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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文男|我的父親金性堯與《唐詩三百首新注》
金性堯先生
《唐詩三百首新注》是父親金性堯晚年著作中的扛鼎之作,這本曾經風靡海內外、累計印數高達300多萬冊的古典文學普及讀物,創下了古籍圖書的奇跡。茲引原上海古籍出版社總編輯趙昌平在悼念父親的文中語:“從性堯先生靈堂歸來,我久久地摩挲著他的遺著《唐詩三百首新注》,淺藍底色,深藍圖案的封面,是如此的素雅,一似先生的為人,恂恂然,藹藹然。然而正所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這本看來不起眼的小書,竟不脛而走,二十余年間,境內境外,一刷再刷,累計印數已近三百萬之巨。這在古典文學讀本中,不能不說是一種奇跡。說性堯先生這本書‘沾溉了一代又一代的讀書人’,決不為過。”父親去世是2007年,當時趙總編高度評價了此書;而人生如夢,父親辭世至今已近十六年,令人痛悲的是,趙總編辭世也已五年有整。
十余年前,我曾為父親的《唐詩三百首新注》增輯前人有關評語,附在每首詩作和詩人介紹之后,做成了一本新的附有前人評語的《唐詩三百首新注附輯評》,2014年時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頗為欣喜的是,該書已得到讀書界的廣泛歡迎,近年來,趁著弘揚祖國優秀傳統文化的東風,該書多次重版重印,并于去年初喜見香港某出版有限公司的豎排繁體版出版,我想,天國的父親有知,定會增一分欣慰了!
中華傳統文化燦爛輝煌,歷來眾多的普及讀物層出不窮,注釋評析類讀物更是數不勝數,在眾多的《唐詩三百首》評注本中,父親的《唐詩三百首新注》在社會上產生的雙效益影響始終名列前茅,并且早于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就被清華、北大列入大學生必讀書目;《唐詩三百首新注附輯評》還于前些年被人民教育出版社列入“統編語文教材配套閱讀九年級上”出版,去年又被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列入中學生“元閱讀”經典文庫出版;讀書界和教育界都充分肯定了該書在弘揚和普及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所起的作用。
《唐詩三百首新注》1980年9月一版一次,首印數35萬冊
揖別“文革”四十余年間,在弘揚優秀文化、盛世修書出書的大背景下,給唐詩選本作注評的本子也頗多,為什么父親的《唐詩三百首新注》始終能夠獨占鰲頭呢?在為《唐詩三百首新注》做收輯和匯萃評語工作近十年的過程中,對我來說,是一個再學習唐詩的過程,同時也是一個天賜的學習父親感悟鑒賞力以及獨特文采的絕好機會;近年來,我逐漸有所感悟,思考再三,謹此略抒管見一二,懇請廣大讀者朋友及方家不吝指正。
首先,當然還是蘅塘退士孫洙所編選的選本本身的原因:平穩適度,雅俗共賞。父親在《唐詩三百首新注》前言中認為,該選本的七大特點:一是三百首的篇目適度;二是所收作者包括“三教九流”,皇帝、和尚、歌女、無名氏都有:三是所選作品從古風到近體,既很完備,又分體裁;四是注重藝術性,而這些藝術性又多是通過抒情手段來表現:五是可接受性,由于本書原來打算是給兒童讀的,所以大部分作品比較淺近明白;六是兼重實用;七是有所依傍,有所實用。父親在前言中道:“據蘅塘退士的原序說,他編這書的動機,是想以此代替‘工拙莫辨’、體例不嚴的《千家詩》,作為給就學的兒童讀的所謂‘訓蒙’讀物,后來卻成為帶有社會性的選本,恐怕是他本人始料所不及。”
