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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爾岑回憶錄:我的父親覲見拿破侖

[俄]赫爾岑著,項星耀譯
2018-08-02 09:51
來源:《往事與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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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與隨想》是俄國思想家、作家、革命家亞歷山大·伊萬諾維奇·赫爾岑(1812-1870)的回憶錄。

赫爾岑出生于莫斯科的貴族家庭,經歷了戰火、革命、流放,接觸了上至王公大臣、下至販夫走卒的各色人物。這位時代巨匠從1852年開始動筆寫作回憶錄,歷時十五年完成;內容覆蓋了從1812年俄國衛國戰爭、十二月黨人起義、1848年歐洲革命等重大事件,拿破侖一世、亞歷山大一世、尼古拉一世、別林斯基、恰達耶夫、巴枯寧、馬志尼、蒲魯東、拿破侖三世等歷史人物悉數登場。

赫爾岑在少年時代受十二月黨人思想影響,立志走反對沙皇專制制度的道路。1829年進入莫斯科大學數理系;1835年以“對社會有極大危險的自由思想者”的罪名被流放。1842年回到莫斯科,立即重新投入戰斗,并受到迫害。1847年初,赫爾岑攜家到達歐洲,成為流亡者,從此再未返回俄國。1848年歐洲革命的失敗使赫爾岑思想上發生危機,觸發他重新思考社會根本問題。1852年他來到倫敦,隨后建立了“自由俄羅斯印刷所”,出版了《北極星》和《警鐘》兩種刊物,登載揭露沙皇專制制度的文學作品和各種文章。這些刊物當時被大量秘密運回俄國,促進了解放運動的發展。1870年1月,赫爾岑病逝于巴黎。

赫爾岑生前曾親自編定了一至五卷(除《家庭悲劇》等少數部分外),第六至八卷大多由后人根據他的遺稿陸續發表,但直至1956年,全書才由蘇聯科學院高爾基世界文學研究所編定,列入《赫爾岑三十卷集》。中譯本系項星耀先生根據莫斯科國家文學出版社出版的《赫爾岑九卷集》譯出,近日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后浪出版公司重新出版(2018年9月)。澎湃新聞經出版社授權選刊其中第一卷第一章的內容。在這里,赫爾岑寫下了他出生之際的家族與國家命運:1812年4月,拿破侖大軍壓境、入侵莫斯科……

歷山大·伊萬諾維奇·赫爾岑著,項星耀譯,《往事與隨想》,四川人民出版社/后浪出版公司,2018年9月

我的保姆與拿破侖的軍隊

“喂,薇拉·阿爾達莫諾夫娜,再給我講一遍吧,法國佬是怎么進莫斯科的?”我躺在小床上常常這么說,一邊裹在絎過的棉被里,伸伸懶腰。小床四周圍著一幅粗麻布,免得我摔到地上。

“咳!還講什么喲,已經聽過多少回了,況且也該睡啦,還是明天早些起床的好,”老婆子總這么回答,其實這是她心愛的話題,我樂意聽,她也同樣樂意講。

“您就講一點吧,比如,您怎么知道……噢,開頭是怎樣的?”

“開頭是這樣的。您爸爸(您知道他是怎么一個人)總是磨磨蹭蹭的,收拾這收拾那,最后總算拾掇好了!大家說,該走啦,還等什么,看來城里已經跑空了。他不聽,還跟帕維爾·伊萬諾維奇說個沒完,商量怎么一起走,一會兒這個沒準備好,一會兒那個沒準備好。好不容易一切安排妥當,馬車也停在門口了;老爺們坐下去用早飯,驀地我們的廚師跑進飯廳,臉色煞白的,報告道:‘敵人已經進了德拉古米洛夫門。’大家一怔,心都涼了;我的天,上帝保佑吧!這時人人慌了手腳,亂糟糟的,正在唉聲嘆氣,一看,龍騎兵已在滿街奔馳,戴著那種鋼盔,后面揚起一根馬尾巴。城門全關閉了。這下子您爸爸只得聽天由命,您也跟著倒了霉。那時您還由奶娘達里婭在喂奶呢,生得又虛弱又瘦小。”

