直沒有領他見家長。我們確認關系、租房、同居,都沒有告訴我爸媽,我知道他們也都能想象到,只是不想戳破。華子最吸引我的一點,就是有著穩定的情緒,他能給我安全感和依靠感。我的失落、我的倔強、我的喜怒無常,他都能包容和安撫。

在上海的第二個中秋,我媽讓我回家,在電話中告訴我,我爸真的病了。一開始是尿蛋白和潛血異常,醫院確診腎炎,后來說是腎病綜合征,但是控制不住,有可能往尿毒癥和腎衰竭發展。我腦海里浮現出大學即將畢業時的那個傍晚,爸爸吃面皺眉頭的樣子,還有他走路緩慢的樣子,那時候的我未曾懷疑過是他反胃和下肢水腫的表現。

我火速訂了火車票,查了家鄉三甲醫院相關專家的信息,第一次如此著急地回家。初秋的北方還帶著一絲悶熱,我打開家門一股熟悉的草藥味涌上來。常年離家,我好像已經忘記我有個“藥罐子”父親了,也早就篤信他的病都是裝的。

我媽這才告訴我,在我大學畢業那年,我爸就從單位辦了病退,天天關在家里。因為是提前退休的,他覺得沒面子,單位安排的活動一概不參加,安排的定期查體也不去。本來單位有市醫保,但他非不去定點醫院正規看病,自己去找“大夫”繼續抓些偏方回家煎。那些店鋪都不是正規的藥店,不能走醫保,掏空了很多錢。

我忽然意識到,我這次的歸家,有一個很大的攤子在等著我收拾。

5

我爸果然不同意跟我去醫院,還不停罵我媽給我亂打電話,說看到我回來更給他添堵。當天晚上,我爸因為劇烈頭痛被120送去了急診,判定為疑似腦梗,后期診斷是長期腎炎引發的單純性收縮期高血壓、心包炎,還有貧血、血小板功能異常等并發問題。

住院不到一周,我爸的暴脾氣又犯了。我媽在病房里跟我爸吵了起來,說他病好點就又有力氣罵她了。這樣的畫面我再熟悉不過,安靜了一年多被喚醒的一點親情,再次被現實打破。

單位請不了太長的探親假,我合并中秋也出來十天時間了,只能趕著回去。回到上海不久,我媽來電話說我爸身體又不行了,他們要來上海看病。

我在上海租住的是一室一廳小房,本就空間緊張。華子沒有抱怨,當天去市場買了一張沙發床,清理掉了小客廳的雜物。爸媽到上海只住了一晚,就直奔醫院,醫生檢查結果與上次無異,建議回老家長期治療。

那天華子做了一桌子菜,他們也算是第一次見他。我媽沒有任何為人父母該有的客套,只顧著當面數落我爸的種種不對,說實在忍不了他了。原來這次來上海,是因為我爸完全不聽當地醫院的醫囑,不忌飲食,不吃出院時開的藥,還是迷信那種“名醫”,導致再次出現尿血。

我聽著他倆一句句的爭執,好像回到了小時候那個滿是藥味的家里。那種氣氛就像煮了好多泡的草藥,越來越濃,一點點彌漫開,直到整個房間里都充斥著畸形的病態。這種病,不僅僅來自于身體,更深入每個人之間的血緣關系。

6

那次上海的短暫相聚不歡而散,卻成了一個不好的開端。不知道是父母真的老了,還是一次急診有了心理恐懼,接下來的時間里,我爸媽隔三差五地要來“大城市”看病。一開始我不停地告訴他們,當地的三甲醫院也很權威,腎病不是罕見病,不需要來回折騰。但他們每次都會再延伸出新的不適,說出很多駭人聽聞的并發癥,說必須要去大醫院看才放心。

后來我開始一次次囑咐,如果來看病,要當地醫院開轉診,不然報銷受限制。他們說醫生不給開。我又囑咐那不開轉診也要記得在老家的醫保辦做備案,不然異地醫保沒法結算。他們又說不會弄。再后來,我只能囑咐他們,即便沒有做備案,從上海拿回去的病例和各種票據,要記得一個月內去醫保做異地結算報銷。我知道,他們一定也沒有去。

