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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象|譯經典·寫時代·憶師恩
去年六月,譯經收尾,圣錄(kethuvim)的后半部分即五小卷、《但以理書》和后史(兩記一志)終于完工。自二零零二年寫《創世記》故事,開始譯注摩西五經,屈指算來,恰好做了二十年。
本想趁熱打鐵,寫一組文章,研究圣錄諸篇的。內子道:還是先把《貝奧武甫》修訂了吧,讀者催問好久了。這個順序也有道理,按照做學問先難后易的原則。記得錢默存先生有言,文字工作,編大部頭教材簡單,論文次之;注釋稍難,但遇上攔路虎,尚可不注或作“待考”;最難的是翻譯,連一個字都逃不過去。當然他說的是認真的翻譯。
于是把《貝奧武甫》的幾種新老注本翻出來,讀了一遍,順帶溫習了相關歷史文獻。覺得譯文可修訂處不少,有些表達和專名需要重新斟酌,注評部分則應大大擴充。這里面有一個緣故。八十年代,經外文所好友申慧輝介紹,同北京三聯沈昌文先生聯系出書的時候,國內出版業還很困難,紙張緊缺。從前著書也不興添許多注釋,跟現在不一樣。所以我注評只寫了一百一十五條,沈先生照單全收,已經打破慣例了。
《貝奧武甫:古英語史詩》,馮象譯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2年6月出版,221頁,4.40元
古英語史詩《貝奧武甫》是英國文學的開山鼻祖,盎格魯-撒克遜文明的第一座豐碑,位列歐洲中世紀四大史詩之首(其余三部是《羅蘭之歌》《尼伯龍之歌》《熙德之歌》),在英語世界,屬于大學生中學生必讀的經典。翻譯經典,做好不容易;我的體會,是一輩子的事業。下面就說說這番事業的緣起和求學之路上的幾位老師——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這些天因為重讀他們的著作,就一幕幕又回來眼前——尤其是我的博士導師班生(Larry D. Benson)先生,那“一顆幽默、灑脫又不失虔敬的靈魂”(《先知書》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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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六八屆初中生,“老三屆”的尾巴,只念了一年書就“文革”了。下鄉去到云南“插隊落戶”,自學外語,當了中學教師。回想起來,少年不更事,卻也不太怕艱苦和病痛,適應力強。要是成年人,感受就不同了。比如干部知識分子下干校鍛煉,后來“傷痕文學”血淚控訴的很多。可我們當時看他們,好羨慕。拿著工資吃國家糧,蓋一排宿舍,開兩片荒地,栽點莊稼,養幾頭豬。沒干兩年又回城去了,而我們知青是要“扎根邊疆一輩子”的。
主要是精神上苦悶。一九七零年,大學開始招收工農兵學員。但我是無資格的,因為是“黑九類”家庭出身,歸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之列。調動工作呢,也不可能。邊境一線地區往內地調,是一刀切不批準的。我爭取過。云南人民廣播電臺發了調令,商調我去電臺做英語教學節目——七二年二月尼克松訪華之后,全國掀起了學外語的熱潮。可是縣教育局的領導說:別來纏我。你白天白說,晚上瞎說,不合政策(見《以賽亞之歌·羅嘎》)。路都堵上了,怎么辦呢?只好咬咬牙,打持久戰了,自己定一個奮斗目標:譯一部西方經典,再寫一本書,給那“天翻地覆”的大時代留個記錄。課本里不是有一句馬克思語錄:外語是人生斗爭的武器?