我露出了驕傲的微笑,為自己參與了這次戰爭而揚揚得意。

“起先還馬馬虎虎,這是指開頭幾天,有時進來兩三個兵,做做手勢,意思是有沒有酒;我們照例給他們一人斟一杯,他們喝完就走了,臨走還敬禮呢。可后來起了火,火越燒越旺,城里變得大亂,搶劫和各種災禍都出現了。我們當時住在公爵小姐(指梅謝爾斯卡婭公爵小姐,赫爾岑的祖母的妹妹。)家的廂房中,屋子也著了火。于是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戈洛赫瓦斯托夫,我父親較小一個姐姐的丈夫。——作者注)勸我們:‘還是到我家去吧,我的房子是石造的,院子進深,圍墻也堅固。’我們去了,主人仆人都一起步行,那時也分不得尊卑上下啦。我們走到特維爾林蔭大道,那里的樹木已經著火。最后總算到了戈洛赫瓦斯托夫家,一看,屋子已濃煙彌漫,火舌正從所有的窗口躥出。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愣住了,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屋子背后有個大花園,我們拐到了那兒,以為那里安全一些。我們坐在長凳上發愁,突然不知打哪兒闖來了一群大兵,喝得醉醺醺的。帕維爾·伊萬諾維奇穿一件旅行用的大皮袍,一個兵撲過去,要剝他的皮袍,老頭兒不給,那個兵猛然拔出短劍朝他臉上砍去,以致他老人家歸天的時候,臉上還留下一條傷疤。其他幾個兵動手對付我們,一個兵把您從奶媽手中奪去,解開襁褓,看里面有沒有鈔票或者鉆石,一看啥也沒有,這天殺的,就故意把包布撕破,扔在地上。他們剛走,又出了大亂子。您記得我們的普拉東,后來給送去當兵的,他非常貪杯,這一天也實在胡鬧,腰里掛了把軍刀,到處游蕩。原來,敵人進城前一天,羅斯托普欽伯爵[羅斯托普欽(1763—1826),1812至1814年間的莫斯科總督。]打開軍械庫,把武器分發給大家,普拉東撈到了一把軍刀。那天傍晚,他看見一個龍騎兵騎馬闖進院子;馬廄旁邊有一匹馬,龍騎兵想把它牽走。哪知普拉東一個箭步跳到他跟前,抓住韁繩說道:‘馬是我家的,我們不給你。’龍騎兵舉起手槍嚇唬他,可是槍里顯然沒裝子彈。老爺當時也在,看到這情形,向他吆喝:‘放開馬,這不關你的事。’可哪成!普拉東抽出軍刀,對準龍騎兵的腦瓜就是一刀,龍騎兵的身子晃了晃,但他又狠狠干了幾下。我們心想,這下我們的末日到了,龍騎兵的伙伴一發現這事,我們非完蛋不可。普拉東倒滿不在乎,等龍騎兵一倒下,就抓住他的腳,把這倒霉鬼拖進了污水坑,丟在那里,這家伙當時還沒斷氣呢。他的馬站在一旁,一動不動,用蹄子踢泥土,仿佛知道這是怎么回事。我們把它關進了馬廄,后來大約就在那兒給燒死了。大家趕緊逃出院子,火也越燒越可怕。我們筋疲力盡,餓著肚子,發現一幢房屋還沒著火,便躲進去歇息。誰知還不到一個小時,我們的人又從街上嚷嚷了:‘快出來,出來,起火啦!’我馬上從臺球桌上撕了一塊粗帆布,把您裹在里邊,免得夜里著涼。這樣,我們到了特維爾廣場,法國佬正在那兒救火,因為他們的長官住在總督府里。我們只得干脆坐在街頭,只見到處是來來往往的巡邏兵,有的步行,有的騎馬。您呢,拼命哭啊,鬧啊,因為奶媽沒有奶了,也找不到一塊面包。那時納塔利婭·康斯坦丁諾夫娜(赫爾岑幼年的保姆之一。)還跟我們在一起,您知道,這姑娘啥也不怕,她看見一群兵在墻角邊吃東西,便抱了您去找他們,指指您說,小孩兒要‘蠻食’(法語“吃”的發音)。起先他們可兇呢,沖著她直吆喝:‘阿來,阿來!’(法語“滾開”的發音。)她就罵他們:你們這些殺頭的;還雜七雜八講了不少話。這些大兵啥也不懂,聽了樂得哈哈大笑,給了您一點浸水的面包,也給了她一塊。第二天一早,一個軍官跑來,把所有的男人都帶走了,您爸爸也在里邊,只留下了女人和受傷的帕維爾·伊萬諾維奇。他們是給帶到周圍的房屋去救火的,我們就這么單獨呆到傍晚,光知道坐在那兒啼哭。到了黃昏,老爺回來了,還有一個軍官跟他在一起……”

