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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式懷舊,是對“失去”這一永久性存在的宿命般的接受
【編者按】
皮特·哈米爾是紐約最后一代傳奇紙媒記者、專欄作家。《紐約下城》是一部飽含個人情感的追憶。在書中,哈米爾漫步曼哈頓——從格林威治村蜿蜒曲折的波希米亞街道,到肉類加工廠區(qū)破舊的小巷,再到南街海港飽經(jīng)風霜的鵝卵石路——他將紐約的歷史一層層展現(xiàn)在讀者眼前,展現(xiàn)這座城市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這是一位土生土長的紐約客為城市所寫的挽歌,他經(jīng)歷了紐約發(fā)展過程中一些最具歷史意義的時刻,始終將這座宏偉而又往事紛繁的城市稱為世界上自己最喜歡的都市。本文摘編自該書,澎湃新聞經(jīng)上海人民出版社授權(quán)發(fā)布。
即便在今天,我仍會像年輕人那樣行走于這座城市。總有什么事能給我?guī)眢@喜,還有其他事會讓我好奇。一棟曾經(jīng)路過一千次的建筑,也會突然令我從一種全新角度去觀察。天氣好時,我喜歡站著觀看來來往往的行人車輛,在門口漫無目的地游蕩。
紐約人學會了滿足于匆匆一瞥。這里的人太多,你不可能認識所有人,不可能了解他們的所有秘密。在這樣一個廣大又多元的地方,沒有人能吸收一切。你認識自己愛的人,認識一起工作的人,剩余都是匆匆一瞥。而在某些日子里是的,你想永遠活下去。
盡管如此,從很多角度來看,這座城市的人還是會表達出一些共同的情緒。每一代人、每一個群體表達出來的形式和內(nèi)容各有不同,但某些特定情緒還是在幾個世紀中不斷重復(fù)出現(xiàn)。其中之一當然是貪婪,那種難以控制的、想以任何可能的方式獲得更多金錢的欲望,那種從股票經(jīng)紀人到搶劫犯都有的欲望。另一種則是突然的怒氣,這是太多人住在這個相對狹小的空間導(dǎo)致的結(jié)果。還有一種,是面對權(quán)力機關(guān)的無政府主義反抗情緒。但所有紐約人心中最強烈的,無疑還是“懷舊”這種情緒。
以一種奇怪的方式,這座城市成了懷舊之都。這樣的情緒主要有兩個來源。其一,是不斷變化這一簡單的事實所帶來的持久失去感。在這座城市的五個行政區(qū)中,曼哈頓尤其拒絕保持原來的模樣。曼哈頓是動態(tài)的,而非靜止不變。二十歲時似乎永恒不變的東西,大多在你三十歲時就變成了鬼魂。和其他地方每日上演的事情一樣,父母會去世,朋友會漸行漸遠,生意會破產(chǎn),餐館也會永久關(guān)門。可在這里,改變?nèi)员冉^大多數(shù)美國城市更為常見。最為巨大的改變的背后動力,是這片狹小的土地本身。稀缺性可以讓人們對可能的巨大財富產(chǎn)生神圣的信念,這也正是房地產(chǎn)“信仰”總會周期性地執(zhí)行“誡命”的原因——周圍街區(qū)被清理,建筑物被拆除,新大廈拔地而起,留下的只有回憶。
這本書中滿是時間、貪婪,以及所謂“進步”這種含糊的社會現(xiàn)實所造成的犧牲。這里只舉一個例子:我是在曼哈頓上高中時知道的第三大道高架線。有時我會坐這趟地鐵兜風,而不是只把它作為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的交通工具。我喜歡車上咯噠咯噠的噪音,喜歡與1933年的電影《金剛》有關(guān)的景象,喜歡沿途光線照過橫梁與鋼架投下的粗獷陰影,也喜歡透過車窗看到的一排排廉租公寓和愛爾蘭酒吧。我對第二大道高架線、第六大道高架線或第九大道高架線沒有任何記憶,這些地鐵線都已不存。可某種程度上,第三大道高架線似乎和自由女神像一樣永恒,而且對我來說,這條線路提供的不只是空間,還能帶著我在時間中飛馳。1955年,他們開始拆除這條線路。等1957年我從墨西哥回來時,第三大道高架線也沒了。
