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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了半個月,這本書我太喜歡了!
兩天沒有更新了。
本來昨天要發這篇的,但是沒有寫完。
寫得太長了點,但寫得很愉快,希望你能看完,會喜歡。
一
大概半年前,我從網上買了唐諾的新書《求劍:年紀·閱讀·書寫》。
一本通體黑色的書,印刻出版,扉頁上有他的簽名。
買來,放在書堆里,沒有急著讀。就像我之前說的,很多書我會晾一晾,等到某一個機緣時刻,再打開它。
當然,有些書就這樣放下了。幾年前我從臺灣買了一本朱天心的《三十三年夢》,放在書架上,一直沒有看。后來簡體字版都出了,還是沒有看(倒是看了她的《那貓那人那城》)。這說明我可能沒有那么想看它,或者說,還要再等等。
那么,是怎么開始看《求劍》的呢?
大概半個多月前,我忽然想起這本書。很古怪的,也有可能是我一直沒有忘記。因為這本書比較大,又厚,所以一開始也沒有看,只是找出來了,放在顯眼的地方。
一個晚上,我把它帶到床頭(那里已經堆了幾十本書),翻開第一頁,就這樣看下去,沒有停止,而是以一種緩慢但均勻的速度,每天晚上推進一點。
這對我來說是一件幸福的事,白天的時候,照常工作,但心里有一個掛念和期待,夜里可以讀這本書,而且不會讀很多,兩到三篇,心滿意足。
繁體豎排,讀起來很慢。再加上唐諾的語言本身就偏向復雜、曲折,宛如在深海不斷下潛。我讀了將近半個月,終于看完了。這是一趟心滿意足的閱讀旅程。
現在,稍稍和大家描述這樣一趟旅程。一種閱讀的游記(這么多年,我寫的,大概就是這種東西)。
二
唐諾的書,首先看到的,仍然是語言。
他的語言是一種思維的、探索的語言,他總是帶著一點商量的口吻,不疾不徐,同時很有耐心的推進。
很多人嫌他啰嗦,我以前也有一點抱怨,但是這一次則完全懂得了,這樣寫于他而言是一種必然,這樣比較像思索的本來面目。他不是要給你一個結果,而是帶你走這一趟思考的過程。
他的書寫,有時候我會驚詫,這樣簡單的道理,有必要說嗎?有必要講得這么細嗎?還會有人不知道嗎?但是,看著看著,你會發現,從這個基礎的,大家都知道的簡單事實和思索路徑出發,很快,他就走到更幽深更遙遠甚至已經無法命名的世界里去了,你剛才還在抱怨簡單,現在卻要勉力跟上。
我們每個人,都對這個世界有很多想法,但是我們往往到此為止,不再追問,不再探尋,因為到了某一個臨界點,再往前就太難、太耗神費力而且也不見得有什么收益。唐諾卻總是這樣上路,一直推進到一般人不打算想,或者沒有力氣想的地方去。
就像他自己說的,「書寫是突破式的、穿透式的一種思考」。所以,讀他的書不是采擷思維的果實,而是體驗思維的痕跡。
而這一思索旅程出發的地方,是我們都很熟悉的「驛站」,比如年紀、閱讀、寫作。這三個話題,是唐諾念茲在茲,一直在心里反復琢磨、繁衍、醞釀的種子——至少有十年以上。
三
先談談年紀。
出版這本書的2022年,唐諾已經64歲,堪堪進入老年。
老年,在如今這個「愈來愈年輕起來」的世界,似乎是一個負面的,不堪的,灰色的身份。
消費掌管的世界,不斷討好年輕人。聲音市場中,也是年輕人的聲量最大,人們討論的永遠是年輕人的欲望、焦慮和憤怒。老年人,相較之下,是被忽略的,處于一種沉默狀態。
唐諾講了一個閱讀中的現象,文學書寫中,關于老年的內容比關于童年的內容少得多,不僅產出這一端少得多,讀者也少得多。這并不難理解,我們閱讀時,容易理解、共情的,往往是自己也有的那一部分經驗,而童年經驗正是所有人都共有,可以立刻被喚起的。
年紀越往上,人數就越少。哀樂中年,已經被很多人嫌棄。對老年人的處境,能夠有興趣,有意愿,甚至有經驗的讀者,就更少了。
年輕人,往往有一種不自覺地傲慢,好像自己會永遠年輕下去。這當然不是真的,我們每個人都會變老。