選本的優秀毋庸置疑,但給蘅塘退士選本作注釋、評析、今譯的本子也很多,父親的《唐詩三百首新注》在眾多的注評本當中,還是穩拔頭籌,因此,進一步而言,我覺得:
第一,是父親的聰明有才氣,且用功之深,致力最勤。
父親在文學方面有很高的天賦。他的童年時代,是在家鄉舟山的私塾求學,打下了扎實的傳統文化基礎,青年時代從17歲起就在《舟山日報》上發表文章,以后到了上海,以文載道、鑫鳥等筆名在《文匯報》《譯報》等諸多報刊上發表文章,25歲時出版了第一本由巴金擔任責任編輯的散文集《星屋小文》,之后便一直在作家—學者—編者的道路上勤奮耕耘,直至八十余歲依舊筆耕不輟,終其身,其著作達七百余萬字之多。
由于父親本身就是作家兼學者和編者,也擅作詩,精通詩律,對古人詩作有自己獨特的感悟和鑒賞,因此,在六十余歲剛退而不休之時,正是“文革”剛結束、百廢待興的時期,他也正處于精神和身體的黃金階段,于是便積幾十年寫作和編輯之經驗,開始蓬勃發力;因當時讀書界正處于“書荒”時期,父親首選的便是給蘅塘退士的《唐詩三百首》作注評,他以古典文學家的學識及文采撰寫作者(詩人)介紹,撰寫“說明”(評析)抒發己見,并以注釋疏解原作,真正做到了深入淺出,經典權威。
香港《大公報》1980年10月29日有陳宏《評三本〈唐詩三百首〉》一文,評父親的《唐詩三百首新注》道:“而注者致力最勤的恐怕要算是它的‘說明’(包括“作者介紹”在內)。這些‘說明’涉及的方面很廣,有介紹作者生平事跡和創作風格的,有說明詩題和寫作背景的,有提供參考資料的,有錄述前人評語的,有談意境的,有講韻律的,都能做到因詩而異,不落陳套,讀后令人感到有益有味。”
父親是以四十余年的積累加之天賦的才氣,來給蘅塘退士的《唐詩三百首》作注評的,他晚年在給“文章知己”宋遠的信中曾道:“自學出身,無名師益友。聰明,有才氣,這是王任叔在我二十三歲時給的評語。我們的文章,也可說毫無意義,但有才氣這一點是很顯明的……厭煩庸,厭頭巾,厭婆子嚼舌。有審美力,感情質……”應該說,父親晚年對自己的聰明有才氣是充分感知的。
《唐詩三百首新注》上海古籍出版社典藏版
第二,父親作注釋,必是追根溯源,考訂翔實。
由于蘅塘退士孫洙原本只有少量注釋,父親在前言中道:“但原書的注釋(包括陳婉俊的補注)過于簡略;注釋簡略而仍能流傳廣泛,這首先說明在選材上能為讀者所接受。另一方面,對讀者的理解、欣賞終究帶來些困難,故而試再加一些注釋和說明,間錄前人評語,實際都是利用前代和當代專家的研究成果。名為‘新注’,不過是新出的注本之意而已。”
父親顯然是過謙了。時過四十余年,我還清晰地記得,父親于1979年作注釋時,家中書房兼臥室的寫字桌、沙發、方桌上攤滿了各類工具書及參考資料,每個典故、每條引文必定追根溯源、查根刨底,并且必定遍閱前人及當代學者的研究心得,然后深入淺出、融會貫通地疏解原詩。常常是改動頗多的原稿由母親和我一遍遍地謄抄,直到初、二校樣甚至付型樣階段,父親都還會修改增補新發現的資料和新的心得,直到出版社下最后“通緝”令,不允許再作改動以便最快速度出版。
金性堯先生在家注釋《唐詩三百首》(攝于1979年國慶)
父親在給宋遠的信中還道:“對學問窮根追底,一篇一二千字小文必遍閱資料,準備時間多于寫作時間。”寫“小文”尚且如此,作注釋,寫評析說明等文字,所需花的工夫那就可想而知了。蔣寅先生在《話說〈唐詩三百首〉》一文中道:“金性堯《唐詩三百首新注》考訂翔實,注釋精細,是包含當代研究成果和自家心得的注本,內容精當可靠。”