消失的東西還有很多,包括大量報紙。建筑物拔地而起,如果活得足夠長,說不定你還能看到它們被拆掉,被更新、更大膽、更傲慢的結(jié)構(gòu)取代。第三大道高架線消失后,當紐約市歷史上最糟糕的一些建筑開始出現(xiàn)在第三大道時,我開始接受這個事實。我覺得,總是因為改變而哀嘆惋惜沒什么意義。這里是紐約,失去就是生活的一部分。第三大道高架線消失的同時,布魯克林道奇隊和紐約巨人隊也消失了。第三大道高架線的消亡就像一個標志,象征著超過了預(yù)期壽命的東西到了終點。但對很多人來說,這些棒球隊的離開是讓人不能接受的損失。有些人久久難以釋懷。經(jīng)過很長一段時間,我終于可以在道奇隊的問題上安撫自己說,好吧,至少我曾經(jīng)擁有過,他們永遠存在于我的記憶中。至今,我的心里還有這樣的懷舊情緒。每次看到杰基·羅賓遜奔向本壘的黑白新聞短片時,這種情緒就會涌上心頭。可沒完沒了地談?wù)摰榔骊牭碾x開,生活也會非常無趣。紐約會讓你學著對幾乎一切釋懷。
懷舊。就像批評家、教育家內(nèi)森·西爾弗在他出色的著作《失去紐約》中寫到的,這個詞本身就是一個無法完美描述那種情緒的詞匯。
“英語中的這個詞寡淡無味得令人絕望。”他在2000年修訂1967年的初版時寫道,“那似乎表達的是絕望與催淚之間的某種東西,有點兒傷感、遺憾的感覺。如今,大多數(shù)城市居民都認可,城市的歷史能夠激發(fā)出一種與現(xiàn)在的連貫感。但稱這種感覺為‘懷舊’時所激發(fā)出的反應(yīng),與提及傳家寶或刺繡時得到的反應(yīng)差不多。”
紐約式懷舊,并不僅僅是懷念消失的建筑,也不是指它們僅留存于曾和它們共同生活的一代人的年輕歲月中。紐約式懷舊,是對“失去”這一永久性存在的宿命般的接受。沒有什么會一直保持不變。星期二變成星期三,一些有價值的東西會永遠變成歷史。“現(xiàn)在是”變成了“過去是”。不論失去了什么,你不會重新獲得:不管是你深愛的兄長,棒球隊、漂亮的酒吧,還是你帶著那個日后成為婚姻伴侶的人跳舞的地方。不可逆轉(zhuǎn)的改變在紐約發(fā)生的頻率太高了,這種經(jīng)歷本身也會影響城市的個性。通過流露更真實的懷舊情緒,紐約用這種方式讓生活在這里的人們不再那么多愁善感。多愁善感的對象總是謊言,而懷舊的對象卻是消失的真實。沒有人會真的為謊言而感傷。
這種緊固的懷舊情緒能夠更好地詮釋紐約這座城市,它已經(jīng)深深融入我們的行為準則,就像DNA一樣。除了“改變總在持續(xù)”這個解釋外,我們最深層次的情感中總是存在另一個共同主題。我相信這也源自創(chuàng)造了這座現(xiàn)代城市的另一個了不起的群體:移民。
每一段紐約歷史都會突出強調(diào)移民的角色,因為沒有移民就講不出這座城市的故事。從19世紀初開始,這座城市吸收了數(shù)百萬歐洲移民,很多人成批抵達:愛爾蘭人是為了逃離19世紀40年代的大饑荒;德國人和其他歐洲人是為了躲避1848年之后的政治紛爭;1880年到1920年間的意大利人、東歐猶太人和其他人組成的移民大潮則是為了擺脫赤貧和充滿暴力殺戮的生活環(huán)境。我們聽說過很多他們的故事,但又對他們知之甚少。很多人是文盲,沒寫過回憶錄或書信,回憶錄是他們的孩子才會嘗試的東西。但我們知道,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很年輕,也很窮,因為上年紀的人和有錢人通常不會移居到陌生國家。我們知道,這些移民心懷一些共同的希望:他們想讓孩子在一個健康、可受教育的地方長大,他們渴望在不問宗教信仰和出身的地方誠實勞動,他們希望在一個任何人無需向君主屈膝的國家獲得屬于個人的自由。