這些來來回回的瑣碎和嘮叨,徹底磨碎了我的耐心和僅剩的親情。我曾經發誓不要做我媽那樣的怨婦,現在看來,我也變成了那種執著于嘮叨的女人。

最讓我頭疼和無奈的,是他們疲于走各種醫保流程,直接導致異地就醫的起付線高,報銷比例低。我媽微薄的退休金,我爸提前病退打折扣的養老金,再加上他大半輩子“藥罐子”帶來的開銷,使整個家庭的余額已經捉襟見肘。我和華子平時打工的收入只能維系我們小家庭的開銷,根本負擔不起一次又一次大醫院的檢查費和藥費。

直到去年夏天,他們再次“南下”看病,下火車當晚我爸二次腦梗,被送進了急診室。這次不再是“疑似”那么簡單,我爸住院十幾天,先后換了兩個病區。雖然沒有落下明顯的肢體障礙,但是語言上明顯受了影響,說話不是特別清楚了。

當時的上海剛剛經歷了大面積的疫情,醫療系統還沒有完全恢復過來,能夠及時入院治療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但是我爸明顯對六人間的大病房有諸多不滿,卻為了顧及在眾人前的面子假裝言行得體。

我跟華子交替陪護,租了折疊床。一大早查房收走了床鋪,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倚靠在床頭柜邊的凳子上。我時不時瞇眼看著床頭的點滴數量,但實在撐不住在打盹。我爸突然重重地拍我,咕噥著讓我給隔壁床的大爺撿起毛巾。原來旁邊的病患毛巾滑下來了,剛好掉在床下的便盆里。我心里想著腎病的病人本來就排尿少,那個便盆并不臟,更何況我不至于在陌生人面前還這么有眼力見兒吧。隔壁大爺謝了好幾聲,我強裝笑臉撿了起來。

午餐時對面老人的孩子來不了,一直沒吃上飯,我爸的“偽善”又發作了,讓我在手機上給人家訂餐。即便是那位老人家一個勁表示不用訂不想吃不好意思,他還是執意操著他含糊不清的普通話要求我,并拿出小時候的嚴厲。

他果然還是當年那個人,那個把自己最后的一點耐心和善心都用在外人面前的人,那個覺得面子重于一切的人。

7

出院那天正值立秋,但是南方的八月依舊沒有一絲涼意。公休假、探親假甚至病假,一年過半我已經用光了全年的各種假期,實在不能再請假了。早上我先去單位打卡又轉地鐵來到醫院,為了上班穿了尖頭小高跟,跑到醫院時足尖處已經酸痛難忍。看到爸爸坐在床上在跟隔壁大爺聊天,那滿臉的笑容使他看起來是那么地和氣和善解人意,就好像小時候家屬院里那個令人羨慕的好父親。

我看著床鋪上干干凈凈,知道行李還一點沒收拾,心里一團火升了起來。我沒有跟周圍人打招呼,悶頭收拾東西。

“小淼啊,這位李叔叔家就住在咱家隔壁小區,打完針就可以走了,我們一起把他捎回去好不好?我們晚一點辦出院,等等他,反正我也沒有什么事情。”

我的火氣簡直要爆發出來了,直接一句話懟了回去:“爸,我們是打車回去。”“我知道啊,所以一起捎回去啊,這樣還省一份路費,你知道出租車很貴的。李叔叔一直夸你好孝順,羨慕我有個好女兒。”

“你自己收拾出院吧,我受夠了!我從來不是一個孝順的女兒,你不要再演下去了!”