多年以后,大約是到港大教書,常回國講學,有了比較,九十年代了我才意識到,人就是那樣:有時候落入逆境,無望了,反而能培育并立定一個理想。
這兩項任務,譯經典跟寫時代,需要讀很多的書,外國的書。漸漸地,對書里面各種思想追根溯源,就碰上了古典語言和中世紀文學。
“文革”后期,搞“評法批儒”。家父同胡曲園先生(復旦哲學系主任)被叫去外灘的總工會大樓(原交通銀行大樓),幫工人理論小組注釋法家著作。這是他被打倒,“隔離審查”后,第一次獲準回家居住,雖然仍須接受批判。那時我喜好譯詩,選些古今詩詞練習。家父遂請方重(蘆浪)先生批改。方先生是上海外院英語系主任,譯過陶淵明,功力很深。一行詩,一個長句,往往他改動一兩個詞,調整下順序,品味就出來了。他是清華學堂畢業留美的,先入斯坦福跟一位名師塔特洛克(J. S. P. Tatlock)念喬叟,復轉伯克利讀博。后因不堪忍受種族歧視,又聽聞北伐勝利,中國留學生興奮莫名,便“決計提前歸國”,放下了已成初稿的論文《十八世紀的英國文學與中國》(見先生自述《求學年代漫筆》)。
方重譯《喬叟文集》1962年版
喬叟(約1343-1400),史稱“英詩之父”。但方先生譯《坎特伯雷故事集》和《特羅勒斯與克麗西德》,用了散文。我對照原文讀了就尋思,能否再現喬叟的詩律風格呢?然而并沒有寫信去求教,原因忘了,或是怕討論方先生種的“毒草”,被人發現不好。但也可能是心有旁騖,興趣轉向拉丁語了(用一本蘇聯教材,我在福州路舊書店兩毛錢淘來的)。
這個以詩譯詩的實踐性問題,后來同楊周翰先生聊過。楊先生說,他在西南聯大時曾以維吉爾史詩《埃涅阿斯記》卷六試驗譯法。感到新詩格律尚未成熟,近體詩跟七古又音節太少,容納不了原文的六音步節奏。遂決定放棄詩體,故五六十年代譯奧維德《變形記》與賀拉斯《詩藝》,皆以散文出之(參《埃涅阿斯記》譯本序)。
楊周翰譯《埃涅阿斯記》
前兩天,仿佛是天意,友人石君惠賜北京外院學報《西方語文》的創刊號電子版(1957),內中恰有楊先生一文,評方先生譯喬叟《坎》《特》二書。商榷一些譯法的同時,肯定了散文譯詩以應急的“明智”,說至少保證了忠實,間或也能傳達原著“極其微妙”的幽默。言下之意,還是期盼有詩體的漢譯再現喬叟“音樂性很強,明朗流暢,毫不費力,自然而生動的風格”,一如卞之琳先生譯《哈姆雷特》(同期有吳興華先生評卞譯)。這篇書評,楊先生六卷《作品集》未收,算是佚文,對我來說格外珍貴。
言歸正傳。真正轉到喬叟和中世紀文學,是考上北大西語系以后。一九八二年二月入學,但那個學年導師系主任李賦寧先生在耶魯訪問。我便開始學希臘語,向楊業治(禹功)先生請教。老先生是家父母三十年代在清華念書時的德文老師,所以是我的太老師了。他也是清華畢業拿庚子賠款留美的,在哈佛讀的碩士,繼而游學海德堡四年。日耳曼學和古典語文之外,還精通西洋樂理,主編《德漢詞典》,造詣極高。他譯的奧地利音樂學家漢斯立克《論音樂的美》,聽上海音樂學院的朋友說,是他們的考試必讀,影響很大。巧的是,他和方先生一樣,也譯過陶淵明(漢譯德)。我上燕東園太老師家聊天,談到中世紀史詩,他說,當年哈佛英文系有位百科全書式的學者基特里奇(George Kittredge),講授《貝奧武甫》是一絕,你可讀一讀。
《貝奧武甫》我看過現代英語譯本,對故事情節和英雄搏怪、屠龍奪金一類神話母題略知一二。現在聽了太老師談論古日耳曼英雄社會跟北歐(古冰島語)沙迦,再讀便感受到了史詩的深沉、反諷與悲思。于是想學古英語了。
五六月間,李先生從美國回來了,得知我的興趣在中世紀,十分高興。原來他早年留學耶魯,就是專攻這一段,博士論文是研究一部有名的十四世紀抄本,大英圖書館MS Harley 2253(含中古英語、諾曼法語和拉丁語詩文,習稱Harley Lyrics),編注其中的政治諷刺詩。導師為語文學家梅納(Robert Menner)和喬學家兼《貝奧武甫》譯者唐納遜(Talbot Donaldson)。但寫到一半,新中國成立了,先生到紐約華美協進社(China Institute)拜謁梅貽琦校長,梅校長鼓勵他回清華任教,他便輟筆踏上了歸途(見先生回憶錄《人生歷程》,98、102頁)。
