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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絕深刻”,但這是反智嗎?
“你想多了,原因其實很簡單。”
每次評論國內的社會現象,這可能是我最經常聽到的一種聲音。日前之后,也有一大堆這樣的留言:
“最根本的原因是妹子漂亮、漂亮、漂亮。不信你自己同樣拍一段視頻試試?肯定沒人看。”
“就是好玩、可愛、節奏快樂而已,至于這么長篇大論來深度剖析么?”
“這么無聊的話題你也啰嗦一大堆,我一句話就概括了:就是現在的人閑的。”
有的人進而諷刺,深挖此事的社會心理成因,不過是我為了顯擺一下自己:“簡單的事被你說這么復雜,也是,不這樣怎么顯出你的思想深刻呢?”
還有的人把我的分析看作是一種批評指責:“說想聽兒歌是為了解壓,這話沒錯,但誰不想回歸無憂無慮的童年?壓力這么大,就放松一下還被你這么上綱上線。”
我并不在意這些冷嘲熱諷(畢竟更難聽的也不是沒遇到過),不過,留言也不失為一次小型抽樣調查,如果某一類反應在樣本中占比足夠大,那么它本身就構成了一種值得認真對待的社會心態。
有人說:“認為單純喜歡簡單的低幼化內容就意味膚淺和反智,何嘗不是一種二極管思維和刻板印象?”這實際上是在強調“所有觀點都是平等的”,但有時候,乍看起來更奇怪的是:那些拒絕深刻的人,其實相信自己才把握了真相,簡單明了,直指人心,而繁瑣的邏輯思考才是多余的乃至錯誤的,也就是說,他才是更深刻的。
你可能會覺得,這真是相當諷刺,因為這恰好是我那篇文章所批判的集體無意識,正是因為懶于動腦,才讓許多人過得渾渾噩噩而不自知——他們有時是不知道原因,有時是自以為知道原因,抗拒更進一步深入探究,反倒厭煩那些想要深究的人,就此而言,“拒絕深刻”豈不就是拒絕思考?
有時候,論戰中會嘲諷這種思維方式是“無腦”,但公平地說,人們樸素的直覺判斷未必是錯的,理性也并不總是對的,真正的關鍵問題在于:為什么有這么多人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心”,而非自己的“腦”?
行為經濟學家丹尼爾·卡尼曼(Daniel Kahneman)曾指出,人類社會中的一個普遍的客觀事實是:日常思考依賴直覺更甚于理性推理。理性推理復雜嚴密,往往需要反復推敲,但直覺不遵從邏輯、理性,而依賴本能和經驗,有時似乎“脫口而出,不經大腦”,有時又好似天啟一般突如其來,沒有推導過程,直奔結論。
這也是一種知識,在處理日常事務時甚至很可能更有用。事實上,知識通常分為兩種形式:直覺、表現、意象情感合為一組,邏輯、思考、概念、理智合為另一組。只不過相比起來,前者更注重個人性的、主觀上的、內在的感受。
這種思維方式最大的好處之一,是能夠極其迅速地判斷,因為你都不需要費力去思考,下意識里就會作出本能反應。《射雕英雄傳》里有個橋段:
郭靖自小長于大漠,于得江南六怪傳授武功之前,即已與拖雷等小友每日里扭打相撲,這摔交的法門于他便如吃飯走路一般,早已熟習而流。否則以他腦筋之鈍,當此自空墮地的一瞬之間,縱然身有此技,也萬萬來不及想到使用,只怕要等騰的一聲摔在地下,過得良久,這才想到:“啊喲,我怎地不扭他小腿?”這次無意中演了一場空中摔跤,以此取勝,勝了之后,一時兀自還不大明白如何竟會勝了。
我從小也常被視為一個遲鈍的孩子,有時別人講了個笑話,我要想一想才反應過來。尤其是在罵戰中,我發現自己沒辦法像一些同齡人那樣即刻反擊。思考是需要耗費精力和時間的,何況這種品質帶來的受益既緩慢又可疑,并不能確保一個人在喧囂的環境中勝出——事實上,更有可能處于下風。