赫爾岑

我的父親覲見拿破侖

現在讓我代替老婆子,把她的故事講下去吧。我的父親完成了消防隊長的職務以后,在基督受難修道院附近遇到一隊意大利騎兵。他便找他們的隊長,用意大利語向他講了他家庭的處境。意大利人聽到親切的祖國語言(原文是意大利文),答應報告特列維茨公爵[即莫蒂埃(1768—1835),法軍元帥。拿破侖攻占莫斯科時,莫蒂埃任莫斯科總督。]并決定派一名衛兵保護我們,以免戈洛赫瓦斯托夫家花園中發生的野蠻事件重演。那個軍官便是奉命前來執行這任務的。軍官聽說我們已兩天沒吃東西,便帶我們走進一家洗劫過的店鋪,那里花茶和近東地方的咖啡丟了一地,還有大量海棗、無花果和扁桃仁。我們把口袋塞得鼓鼓的,已足夠做一頓甜食了。事實證明,衛兵是大有用處的:十來伙士兵曾先后來到特維爾廣場拐角上,跟這些露宿街頭的不幸的婦人孩子找麻煩,但當場都在衛兵的命令下離開了。

莫蒂埃記得在巴黎與我父親會過面,因而呈報了拿破侖。拿破侖命我父親次日早晨前去見他。我的父親一向注重儀表,嚴格遵守禮節,可是這一天他應法國皇帝之召,到克里姆林宮金蜜殿覲見的時候,穿的是破舊的藍色短燕尾服,銅紐扣,這本是打獵穿的,也沒戴假發,襯衣骯臟,皮靴已幾天沒刷,胡須也沒剃。

他們的談話我聽到過多次,在凡男爵[指阿加東·讓·弗朗索瓦(1778—1837),法國歷史學家,曾任拿破侖的秘書,著有《1812年紀事》等書。]和米哈伊洛夫斯基-丹尼列夫斯基[米哈伊洛夫斯基-丹尼列夫斯基(1790—1848),俄國將軍,軍事歷史家,著有《記1812年衛國戰爭》一書。]等的歷史著作中,都有相當忠實的記載。

起先是一些普通的套語,不連貫的句子和簡單的議論,這些話一直被賦予深刻的含義,直到三十五年之后,大家才看清楚,它們只是些庸俗無聊的廢話。接著拿破侖便為火災大罵羅斯梵普欽,聲稱這是野蠻行為。他像平時一樣,竭力要使人相信,他是無限愛好和平的。他解釋道,他的戰場是在英國,不在俄國,還吹噓他派兵保護了孤兒院和圣母升天大教堂(克里姆林宮的主要寺院之一,在俄國建筑史上具有重大意義。)。他埋怨亞歷山大(指當時的沙皇亞歷山大一世。)受了壞人蒙蔽,不了解他的和平意愿。

我的父親指出,提議和平應該是戰勝者的責任。

“我已盡力而為。我曾派人去見庫圖佐夫[庫圖佐夫(1745-1813),俄國著名將領,1812年衛國戰爭中的俄軍統帥。],他不愿進行任何談判,也不讓沙皇陛下知道我的建議。他們希望戰爭,這不是我的過錯,我只得被迫應戰。”

等這出喜劇演完之后,我的父親要求發給我們通行證,好讓我們離開莫斯科。

“我曾下令不給任何人發通行證。您為什么要走?您怕什么呢?我已命令開放市場了。”

法國皇帝這時似乎已經忘記,除了開放市場,人們還需要住房,何況在特維爾廣場的敵軍士兵中間過日子,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我的父親向他說明了這一點。拿破侖略一思忖,驀地問道:

“我有一封信要送交沙皇陛下,足下能否代勞?在這條件下,我可以下令給您和您的家屬簽發出境證。”

“我愿意接受陛下的建議,”我的父親回答他,“但我很難保證完成使命。”

“您能保證利用一切辦法,親自呈遞信件嗎?”

“我用我的榮譽保證,皇上。”(原文是法文。)

“這就夠了。以后我會派人去找您。您還有什么要求嗎?”