我拋下一句話奪門而出,直奔醫院茶水間。真的,我受夠了,受夠了他的倔強,受夠了他的偽善,也受夠了他的“病”。一滴眼淚滑下來浸濕了口罩邊緣,我順手抹了一把,夾雜淚水、汗水和化妝品一起被我揉進眼睛,疼得睜不開。我瞇著眼下意識地想扶住一個東西,卻被熱水爐燙了個正著。早就疼麻木的足尖突然也恢復了知覺,我扶著墻脫下一只高跟鞋,發現外側兩個腳趾與鞋子的交匯處,已經是深深的血印。

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作為一個從小生長在北方的孩子,“回到”所謂故鄉的南方,也并不適應這樣的氣候。我每天精心打扮后在外人面前裝白領的樣子,與當年“笑臉相迎”的爸爸如出一轍,這個面具后的現實,原來這么痛。

那一天出院,我和爸爸一起把臨床大爺送回了小區。爸媽在我家只住了一晚,便訂車票回家了。他們后來沒有再來上海復查,雖然我依舊叮囑我媽記得帶他去做復健,叮囑不要讓他吃肉類葷菜,低油低鹽低蛋白,但我知道他是不會聽的。

8

我跟華子過了一段消停的日子,生活忙碌、疲憊,但沒有焦心的煩躁。我生日那天,華子提前回家燒了一桌好菜,發信息要我早點回家。一個高高壯壯的大男人,這些年最擅長的居然是煲湯。家里小沒有封閉式廚房,他就盡量用蒸煮煲代替煎炸炒,我知道他是在撫慰我天生的南方胃。

雖然已接近十月,但那天的上海依然高溫。一直汗腺發達的我從公司出來的一小段路,腋下和后背已經被汗水打濕,鉆進地鐵站又忽然襲來一股冷氣,使我下意識地縮起了胳膊。

人擠人的晚高峰里,我一向縮著胳膊站在角落,因為我擔心自己舉起胳膊抓住扶手的時候,會暴露腋下浸濕的襯衣。每次進地鐵時的冷熱交替都讓我難受,腋下雖然冰冷潮濕,卻因為自卑不敢張開胳膊透氣。

一位大叔最后一名擠進門里,儼然一副外地人來滬的尷尬和無助。他大概不適應這樣高密度的人群環境,不知所措地躲來角落放下行李,并主動讓出能抓到扶手的地方。我應付著他的客套,不想去抓扶手,但是他執著地把我讓了過去。

看到那種尬卻刻意禮貌的樣子,我忽然覺得很熟悉,有點想念那個“彬彬有禮”的爸爸。或許在外人眼里,他真的是一個好男人吧。我被迫站在了扶手下,小心翼翼地舉起右臂,握緊上方的扶手。腋下頓時有一股涼意,吹散了那種黏膩的不適。我悄悄用余光掃視周圍,其實并沒有人在意我。

最近,我已經改掉了穿高跟鞋的習慣,腳上的樂福鞋踩上去軟軟的,不再有腳趾的麻木和鈍痛。我掏出耳機塞進耳朵,腦袋靠在自己的大臂上,身體隨著車廂輕微地晃動。地鐵沖出了漆黑的隧道,我看到遠方的太陽逐漸滑向樓房的邊緣,清冷的藍色剛好接住了暗紅色的光暈,融合在一起變成了溫潤的紫色,讓人感到踏實。

晚上華子送我一個禮物,是一個紅色絨面的老式首飾盒,里面是一顆小小的、金色的耳釘。我已經快十年不戴耳飾了,只保留了一個耳洞沒讓它閉合,不知道他什么時候發現的。“我們結婚吧。”華子輕輕地說出來我心里一直在默念的那句話。

我覺得這個世界上,華子是唯一那個能讓我做個“正常人”的人,我的心理狀態,也被他一點點修復著。

9

疫情最嚴重的一段時間,華子說接我父母來上海一起住,萬一有個急癥也能照應,我沒有吭聲,我知道自己內心對爸爸的冷漠已經開始轉變。“我從來不是一個孝順的女兒。”我反復用這句話給自己洗腦,逼著自己放棄對爸爸的理解,讓自己好過一點。