但很多人卻為自己的決定付出了情感代價,而這種共通的破碎感為紐約帶來了懷舊的第二波浪潮。在剩余的人生中,這些19世紀的第一代移民背負著自己的美籍孩子無法完全理解的包袱,也就是那些被他們拋在身后的事物。這些事物可能是物品,也可能是人或情感,正是它們組成了移民口中的“故國”。那些他們孩童時代生活的地方,那些夏日清晨他們和朋友一起奔跑的地方,那些所有人說著同一種語言的地方,那些擁有傳統(tǒng)與確定性——包括最終變得無法容忍的殘酷的確定性——的地方。在大航海時代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大多數(shù)人知道他們這一去將永遠離開故國。在愛爾蘭,如果又有一個兒子或女兒準備動身前往美國,他們的家人通常會進行“赴美守靈”。他們慟哭,就像為死去的人那樣哀悼。
很多德國人、猶太人、意大利人和波蘭人啟程前也會進行類似的儀式,他們穿過歐洲大陸抵達港口,乘船航行在兇險的大西洋上,最終抵達遙遠的紐約港。父母們確信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孩子,孩子們對父母也有同樣的感覺。與剛剛過去的歷史之間產(chǎn)生的撕裂感在他們身上留下了印跡,這些印跡也不會隨著年輕的移民變老而消失。硬要說的話,懷舊情緒往往會隨著年齡增長而越來越強烈。苦痛通常會慢慢褪去,但失去的感覺不會消失。有人在紐約炎熱的夏夜驚醒,恍惚間以為自己身在西西里島、梅奧或者明斯克;有人以為自己的母親正在隔壁房間的壁爐邊準備著飯菜,那些老式的飯菜,那些屬于故國的吃食。
很多懷舊之情用音樂的形式表達了出來。上百首各種語言的19世紀歌曲,都在描述親愛的河流、金色的草地等消失的景色,或在講述女孩或男孩離開時那記憶中的山坡。這些歌曲大多為工業(yè)化產(chǎn)物,帶著專為迎合移民而作的憤世嫉俗的腔調(diào),但它們卻能激發(fā)出真摯的感情。依靠勞動,唱著這些歌的移民在紐約買下了屬于自己的小小一隅。大多數(shù)人看到自己的孩子健康地長高長大,看到他們接受了教育。可以肯定的是,也有些移民很少唱歌或回憶,他們沉淪在酒精、毒品或者犯罪之中。有人被紐約及冷酷的現(xiàn)實打垮,羞愧地回到故國。有人對失敗的恥辱難以啟齒,搬去了西部,走進那片空曠的土地,消失在了美國。
可盡管如此……盡管如此,不管是那些成功的還是沒成功的,對他們來說,音樂永遠在那里。人們在廉租公寓的廚房里、在舞廳里唱起這些移民歌曲,也在婚禮和葬禮上唱響。從移民潮的初期,他們就在這么做,失去的一切和記憶被編織進紐約的個性中。每一位移民都知道非洲人在奴隸制時代學到了什么:曾經(jīng)有一個親密無間的世界,現(xiàn)在消失了。那個世界已經(jīng)成為歷史,不可恢復(fù)。在最深層次的內(nèi)心,你是像非洲人一樣被剝奪了過去,還是自己決定拋棄過去,并不重要。在夜晚的某個瞬間,本已消失的過去會栩栩如生地出現(xiàn)。
那種雙重意識——即無可挽回的過去埋藏在由現(xiàn)在的世界構(gòu)成的淺淺墳?zāi)怪小粋鬟f給了移民的子女,效力逐漸減弱,又傳遞給了更多的孫輩。所有人都意識到了時間和與之相伴的懷舊之情。更廣大世界中發(fā)生的事件,通常也能給人施加時間感。我認識的一些老紐約人,至今還把時間分成三個紀元:戰(zhàn)爭前、戰(zhàn)爭期間、戰(zhàn)爭后。他們指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這三個被戰(zhàn)爭劃分的階段各有專屬于自己的懷舊,有屬于各自時代的音樂,也有特有的希望、痛苦或失去感。身在紐約大后方的人的戰(zhàn)爭經(jīng)歷,和身在加州、密西西比州或佛羅里達州的人顯然不同。還有些紐約人把1957年布魯克林道奇隊和紐約巨人隊的離開看作個人時間意識的重大轉(zhuǎn)折點。很多對話仍以“道奇隊離開前 ……”為開頭。其他人則用1963年約翰·F.肯尼迪被刺作為時間標記,而這個事件才是所謂20世紀60年代的真正開端。