趙昌平在為此書的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版序中道:“以學問家、文章家而為注家,博而能約,淺而能切,通而能清,其著作沾溉后學,為暢行而恒久者,良有以也。”趙先生是唐詩研究的行家,自身也有《唐詩三百首新譯》海內外版梓行,對于注釋唐詩深有體會。趙、蔣兩位行家給予如此高的評價,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父親的《唐詩三百首新注》在注家心目中的地位吧。
第三,便是父親獨特的行文風格:平和通達,文采揚抑。
前文所言,父親自幼便打下了扎實的傳統文化基礎。在上世紀三十年代,青年父親曾與魯迅先生有過書信來往,也校勘過《魯迅全集》,并以“文載道”筆名發表了許多雜文,早期文章深受魯迅雜文的影響,風格激進,文章具有噴薄之美;他還擔任過《魯迅風》的執行主編,后又主編《蕭蕭》《文史》雜志,蜚聲文壇。四十年代以后,文章風格逐漸向周作人靠近,寫了一系列關于風土人情的散文以及文史隨筆,寫作風格也發生了變化,從追隨魯迅到瓣香苦雨齋。
書評家止庵先生在《金性堯全集》出版座談會上曾道:“金性堯先生晚年文章中有一些很銳利、很深刻的東西是從魯迅那里來的,同時又有一種很含蓄、很深厚的東西是從周作人那里來的。兩方面在他這些文章中結合得非常好。”他的這段話確實是一語中的啊。
在父親去世以后,我多次遇到有朋友告知我,父親的文章風格別具一格,他晚年在《新民晚報》及其他報刊上的文章,讀者不需看作者署名,只要看文章的風格和文采,就能知道這是金先生所作的了;許多讀者都很期待讀父親的文章,一段時間報刊上不見,便會翹首以盼。
宋遠先生在為父親《飲河錄》所作的“跋”中道:“先生之文,不以文采勝,亦非以材料見長,最教人喜歡的是平和與通達。見解新奇,固亦文章之好,但總以偶然得之為妙;平和通達卻是文章的氣象,要須磨礪功夫,乃成境界,其實是極難的。”宋遠先生不愧是父親的“文章知己”,確實很能理解并欣賞父親文章的獨特風格。
金性堯先生與女兒金文男(攝于2001年)
我在為《唐詩三百首新注》做收輯和匯萃評語,以及收集整理《金性堯全集、集外文、集外文補編》十余年的過程中,也一直試著領悟父親對古典文學詩作那種獨特的審美力,那些翔實精煉的評析說明文字的魅力,以及洋溢其中的蘊藉深厚的文采。我覺得,父親寫文章除了以平和通達傳達自己的見解、感悟、賞鑒之外,在要點之處往往是欲揚又抑,欲褒又貶,一唱三嘆,反復渲染,最后以一筆或數筆點睛,給讀者以很強的感染力。他將這樣的行文風格融入到《唐詩三百首新注》的作者介紹、評析說明和注釋中,自然使該書具有獨特的魅力,受到同行的高度評價和讀者的喜愛,以致風靡海內外,累計印數高達300多萬冊了。
最后,援引趙昌平先生在為《唐詩三百首新注》陜西師范大學2005年版所作的序中語:“自道光年上元女子陳婉俊始,二百年間為孫洙《唐詩三百首》注釋疏解者,無慮百家,而其中影響尤著者,允推性堯前輩《唐詩三百首新注》。……或曰蘅塘退士為唐詩之功臣,則性堯前輩洵為功臣之功臣也。”
謹以此文紀念父親辭世十六周年,并深深懷念我亦師亦兄亦同事的趙昌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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