確實,憑直覺行事的人,有時倒是更成功,心理負擔也更小。這種人身上經常帶有一種堅定的氣質,說話斬釘截鐵、不留余地,很少表現出遲疑、糾結、矛盾,行動力很強,而這又可能反過來促成了他的成功。與其說他們是“拒絕思考”,不如說他們是“拒絕反思”——何必呢?事實常常證明自己的直覺是對的。
很多時候,他們確實是對的。然而,他們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一點是:這種直覺是有適用范圍的。如果你對某一領域已達純熟,那心底里自然會深知,不過就那些套路,不需要特地思索就能下意識地反應,但問題在于,由此形成的直覺判斷,其實隱含著一系列前提,比如,你知道太陽絕對不會從西邊升起來,對方最多只能從這個角度反擊。
當事物的復雜性超出個人經驗范疇時,僅憑直覺,有時就不管用了。我一位朋友曾和我既困惑又頭痛地說起一件事:“我媽平日極為精明,連菜場的青菜價格高了1毛錢都會爭,但遇到一些我一眼就能看穿的營銷騙術、大局觀的鬼話時,她卻會上當。”
問題可能不是“這么簡單也會上當”,而是“正因為簡單才會上當”——他們會本能地懷疑那些復雜的話語,簡單的解釋才吻合其生活經驗,因而更具有吸引力。
當社會正變得越來越復雜、抽象時,他們卻想要一個簡單的答案。有時候,那相當具有吸引力,因為直覺不僅給出了解釋,還不太需要耗費精力,代價則是誤傷率不低:直覺不相信也不需要證據,在國內的通俗文化里經常有這樣的橋段——認定了某人是壞人,不管誰說都不信。
復雜抽象的,當然未必就是對的,關鍵在于:當下的許多社會現象、事物的原理,很多都是反直覺的,由于反饋鏈條太長,常常還會出現一些無從預見的后果。在這個世界令人困惑的多樣性和流動性面前,僅憑直覺不僅是不充分的,常常還會誤導我們。
這就是為什么需要邏輯分析:因為它至少可以給我們一個理解復雜機制的方法,并通過假設、驗證、不斷調整,由此達到一個更具有解釋力的理論框架。事實上,根據有些學者的看法,“科學最激動人心之處,就在于它提出強有力的理論反對我們稱作直覺的舊的人類中心偏見,從而重新表達了對世界的看法”。
這并不是說直覺就一無是處,愛因斯坦倒是相信,直覺思維才是更重要的。不過,他所說的“直覺”,類似于一種靈感、天啟般的高深智慧,而不是憑本能相信“大地是平的”,就不再進一步探究了。
對于那些受靈感支配的心靈來說,這種天賦就是其創造力的源泉,是非推論的、超驗的行為,你只能理解,但不可分析。有時候,它甚至被視為僵硬的理性牢籠的一副解毒劑,對某些人來說,這才是“自由”的真正含義。
梁漱溟在對比中西文化之后,早就曾指出:“西洋生活是知覺運用理智的,中國生活是理智運用直覺的。”這似乎是東亞文化的某種共性:流行的“日本人論”經常強調,相比起西方著重理性推論,日本文化更重視主觀直覺,人類學家艾倫·麥克法倫也說過,“日本人輕視邏輯思維,重視情感和直覺。日本沒有絕對真理,一切屈從于常變的語境”——這看起來和我們這邊十分相似。
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差異?我猜想原因在于,東亞的農業文明缺乏理性的公共討論傳統,也沒經歷長期充分的現代化過程。直覺是無法分析的,有時連當事人自己也說不清楚所以然,“別問我怎么知道的,我就是知道”,但這種精神的天敵是專業化和公共討論。
真正的問題并不在于“反智”與否,而是我們想要得到什么:如果我們試圖要理解這個社會的復雜性,需要對話,那我們就不能僅憑直覺——事實上,國內網上的大量發言可能連“直覺”都談不上,只是“感覺”。當然,“跟著感覺走”也沒什么,但如果所有人都這樣,那就是這個社會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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