可老移民們早已經(jīng)歷過巨大而具有決定性意義的撕裂,也就是故國和新國家之間的撕裂。這種讓人悲痛的破裂并不只發(fā)生在其他人身上;這種傷痛不是歷史強加給他們的,移民們在這樣的傷痛中生活,使之成為自己的歷史。他們的經(jīng)歷也在他們參與建造的城市中刻下了永久的精神模板。遠走他鄉(xiāng)的孩子們現(xiàn)在可以回到故國的老家,帶著自己的美籍孩子,參加節(jié)日慶祝和婚禮,或者哀悼他們逝去的父母。如果買得起機票,他們可以向孩子展示自己年輕時生活過的地方。他們還可以在故國炫耀自己的紐約街道、紐約學校、紐約公寓、紐約畢業(yè)典禮、紐約球賽和紐約野餐的照片,說,這就是他們的美國。可那種劇烈的撕裂感,將過去拋在身后的感覺,卻一直留在他們心里,因此也留在了我們心里。他們的懷舊給人熟悉的感覺,生活在紐約廉價公寓中的每一個人在至暗時刻都曾感受過這樣的懷舊。
如今,和我們一起生活在紐約的有多米尼加人、俄羅斯人、印度人、巴基斯坦人、墨西哥人、中國人和韓國人,還有其他在殖民時代到訪紐約時會被稱為“所有位于天堂之下的國家”的人,甚至還有來自多哥的人。有些人搬進了下城,也就是為在他們之前到來的猶太人、愛爾蘭人、意大利人和德國人提供不完美成長環(huán)境的地方。有些人在布魯克林安家,還有些住進了皇后區(qū)和布朗克斯區(qū)經(jīng)過改造而煥然一新的地方,乘坐地鐵前往下城工作。他們總讓我感到振奮;他們就是一座不斷變化的城市中仍存在連貫性的證明。
若是運氣好,新移民可以像很久以前的許多人那樣去了解紐約。他們會發(fā)現(xiàn),了解這個地方的最簡單方法就是從頭開始。也就是說,步行前往下城。他們會走上街道,會看到廢墟和紀念碑。他們會吸入過去的灰燼。他們會為生活在這個地方而慶祝,這里住滿了表面上跟他們不一樣的人。他們會帶著孩子走過布魯克林大橋,將奧茲國里灑滿晨光的尖頂盡收眼底。
這樣的體驗不應(yīng)僅限于城市的初來乍到者。悲哀的是,太多歐洲老移民的第三代和第四代孩子不了解這座讓他們的生活成為可能的城市。丹佛如此,紐約亦如此。大部分公立學校不會強調(diào)這些故事。電視文化則進一步深化了被動性,阻止人們主動去了解這些故事。但真正的學生,在單純的好奇心驅(qū)動下,仍能找到自己的祖父母或者曾祖父母曾為后代努力拼搏的地方,那時的他們甚至還不知道自己是否會有后代。在紐約,任何年紀的學生都可以走進留存下來的老街,凝望幾座廉價公寓,拜訪下東城廉租公寓博物館,來了解這座城市的故事。在紐約,絕大多數(shù)老故事發(fā)生在下城。更新一些的故事也是如此。如今在下城,我們幾乎從早到晚都能看到新移民。他們在舊建筑的改造工地上工作,在暴風雪中送著中餐、泰國菜或意大利菜外賣。他們在韓國料理熟食店準備著三明治,在餐館里當廚師。他們送自己年幼的美籍孩子去美國學校讀書。到了夏天的周六夜晚,當很多人打開窗戶,讓涼風吹進家時,在外漫步的人可以聽到用不熟悉的語言唱出的熟悉曲調(diào),那些講述著失去與遺憾的傷心歌謠。
《紐約下城》,[美]皮特·哈米爾著,傅婧瑛譯,光啟書局|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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