當然,這個變老的程度,已經有了非常大的變化。二十年以前,50歲就是老人,而現在,60歲或許也還是較年長的中年。如果大部分人可以活到80歲,甚至90歲,那么關于人生、年紀的安排,可能就都要重新想過了。
當然,延長的不只是中年,青春期也在無限延遲。照唐諾的說法,在以前,「中年才是生命樣態本身,童年和老年是很后來才有的,是多出來的、人造的也是意外的。」
換句說話,這是一種自由。
青春期——人可以在逼仄的,被固定的生活之前,去學習,去玩耍,去浪費。
但是,青春期地不斷延遲,也有負面效果——「太長的自在悠閑時光,不知不覺黏成習慣,人變得膽怯,怕負責任,怕真的有結果,怕踏出來孑然一身。」
上野千鶴子在書里討論老年話題的時候,就提到過這種「始終沒有長大的人」,可能五六十歲了,還和父母住在一起,還靠著父母的養老金過日子。唐諾指認,在臺灣,四五十歲還沒有長大,叫嚷著「他們大人」的人,亦有不少。
他頗為惆悵的說,「很可惜的,這本來是一個很純凈的禮物,最終卻是詛咒是陷阱,如果我們不明智的『懂得哪一個點停下來』。」
對于唐諾自己來說,他正在享用老年這一「純凈的禮物」,享用這多出來的,人造的,也是意外的自由。
這里面有很多值得慶賀的事,我記得他在《十三邀》里也談過這一點。但其中,「最大規模明亮起來、豐饒起來的仍是書籍」。很多書,可以重讀了,「甚至不只重讀,而是很接近于重來」。
他說,「從2015年伊始,我以每兩天左右一本書的速度持續前行,我和書的一度漸凍關系看來完全醒過來了。」
這確然是一件無比美好的事。
四
那么,接著談到閱讀。
這里有一個關鍵詞——鑒賞力。
關于鑒賞力,唐諾花了很長的篇幅來展開。他說,「鑒賞和判斷恰恰是我近年來最在意的,也是我的工作最無法躲閃的兩個大麻煩東西。」
上一次,被喚醒式聽到這個詞語,是在關于朱天文朱天心的紀錄片《他們在島嶼寫作:我記得》里:朱天文坐在不知道是不是日本的一個寺廟前,說了一段關于鑒賞力的話。
她說,鑒賞力會賦予你安靜的勇氣。
可是,什么是鑒賞力?
它當然比感受要復雜,要珍貴,要困難。「鑒賞不是否定性的,因為鑒賞是認出,揀出,而不是丟棄,摧毀。」
我的理解,鑒賞是一種發現,一種帶出美與豐厚回報的技藝。
當然,鑒賞力是需要學習、鍛煉的。「它需要足夠長的時間才能夠培育起來,需要不斷觀看不斷操作實踐,尤其是觀看足夠多好作品以及實際上嘗試著自己做出好作品。這一個個好作品康德稱之為『范例』,而范例正是人判斷力鑒賞力的扶椅,人扶著它一小步一小步的前進。」
但世界已然不再是這樣了。
在整整一本《聲譽》中,唐諾所要談的問題,其源頭,大概來自于價值的失落——很多好東西,人們不在意了。所有這些,好的,壞的,有什么關系呢?甚至他們會問,真的有好和壞的分別嗎?難道,不是只要我喜歡就可以嗎?
鑒賞是一個老舊的詞,帶著一種精英主義的可疑氣味,人們不需要它了,至少,大部分人不需要。
最終,一切都會淪為個人好惡的相對主義、消費主義,一切都被拉平了。
這里有一段很嚴厲的話,很多人聽了可能會感到不快,也不那么「正確」。
這段話是這樣說的:
「平庸是個森嚴的鐵籠,以無知加上相當程度的妒恨鑄成(也因此始終摻著、預備著集體暴力),它想把所有人拉回來和自己一樣,不可以不一樣,不放任自由,尤其是那個體的、其實于誰都無害的、只孤獨探勘遠方本來可讓人類世界擴大并得益的必要自由。」
但,探勘了這一失落的進程,唐諾仍要說,鑒賞力不會絕跡,它只會變得孤單、冷清而已,「但誰也奪不走它」。
它的受挫只是在公眾領域這一面,而回到每一個個體,這仍然是一個充滿豐厚回報的追求。但,它確實更安靜了,而且,也更需要勇氣,「人太膽小圓滑,鑒賞力用進廢退也會得而復失。」
在這本書中,他也具體地寫到了朱天心、張愛玲、昆德拉、鐘曉陽的作品,一種鑒賞力的示范。
五
最后,作為一個讀者,也作為一個書寫者,唐諾又一次把我們帶到了這個話題:多少個讀者,你還愿意寫?