先生送我兩本書:牛津版《喬叟研究目錄》和斯威特《古英語入門》。讓我先熟悉一下“喬學”各領域的進展,為論文選題做準備。然后從秋季開始,每周兩晚,到蔚秀園先生家中學古英語。中古英語方面,則自己閱讀喬叟(代表倫敦方言)和各地方言文獻,對照法國學者莫斯的經典《中古英語手冊》,寫讀書報告與先生討論(詳見《木腿正義·蜜與蠟的回憶》)。論文方向便定為喬叟的詩律。這個語文學訓練法,加上西語系別的課程(如外教開的莎士比亞、楊周翰先生的十七世紀英國文學),挺適合我的。北大兩年半,李先生為我打好了古英語和喬學基礎。
不過研究中世紀文學,當時國內書刊很少。論文涉及的好些資料,包括喬學新著、古法語騎士傳奇和普羅旺斯/奧克語(Occitan)游吟歌手的集子,都是我向外教波士夫人求助,她從法國寄來的(參觀《圣詩擷英·眾神寧靜》)。其中有一本學者常引用的《喬叟與法國傳統》,后來才知道,作者慕斯卡金(Charles Muscatine)是我的博士導師的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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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年,由李先生、楊周翰先生和教拉丁語的法國專家貝爾娜小姐推薦,我上了哈佛英文系,導師即系主任班生先生。
班先生是中世紀文學和喬學大家,當時正在編他的河畔版《喬叟全集》。報到那天,他各方面考問一遍,讀過哪些書云云,見我已有語文學和詩律的基礎,就讓我跳過入門課程,直接跟副導師百老匯劇作家阿爾弗雷德(William Alfred)先生念《貝奧武甫》。并囑我去侯敦(珍本善本)圖書館聽老館長邦德(William Bond)先生講版本學,學一點中世紀抄本同古書的知識(詳見《信與忘·理想的大學》)。鑒于中世紀文獻拉丁語居多,又介紹我到古典系聽課,選了塔朗特(Richard Tarrant)先生的奧維德《變形記》、齊奧科夫斯基(Jan Ziolkowski)的中古拉丁語戲劇。之后學習希伯來語,還聽了庫格爾(James Kugel)先生講圣經和希伯來詩律。
班生主編河畔版《喬叟全集》
班先生自己則給我一個人開一門“喬叟研究”,配一名助教,負責操作儲存了喬叟作品全部抄本和詞匯索引(glossarial concordance)的計算機。那時個人電腦還是稀罕物,不能聯網,我們用的是詹姆斯樓(行為科學系)頂層一臺碩大的計算機。就這樣,在瓦倫屋(英文系小樓)的地下小教室里,局域網終端銀屏閃閃,先生叼一支香煙,吞云吐霧,討論起了喬叟:諸抄本的特點、方言詞匯跟修辭風格,《坎特伯雷故事集》各篇的順序、人物及歷史背景,等等,都是編《全集》需要厘清的問題。得益于此種“活學活用,立竿見影,在‘用’字上狠下功夫”的教學法,很快,我就定了論文選題,即古法語長詩《玫瑰傳奇》的中古英語譯本(格拉斯哥殘卷)三片斷中,喬叟手筆的真偽考。
這題目的好處,是與老先生們討厭的新派理論無涉,純是了結一場打了幾個世紀的喬學官司。論文完成時,副導師皮爾索(Derek Pearsall)先生的《喬叟傳》剛脫稿,他說:看了你的考證,我把書稿改了幾處呢。皮先生是英國紳士,講話機智而含蓄,不像美國人直統統的。
皮爾索著《喬叟傳》
一九八七年春,過了博士資格考,得了空閑,便準備譯《貝奧武甫》。向李先生匯報,先生非常支持,親自致信沈昌文先生推薦出版。次年,楊周翰先生來杜克大學和全美人文中心(NHC)講學,我把試譯的章節寄去請教。楊先生回信多有指點,并說起他留學牛津,聽托爾金(J. R. R. Tolkien)、冉恩(C. L. Wrenn)、劉易斯(C. S. Lewis)等大家講授史詩和喬叟的情形。那是他病倒前留給我的最后的教誨(詳見《以賽亞之歌·飲水思源》)。