“在我動身以前,我希望我的家有一個安身之處,此外別無他求了。”

“特列維茨公爵會盡力幫助您的。”

確實,莫蒂埃在總督官邸撥給了我們住房,并下令供應我們食物;他的總管甚至送了酒來。這樣過了幾日,一天早晨四點鐘,莫蒂埃派了副官來通知我父親,要他立即赴克里姆林宮覲見皇上。

幾天來大火已達到駭人的程度,到處烈焰騰天,煙霧彌漫,叫人忍受不了。拿破侖穿戴整齊,在室內踱來踱去,顯得憂慮重重,火氣很大;他開始感到,他那頂炙手可熱的桂冠即將迅速冷卻,在這兒他不可能像在埃及一樣輕易脫身。作戰計劃之荒謬,除了拿破侖,所有的人,從內伊、納博內、貝爾蒂埃(內伊和貝爾蒂埃都是法軍元帥,拿破侖的親信,貝爾蒂埃當時任法軍參謀總長。納博內是法國外交家,當時任拿破侖的副官。)到普通軍官,都一清二楚。然而他在一切反對意見面前,只是像著了魔似的一個勁兒地叫嚷:“莫斯科!”現在到了莫斯科,他也清醒了。

我的父親進屋時,拿破侖從桌上拿起一封已封口的信,一邊遞給他,一邊彎一彎腰說:“我信賴閣下的保證。”信封上寫的是:“致我的兄弟亞歷山大皇帝”(原文是法文。)

我父親領到的通行證至今仍保存著,這是由特列維茨公爵簽署的,下面還有“莫斯科警察總監”萊塞普斯的副署。有些外人得悉通行證的事,紛紛來找我父親,求他帶他們一起走,就算是他的仆役或親屬。負傷的老人,我的母親和奶娘,坐一輛敞篷馬車,其余的人全都步行。幾名槍騎兵騎了馬護送我們,直到望見俄軍后衛部隊,才與我們道了平安,轉身折回。過不多久,我們這群古怪的旅客,便由哥薩克簇擁著,給送到了后衛部隊司令部。這兒的軍隊是由溫岑格羅杰和伊洛瓦伊斯基第四(1812年俄國衛國戰爭中的兩個哥薩克將領。)指揮的。

溫岑格羅杰獲知信件的事,便對我父親說,他可以立即派兩名龍騎兵送他前往彼得堡覲見皇上。

“不過閣下的家屬如何處置?”哥薩克將軍伊洛瓦伊斯基問。“留下是不成的,這兒在炮彈的射程內,隨時可能發生嚴重的情況。”

我的父親要求,如果可能的話,把我們送往雅羅斯拉夫爾省他的領地,同時聲明,他身邊已囊空如洗。

“賬以后再算,”伊洛瓦伊斯基說,“請放心,我保證把他們送到。”

與法國戰俘一起旅行

我的父親照當時的方式,以軍中特使的身份,被護送出發了。我們則由伊洛瓦伊斯基撥給了一輛破舊的大馬車,與法軍俘虜一起,由哥薩克護送到附近城關。伊洛瓦伊斯基發給了我們抵達雅羅斯拉夫爾所需要的路費。一般說來,在這兵荒馬亂的日子,他已盡了他的力量。

這便是我在俄羅斯的第一次旅行;第二次便不同了,沒有法國的槍騎兵,沒有烏拉爾的哥薩克,也沒有被俘的敵兵,我是一個人,坐在我身旁的只有一名醉醺醺的憲兵。

我的父親被直接送到阿拉克切耶夫[阿拉克切耶夫(1769-1834),沙皇亞歷山大一世最親信的大臣。]的官邸,軟禁在那里。伯爵向我父親要信。父親說,他作過保證,要親自呈交皇上。伯爵答應請示沙皇,次日書面通知我父親:皇上派他立即收信轉呈。收信后,他寫了收據(這收據也還保存著)。我的父親給拘禁在阿拉克切耶夫官邸大約有一個月;誰也不準見他,只有希什科夫[希什科夫(1754-1841),俄國作家,反動官僚,當時任亞歷山大一世的國務大臣。]奉皇上命令,前來查詢過莫斯科大火、敵軍入城、以及與拿破侖會見的詳細情形;他是第一個來到彼得堡的這一切的目擊者。最后,阿拉克切耶夫向我父親宣布,皇上命令釋放他,不歸罪于他,因為他從敵軍領取通行證是由于身處絕境的緣故。阿拉克切耶夫又說,他獲釋后,應立即離開彼得堡,不得會見任何人,只有他的大哥可來與他話別。