或者說,文學書寫,還可以成為一個職業嗎?
這是從《聲譽》這本書,一路延伸到這里的思考。十年以前,在臺灣,一本書可以生存下去的數字,大概是2000本。
一本書印2000本,出版社可以比較不虧錢,當然比較吃力,但也堪堪可以做下去。但現在,這個數字已經急劇下降到500本,一個幾乎意味著滅頂之災的數字。
這個數字意味著,作為寫作者,你不再有昔日的榮光,那些聲譽層面的犒賞,大致已經消失。另外,經濟上,你可能會過得比一般人還要差一點。在社會中,會被人投以同情的眼光。
就算這樣,你還愿意寫嗎?
其實,在《聲譽》里,唐諾就已經給出回答,那些熱鬧的浮華的東西都流失了,或許,反而回到了書寫的本來面目。
當然,那些擁有杰出才華的人,會流向別的領域(更多回報的地方),書寫世界可能會越來越枯索,越來越干涸,但這寂寞的路,如果你不怕的話,還是可以來。
在《求劍》里,唐諾把這件事又重新想了一遍,回顧了事情何以變成這個地步,潮起潮落發生了什么變化,以及,事到如今,一個書寫者可以怎么生存?
先來回到第一個問題,事情是怎么變成這樣的?潮如何起,又如何落下去的?
唐諾先是講了一個出版史上的小故事,讓我們看見了一個書寫的繁華世界還沒有打開,卻也十分動人的世界。
那是1835年,托克維爾出版了《民主在美國》上卷。這本書一出版就立即引爆了世界,從法國到整個歐洲,影響深遠。
但你猜,這本書在當時賣了多少本?
只有500本。
也就是說,在那個時間,500本書就可以撼動世界,就是暢銷,就可以獲得巨大的能量。
這一歷史事實讓人驚異。200年間,書寫者、書籍、讀者之間的關系,其實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那么,書的數量和讀者的數量是如何增多的?它是如何變成一種大眾「商品」的?
在最開始,有兩個品類拓寬了需求,打開了市場。一個是小冊子,一個是小說(連續劇式的連載小說)。
由于需求的大量增加,書越印越多,書價持續下跌。于是,就有更多人進入這個領域,許多原本不是讀者的人變成了讀者(市民、女傭等等),書被納入資本主義的市場游戲規則,成為商品。
這個游戲規則逐漸成為一種事實,但這里面其實一直有一種矛盾,就是書和書并不一樣,書從來都是一個不那么馴服的「商品」。有一些書的讀者多一些,另一些則少一些。這本來就是參差不齊的,但是在市場中,一切都變得簡單、生硬、 一致,管你是歷史研究,還是雞湯成功學,一定要找到一定量的讀者,才可以出版,可以成立。
當然,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閱讀人數是一路高漲的,不識字的人都識字了,書籍囊括了許許多多的功能,它確實曾經有過無比繁華的歲月。
但如今,不是這樣了。很多以前被書滿足的需求,被分離出去了。比如小冊子變成了大眾傳媒,連載小說變成了電影、連續劇。
按唐諾的說法,在書籍迅猛增長的這兩百年,多出了許多「嘗試的」和「錯誤的」讀者。嘗試的讀者,一小部分會留下來;錯誤的讀者,則會毫不留情的徹底走開。
現在,就是潮落之時。大量的人走開了,書寫世界又變得稀疏了,但是我們已不能回到原點。「永遠不可能發生五百本書就撼動世界的事,新的規格,新的計量接管了世界。」
就像前面說的,書一直都是一個異心的商品。事到如今,「太多書免費送給人家都沒人要,價格壓低到零,都刺激不起需求,湊不到足夠的數量來」。
所以,在這個規則之下,「有許多書跟不上,半路脫隊了,消亡了。還有一些書,甚至在沒寫之前就夭折了,知難而退了。」
這就是臺灣已經面對的現實,或許也是我們即將會面對的。
如果在這一現實下,你還不退出,想要把文學書寫作為一個職業,就必須學會其他的本領,「這邊拿一點,那邊拿一點」的生存。比方到大學兼課,比如擔任文學獎的評審,去出版社當編輯,客串廣告文案,乃至于完全不相干的體力勞動者。
這當然太辛苦,所以,文學書寫的減量,就很容易理解了。一方面,在入門這邊,新的書寫者看到這里大事不妙,就不再踏進來。在另外一邊,老的書寫者,正在一個個凋零。
但唐諾仍不肯退讓,或者說,有些地方是不能退讓的。文學書寫就是要求更多的自由,所以,你很難三心二意的喂養它。他說,「寫專欄不是文學書寫。即便還握著筆工作,但已漸漸不再是文學書寫了,也不再為文學書寫做準備。以為生活就等于為文學做準備,這個謊言害死了很多好書寫者,這個世界沒有任何一門技藝可以只靠生活著來準備的。」
這嚴厲的話語,對我當然也是一種警醒。
如今,文學書寫者相比從前,可能會落入一個較差的經濟地位和社會地位,但唐諾沒有說的是,市場介入之前的書寫,其實才是一件真正精英的事情,是門檻更高的事情。是市場,讓普通人進入了這個領域。但,現在,這個領域悄悄地在關門,你要不要走?