選擇迻譯《貝奧武甫》,很大程度上是受了阿爾弗雷德先生的感召。他不僅講課精彩——“聽他一堂課,學生絕對大腦充血、揉眼伸腰,一個個仿佛從電影院里出來”(《木腿正義》前言)——也是現代叢書《貝奧武甫》的譯者;其散文譯筆雍容華貴,既有節制又有詩意的發揮。故而解讀上每有疑問,就找他請教;時而也上雅典路他的寓所喝下午茶,聽他神聊:如何開著坦克打到德國,一路上的陷阱、失誤和運氣,像“歲月纏身的老將懷念起少年時光”(《貝》2111)。阿先生是獨身主義者,寓所常有演藝界人士和哈佛戲劇社的學生進進出出,洋溢著一種瀟灑不羈的氣氛。一九九九年他去世后,學生成立阿爾弗雷德學社,房子便捐給了學社,做“中世紀文學跟戲劇愛好者的家園”(參《創世記·石肩》,《我是阿爾法·弁言》)。
阿爾弗雷德等譯《中世紀四大史詩》
阿先生是紐約人,愛爾蘭裔,虔誠的天主教徒。他同教修辭學的愛爾蘭詩人希尼(Seamus Heaney)交好,加上皮先生,三個人定期搞詩朗誦會,《貝奧武甫》是他們的保留節目。一天,希先生突然宣布,他也開始譯古英語史詩了,要給愛爾蘭的世仇盎格魯-撒克遜人的“主歌手”換一副被壓迫者的嗓門。他雖是著名的詩人(九五年獲諾獎),卻不善教課,只會念講稿,學生昏昏欲睡。但這句話讓我頓生敬意。希先生譯得很慢,反復推敲,尋找一種冷峻而渾厚的帶有愛爾蘭音腔的語匯跟節奏。譯本于九九年面世,頗受讀者喜愛。
希尼譯《貝奧武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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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北大的時候覺得很幸運,趕上了末班車,老先生大多還健在。現在想想,八十年代的哈佛何嘗不是末班車呢?班先生他們那代人過去,大學自治而自律的人文傳統便衰落了,連同承載它的倫理人格。如今的校園,官僚化功利化了;而且凡事講求政治正確,禁忌林立——誠然歷史地看,也有其合理性(或如黑格爾所言,was wirklich ist, das ist vernünftig)——班先生假若年輕四十歲,光憑他自嘲的那個“不可救藥的共和黨”身份,就保不住被轟出課堂。
先生是南方人,亞利桑那州的兒子。大學畢業入伍,到海軍陸戰隊服役四年(另說高中畢業參軍五年,見哈佛文理學院紀念文告),其中一年在朝鮮戰場。所以他是跟志愿軍交過手的老兵。但這段經歷他從來不提,是同學私下說的。復員后,進伯克利英文系,跟慕斯卡金讀博士。我問過先生,慕斯卡金這個姓,是哪里人。先生說,他是紐約的俄裔猶太人,耶魯英文系破紀錄的第一個猶太學生。二戰爆發,報名當了海軍,曾參加D-Day諾曼底登陸。我上了耶魯法學院才知道,他還是美國憲法史和加州公立教育史上留名的人物。麥卡錫“紅色恐慌”那會兒,迫害左翼人士,加州政府搞了個效忠宣誓。慕先生帶頭,有三十一位伯克利教師拒絕在宣誓書上簽名,被開除公職。他隨即提起憲法訴訟,歷時三年,最后打贏了官司。伯克利許多教授聲援他的正義事業,大學遂請他返校復職。終其一生,慕先生積極參與加州的教育改革與平權運動,并為此多次出庭做專家證人。喬學方面他的主要成就和傳世之作,便是波士夫人寄贈的那本《喬叟與法國傳統》。
慕斯卡金著《喬叟與法國傳統》
班先生的副導師也很有名,是法國印象派大師雷諾阿的孫子,電影童星兼哈佛高材生,太平洋戰場上的機槍手和“貝學”家,阿蘭·雷諾阿(Alain Renoir)。有一次先生憶舊,說雷先生富有法國人的才情和表演天分,他的《貝奧武甫》課迷倒一大批學生。眾人都說,這一表人才怎么落在英文系了?應該去好萊塢呀。