年底那段時間,我跟華子一起發燒請假休息。我們都沒有胃口,每天只煲一鍋粥,卻在一起說了好多話。雖然呆在家里,但我的心一直揪著。我在網上反復搜索腎病患者感染病毒的案例,搜索著家鄉的管控政策和就醫新聞。一想到因為我的倔強沒有聽華子話接來父母,爸爸萬一真出個狀況,我就不敢再想下去。華子看出了我的焦躁,在客廳的沙發床上跟我講起他小時候的事。

華子說他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大抵是父親有了其他人。母親是個普通的家庭婦女,但是從母親嘴里他從來沒有聽到過父親一句不好。在他意識到父親角色缺失的時候,媽媽就會給他描述一個爸爸。后來長大了他覺得有點好笑,因為媽媽每次描述的父親,都不太一樣,那里面有姥爺的影子,也有鄰居小孩爸爸的影子,還有電視里父親角色的影子。他跟母親沒有過多的言語交流,媽媽也是那種不擅長表達的傳統長輩,但是他明白,她之所以這樣美化一個離家父親的形象,是不想讓他一輩子活在恨里。或許,他健全的情緒控制能力,就得益于他母親的教育方式。

華子說,住院陪護那段時間,我爸晚上依然失眠,跟他講了很多事。他打趣說“見識”了各個年齡段的我,懵懂可愛的幼年,叛逆不羈的少年,還有冷漠獨立的青年。父親說,從小家里雙親去世很早,他是家里的長子,早早出去當了兵,努力拉扯后面的弟弟妹妹成年。他很小就發誓,要靠自己的努力讓家里過上好日子,但是很多事事與愿違。這些話我不曾聽父親提起,或許對他這樣的男人來說,與最親近的說心里話,才是最難的事情。

華子說,那個金子做的耳釘,其實是爸爸買的。說爸爸已經買了很多年了,本來想在我畢業時送給我,但是一直沒能拿出來,讓他悄悄送給我。他說,他很后悔當年打了我的右耳。

封控政策一結束,我就迫不及待查了車票,我和華子正式以夫妻的身份回家。正逢跨年夜,我媽張羅了一大桌子菜。我發現爸爸對我媽做的葷菜碰都沒碰,只是簡單地吃了點煮玉米和蔬菜。

我忽然意識到,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家里,沒有了草藥味,只有飯菜香。

后記

歲月總是不盡如人意,年輕時的爸爸曾經背負著家庭的重擔,但中年事業不順導致他內心自卑,用過度的自尊來挽回自己的面子,用孱弱的身軀作為自己止步不前的借口。步入暮年,一次次急診經歷讓他對“生病”真的產生了恐慌,希望抓住親情這最后一根稻草,卻為時已晚,懊惱不已。生性倔強的爸爸不擅長表達愛,吝嗇于對身邊最親的人展示自己內心的感受,導致我們的關系越走越遠。每一次他沉靜很久想拉回一點,兩個同樣倔強的人都會再次遇到矛盾,把一切彈回原點。

這樣的爸爸,反而像一個孩子,他需要被人關注,被人夸獎,他不想被人嫌棄,就像小時候的我。而我,現在就是那個能給他安慰的“大人”。雖然最終我和爸爸誰也沒有說出那句“對不起”,但這一次的輪回中,我不想再做那個“生病”的爸爸,趁一切還來得及。

父母與子女之間的緣分,是世上最說不清道不明的牽絆。相似的基因造就了相似的性格,很多話我們當面說不出,一輩子說不出,但心里卻是彼此最惦念的那個人。

回到上海,我剪了一個短發,就像初中時學校要求的那么短,剛好能露出我的右耳。那里戴著一枚金色的耳釘,好像一顆歷經打磨的寶石,終于蛻變成光彩奪目的樣子,也像每一段普通的父女之情,那種最不需要偽裝的、最真實的情感。

題圖 | 圖片來自《房子的故事》

配圖 | 文中配圖均來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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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我爸是個藥罐子,我實在不想再盡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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