唐諾把這個清晰的圖景,一再再地講出來,不是在叫屈,而是看清楚事實。然后,一切「取決于文學書寫者自己的選擇和決定,包括他怎么最適和自己書寫的分配時間、心力于聰明才智。」
他自己,當然是踐行著他所說的那種較低要求的生活,數十年如一日的穩定的閱讀、寫作,朱天文、朱天心都是這樣。
這毫無疑問,也將是越來越需要勇氣,越來越困難的事。所以他說,「沒錯,我們這是和時間在拉扯,在賽跑」。
六
在談到文學書寫的問題時,唐諾岔開一路,談了很久關于自由被擠壓這件事。
為什么談到自由?因為文學書寫對自由的要求確實太高了,對自由的收束,也更為敏感。
在這里,他又講了一個讓人不安的,大體靠近事實的趨勢。就是,自由這個東西,經過這幾百年,人們對它的態度也經歷了很大的變化。一開始,人們熱烈歡迎擁護自由(剛剛從一個極端不自由的世界掙脫出來),但逐漸收束轉向要穩定和安全(自由過重,過于容易讓人不安)。
人們對于自由的態度變化是一道緩緩下探的曲線。
「如今,有兩件事情清清楚楚的發生了。一是大眾的勝利,較沒事做、自由需求量較小的人們成為現實尺度,證實了托克維爾平等必將壓倒自由的歷史洞見。另一是人對特殊行動行為的不斷懷疑,懼怕和退卻。意思是,即便我仍承認這是好事但感覺不值得不舒服也不放心,應然性的東西包括人的價值信念這一塊一塊被拋棄下來,人轉向當下現實,人再也沒有遠方。」
他提到了王家衛的《2046》,像一幅預言圖像——「王家衛將世界拍成一列高速列車,極快,完全封閉,直線朝著無光的未來——枯荒、無事、缺氧、絕望。」
但最后,你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認真的說,「別誤解,我對人類基本處境并不悲觀。這是人的真相。這樣的自由,大家都覺得夠用了。」
是嗎?
夠嗎?
Ps.
對了,求劍來自于「刻舟求劍」。書寫,便是刻舟,「我們想用刻痕來找掉落在時間大河里的某物。至少,這些歷歷刻痕讓我們記得,曾經有過這個東西,我們也一直記掛著這個東西。」
Pss.
下面這一段,好像是唐諾在說自己吧:
「如果,你喜歡窮盡事物真相,你信賴理性,你對人對事的善惡對錯美丑有追究判別的習慣并屢屢有所堅持,你生命里有一堆應然性的主張,你對人類曾經有過最深刻最遼遠最精巧的思維創造成果珍視不已并努力想把它們放置在最恰如其分的位置,你希望更多人能知道這些感受這些……」
Psss.
唐諾的寫作太豐富了,所以,很多內容,沒有辦法講。只能你自己去看。這本書里,令人感到莞爾的是,有很長一篇,唐諾寫的不是閱讀,不是寫作,不是馬爾克斯、博爾赫斯、艾柯或者卡爾維諾,而是日本搞笑藝人有吉弘行,以及有吉、松子、夏目三久的綜藝節目《憤怒的新黨》。
這簡直是一篇贊美書,太多太多他一般不肯給人的美好句子,都寫給了有吉、松子。
雖然我沒看過這個節目,也真的看不太進去日本綜藝,但這件事讓人高興,不只是閱讀而已,不只是看起來嚴肅的事情而已,那些看起來瑣屑的不入流的綜藝節目中,也可以有人的極限,人的技藝,人的美好所在。作為一個超級愛看綜藝的人,我也一直相信這一點。
原標題:《讀了半個月,這本書我太喜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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