先生的博士論文,是探討十四世紀中古英語頭韻體長詩《加文爵士與綠騎士》的詩藝和寓意。顯然論文深獲好評,因為他一九五九年伯克利畢業即受聘于哈佛,從此再沒有離開。
先生學問上的貢獻,可分為三大塊。一是喬叟,以《喬叟全集》(1987)和《喬叟詞匯索引》(1993)為代表,造福于學林。二是亞瑟王傳奇,從他的博士論文開始,校注古籍,考據源流,闡發新說,涵蓋整個領域,包括中古英語分節體和頭韻體《亞瑟之死》,馬羅里爵士的散文《亞瑟之死》,以及十二世紀柯雷先(Chrétien de Troyes)的古法語亞瑟王系列。受惠于先生的教導,我對中世紀傳奇也大感興趣,從《圣杯傳》《墨林》《哀生》《玫瑰傳奇》到威爾士和愛爾蘭的神話傳說。這是后來我寫亞瑟王與圓桌騎士故事集《玻璃島》的因緣。
第三,便是《貝奧武甫》和古英語詩,先生有幾篇開風氣的論文,是各種貝學文萃必收的。最早一篇《盎格魯-撒克遜程式化詩歌的文學特征》,在哈佛還留下了一段掌故。哈佛的民俗學和神話研究,肇始于首任英文講席教授兼喬學先驅柴爾德(Francis Child)收集整理《英格蘭與蘇格蘭民歌》八卷(1857-1858)。后經柴氏的學生基特里奇(楊業治先生的老師)接力推進,到英文系的馬公(Francis Magoun)、古典系的帕里(Milman Parry)和洛德(Albert Lord)手里,終于蔚為大觀。現在好像歸日耳曼文學系的米切爾(Stephen Mitchell)領銜。米老師八十年代尚是“青椒”(青年教師),教我們古冰島語和北歐沙迦,一個小班,七八個人。
一九三四年,帕里帶著他的學生洛德,到南斯拉夫偏遠山區調查民謠,給民間歌手的演唱錄音,總結出一套謠曲傳唱的程式和相應的詩學。并由此設想,荷馬史詩也遵循同樣的傳唱技法,起初并無固定文本。然而帕里英年早逝,沒來得及闡發他的理論——三五年十二月,他到洛杉磯訪岳母,在旅館房間內遇難。警方稱,他放在旅行箱里的手槍走火,擊中心臟(但他女兒懷疑是他殺)——是馬公支持洛德完成了帕里的未竟之業,并親自出馬,把這一理論拓展到古英語詩,認為《貝奧武甫》也是口傳而非(寺院或宮廷)書寫文化的產物。五六十年代,馬公此說是顯學。
Rockwell Kent繪《貝奧武甫》插圖,平版印刷畫,1931年。
班先生卻逆流而上,論文開篇就點了馬公和洛德的名。他的立論很巧,從翻譯入手。傳世的古英語詩,有相當部分譯自拉丁語宗教文獻。班先生用一連串例證說明,馬公、洛德認定的判斷即興演唱的口傳作品的標準,如押頭韻的復合詞和短語,套喻(kenning)用作襯詞,詩句極少跨行(enjambement)等,在古英語譯作中也大量存在。如果這些特點無法據以區分譯作和原創,包括贊美詩、圣徒傳、英雄歌謠,乃至《貝奧武甫》,則不管馬公所倡導的“帕里-洛德理論”對荷馬史詩的解釋有效與否,對判定一首古英語詩是否口傳,或即興演唱的記錄,是無意義的。因為那些譯自拉丁語的宗教詩和寓言詩,例如《創世記》《出埃及記》《鳳凰》,肯定是出自拉丁語嫻熟的寺院僧侶和讀書人之手,而非不識字的歌手之口。
一九六四年十二月,論文在現代語言協會(MLA)紐約年會上宣讀,一石激起千層浪,學界開始重新認識《貝奧武甫》和古英語詩律。據說,馬公有點不悅。之后,班先生即以此文和新著《加文爵士與綠騎士:藝術和傳統》(1965)為代表作,申請終生教職(tenure)。而評審委員會的主席不是別個,正是英文系資深教授馬公。這馬老先生卻不是象牙塔里的學究,他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王牌飛行員(flying ace),戰斗英雄。原來他哈佛本科畢業,恰逢戰事緊張。他謊稱自己是(英屬自治領)加拿大人,到英國報名參加皇家空軍,當了雙翼機飛行員;不久便壯志凌云,取得擊落敵機五架的輝煌戰績。戰后回到哈佛,念語文學博士,留校任教,成了天才的基特里奇的接班人。老先生學問淵博,熱衷于收集研究民謠童話。晚年自學芬蘭語,翻譯了芬蘭史詩《英雄國》(Kalevala, 1963)。芬蘭人大為感動,以國家最高榮譽給他授勛。他還是洛德的博士論文導師。所以班先生這篇論文,挑戰了他們師生兩個(英文系和古典系)大牌教授。