我的父親抵達雅羅斯拉夫爾省的小村莊時,已近黑夜。那時我們寄居在農家(因為村中沒有主人的住宅),我睡在靠窗的長凳上,窗關不嚴密,雪花穿過隙縫,蓋沒了一部分板凳,窗臺上也積滿了沒融化的雪。

一切顯得困難重重,尤其是我的母親。父親到達前幾天的一個早上,村長帶了幾個奴仆,急匆匆趕到她住的農舍,用手比畫著,要她跟他們去。我母親那時一句俄語都不懂[赫爾岑的母親是德國人,原名路易莎·哈格(1795-1851),出生在斯圖加特,是赫爾岑的父親最后一次出國時(1811年)認識的,當時她才十六歲,而赫爾岑的父親已四十四歲。],只明白他們是在講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她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只是頭腦中閃過了一個思想:他被人殺死了,或者有人要謀害他,然后來殺她。她嚇得半死,抱了我,渾身哆嗦著,跟在村長背后。戈洛赫瓦斯托夫住另一個農舍,他們到了那里;老頭兒真的死了,倒在桌子旁邊;他是想在那兒刮臉時,突然中風,當場結束了生命的。

可以想象我母親的處境(她當時才十七歲):住在熏黑的小農舍里,周圍盡是這些胡子拉碴的“半野蠻”人,他們穿著光板兒老皮襖,講著她一句不懂的語言,而這一切又是在1812年可怕的冬季11月間。她唯一的依靠是戈洛赫瓦斯托夫;他死后,她只得日夜啼哭。可這些“野蠻人”卻衷心憐憫她,他們懷著最純樸的感情親切地對待她,村長還幾次派兒子進城,為她采購葡萄干、蜜糖餅干、蘋果和小圓面包。

十五六年以后,這位村長還活著。他有時也到莫斯科來,但頭發已經雪白,而且禿了。他一來,我母親總要招待他喝茶,與他一起回憶1812年冬季的經歷:她怎樣怕他,他們怎樣彼此不了解,怎樣為帕維爾·伊萬諾維奇的喪事奔忙。老頭子還像當年一樣,管我母親叫尤莉莎·伊萬諾夫娜,不叫她路易莎,還講我當時怎樣一點不怕他的大胡子,常要他抱我。

后來我們從雅羅斯拉夫爾省遷至特維爾省,過了一年,又終于搬回了莫斯科。這時,我的伯父(指赫爾岑的三伯父列·阿·雅科夫列夫,當時帝俄的外交官,回國后在參政院任參政官。)從瑞典回來了,他本來在威斯特伐利亞[拿破侖為其弟熱羅姆·波拿巴建立的王國(1807-1813),在今德國西南部。]任公使,后來不知怎么投奔了貝納多特[貝納多特(1763-1844),法軍元帥,1810年被選為瑞典王儲,在瑞典建立了貝納多特王朝,直至今日。]。他與我們住的是一幢房子。

大火的遺跡,我至今仍依稀記得一些,它們一直保留到20年代初期。不少深宅大院成了一片廢墟,沒有窗框,沒有屋頂,墻坍壁倒,圍墻中間空空蕩蕩,只剩下一些爐灶和煙囪。

莫斯科大火,博羅季諾戰役(1812年拿破侖的大軍入侵俄國時,俄軍在莫斯科以西一百多公里的博羅季諾與法軍展開激戰,這次戰役成為后來法軍敗退的轉折點。),別列津納(第聶伯河的一條支流,1812年11月法軍后撤時,曾在這里遭到俄軍圍殲。),攻占巴黎,這一切便是我的搖籃曲,我的童話,我的《伊利亞特》和《奧德賽》。我的母親和我家的仆人,我的父親和薇拉·阿爾達莫諾夫娜,經常想起這個恐怖的時代,不但記憶猶新,又來得這么近,這么猝不及防,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來,戰罷歸來的將領和軍官逐漸匯集莫斯科。我父親在伊斯梅洛夫團的老同事,現在作為剛剛收場的血戰的參與者,滿載著榮譽,時常光臨我家。他們經過一番搏斗之后,坐下來談論自己的豐功偉績了。這確實是彼得堡時期最光輝燦爛的一頁;力量的覺醒帶來了新的生活,工作和操勞似乎都被推到了明天,它們那么單調乏味,今天大家只想痛飲勝利的美酒。

本文節選自[俄]赫爾岑著,項星耀譯,《往事與隨想》,四川人民出版社/后浪出版公司重新出版,2018年9月。
    責任編輯:彭珊珊
    校對:丁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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