班生著《加文爵士與綠騎士:藝術和傳統》
于是老英雄遇上了新問題:斃不斃這個亞利桑那州荒野邊地冒出來的刺頭?躊躇半天,忽然窗口吹進一股風,翻開了年輕人的履歷表,亮出一行字,“海軍陸戰隊……朝鮮戰場”。他心底咯噔一下,“記起了自己的榮光”(m?rto gemunde),一如丹麥老王對“蜂狼”貝奧武甫的殷殷屬望(《貝》654以下)……
以上是哈佛老院(Harvard Yard)里的傳說。
我上網檢索了一下,馬公一九六一年退休,班先生是六五年(據先生的文集《駁論集》編者序,則是六四年)升教授。如此,先生申請終生教職時,馬公應該不會參與評審。當然,不排除委員會上有教授是馬公一派,卻秉持百家爭鳴的原則,投了贊成票。沒有不透風的墻,內幕流傳出來,好事者附會到了馬公身上。畢竟,人都愿意老英雄多一樁逸聞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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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班先生也成了傳奇。他是二零一五年二月逝世的,享年八十六。學生和同道的紀念文字,都提及他的不修邊幅,辦公室煙霧騰騰,書架上酒瓶站崗。那年頭吸煙而非禁煙才是人權。所以他講課能夠一支煙一會兒當粉筆指點,一會兒又叼在口中。有幾回叼顛倒了,過濾嘴朝外,手就伸進褲兜摸打火機。這時大伙兒的心就吊起來了,都想看他把煙嘴點燃的窘相。可他總是在最后一秒,把香煙翻轉或者打火機又放回了兜里,弄得課堂里一片無聲的嘆息。
先生對八十年代興起的理論潮不感興趣。收到別人贈書,凡是后結構主義、女權主義之類,就塞到他認為“愛玩理論”的研究生的信箱里,封面貼一張黃字條:“轉贈不代表贊同”。
我們研究生最享受的,是周四下午的中世紀文學研討會之前,他主持的聚餐。那是先生當系主任以后建立的制度,周四中午全體出動,從瓦倫屋走到麻省大道上的海豚飯店。通常是他起個頭,講兩句現在屬于政治不正確的冷笑話,然后大家七嘴八舌瞎聊。聊完吃飽,便折回瓦倫屋二樓會議室,人手一杯西班牙雪利酒,研討會開始。主講人是先生邀請的專家,包括加拿大、歐洲和日本來訪的國際學者。也安排博士生講自己的論文。我講過兩次,一次談喬叟的譯筆風格(即我的博士論文),一次討論《貝奧武甫》詩人的異端思想。講者言畢,先生便起身,一邊評議或提問,一邊給眾人斟酒。他的腦筋似乎可以同時做兩件事兒,學問飲酒兩不誤。
用一位現在明尼蘇達大學任教的女同學的話說,那時節,每個周四“都是我們的卡米洛城和高荒伯古堡的歡宴”。卡米洛(Camelot)是亞瑟王同桂尼薇王后的都城,英勇的圓桌騎士的駐地;高荒伯(Bercilak de Hautdesert),即先生的博士論文及第一部專著研究的《加文爵士與綠騎士》里的古堡主人,莫甘娜仙姑(Morgne la Faye)的騎士——那綠袍綠馬,玩砍頭游戲的綠發巨人(參閱《玻璃島·綠騎士》)。
先生是老派紳士。晚年,夫人得了帕金森病,他悉心照料了十年,從無一句怨言。這事我原先不知道,是皮先生的悼詞披露的。皮先生來美之前,執教于英國約克大學,那里的中世紀研究中心是他創辦的。榮休以后便回到約克的老屋;他也是夫人先走。前年,英國新冠最兇的時候,皮先生也走了,享年九十。
Rockwell Kent繪《貝奧武甫》插圖,平版印刷畫,193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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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二年六月,拙譯《貝奧武甫》問世。我在耶魯申請了一筆研究費回國調研,順便探親訪友,包括拜訪沈先生和《讀書》諸女史,取樣書。那是留學八年第一趟回國。返美后,到瓦倫屋看望班先生,給他送上新書。先生非常高興,翻開書,口中便朗朗地把引子“麥束之子”希爾德的船葬,用古英語背誦了一遍,道:中國讀者會怎么看呢,這樣的異教英雄,異端傳統?他還記得周四研討會我講的題目呢。隨后拿到隔壁辦公室給貝特(W. Jackson Bate)先生看,說:杰克,《貝奧武甫》到了中國,是不是思想史上的一件功德呀?貝先生是十八、十九世紀文學的權威,曾以思想史評傳《濟慈傳》和《約翰生傳》兩次摘得普利策獎。
我心里仿佛被什么東西擊中了。開車回家的路上,一個念頭悄悄升起:也許于“思想史”而言,貢獻可以再大些,試一試譯注圣書?
于是十年過后,二零零二年春,開始了那另一件功德:譯經。
二零二零年春節,希伯來圣經最具哲學思辨的部分《先知書》譯注殺青。獻辭是紀念班先生,引了他喜歡的《神曲·地獄篇》四章的兩節:
Uscicci mai alcuno, o per suo merto
o per altrui, che poi fosse beato
請告訴我,老師,我啟唇發問
極想確認那信仰可戰勝
一切謬誤:
可曾有誰,憑自己
或別人的功德
從這兒出去
再蒙福?
二零二三年三月于鐵盆齋
(本文系《貝奧武甫》增訂版代序)
阿爾弗雷德(William Alfred)等[譯]:《中世紀四大史詩》(Medieval Epics: Beowulf, The Song of Roland, The Nibelungenlied, The Cid),Modern Library, 1963。
班生(Larry D. Benson)[主編]:《喬叟全集》(The Riverside Chaucer),Houghton Mifflin, 1987; Oxford Univ Press, 1988。
班生:《駁論集:從貝奧武甫到喬叟》(Contradictions: From Beowulf to Chaucer),Scholar Press, 1995。
皮爾索(Derek Pearsall):《喬叟傳》(The Life of Geoffrey Chaucer),Blackwell, 1992。
希尼(Seamus Heaney)[譯]:《貝奧武甫》(Beowulf: A New Verse Translation),W.W. Norton, 2000。
方重[譯]:《喬叟文集》,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
李賦寧:《學習英語與從事英語工作的人生歷程》,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楊周翰[譯]:《埃涅阿斯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馮象:《木腿正義》,增訂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馮象:《創世記》,修訂版,北京三聯,2012。
馮象:《玻璃島》,第二版,北京三聯,2013。
馮象:《以賽亞之歌》,北京三聯,2017。
馮象:《圣詩擷英》,北京三聯,2017。
馮象:《我是阿爾法:論法和人工智能》,牛津大學出版社,2018。
《先知書》,馮象譯注,牛津大學出版社,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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