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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承之戰(zhàn)》最終季:萬物皆可嘲弄
注:本文有劇透
是告別的時候了。老王已死,“新的王,和新的王,和新的王后萬歲”。
正在播放的第四季,是《繼承之戰(zhàn)》(Succession)的最后一季。媒體/娛樂帝國的締造者羅根·羅伊(布萊恩·考克斯飾)這次是真的死了。死前最后一次亮相時,他仍然在電話中使用慣常的操控手段,指使小兒子羅曼(基南·卡爾金飾)為他干臟活。
《繼承之戰(zhàn)》第四季劇照
上一季的結尾,他在ATN的大辦公室發(fā)表了一通雄師般的演講,侮辱、恐嚇、激勵員工繼續(xù)為他賣命。那時,他還對死亡毫無預感。Waystar Royco的巨輪將被肢解出售,但羅根還想保留核心的新聞部分,繼續(xù)吞并做嚴肅新聞的老對手皮爾斯集團。
羅根·羅伊從不考慮超出自己生命長度的事。他心狠手辣,心思多變,對自己的小孩最為狠毒。在之前漫長的“繼承之戰(zhàn)”中,他在二子一女之間搖擺不定(長子早已出局),給誰希望,又剝奪誰的希望,看上去像是一種遲來的教育,意在打破子女們的成長僵滯。
而實際上,誰是繼承人對羅根來說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否在有生之年,讓大船不沉,不讓子女或任何人爬到他的頭上。至于Wayster的傳奇能否在他身后繼續(xù),不在他的考慮范圍內(nèi)。羅根嘲弄一切,看不起任何人。寥寥無幾堪稱對手的人,他也極度厭惡。他終于如愿以償,死在并購戰(zhàn)的征途中,沒有被任何人踩在腳下。
之前的劇情已經(jīng)清楚表明,他的四個子女都是華麗的草包。他們活在現(xiàn)代化企業(yè)外衣下的原始狀態(tài),股東制形同虛設,父親羅根是絕對話事人。他們在企業(yè)/家庭二合一的大家長制環(huán)境中生存至今,除此之外,別無他想;雖然是草包,卻是有魅力的草包。就像他們的父親,雖是暴君,一旦出場,就讓人挪不開眼睛。
老王死后,年老功高的舊臣和年輕子女之間的矛盾擺到了臺面上。老臣還好,不至于賣乖露丑。小的們的愚蠢則表露無疑。
因為在精英環(huán)境中長大,他們有能力和同階層的人談笑風生,熟練地賣弄術語和黑話,顯示出自己對系統(tǒng)運作的熟悉。但他們不是創(chuàng)造者,連上一代人拙劣的模仿者也稱不上。在股東大會上異想天開一定要“云朵”的二兒子肯道爾(杰瑞米·斯特朗飾),發(fā)表了一通關于未來智慧養(yǎng)老地產(chǎn)的愿景。現(xiàn)場掌聲雷動,成功穩(wěn)住了羅根死后急跌的股價。
但是且慢,不要被歡欣的氣氛弄暈了頭腦。肯道爾描繪的商業(yè)愿景(其實是羅根的),真的是一門好生意嗎?長生不死,歡樂老年,聽上去更像一個不懂生意、人心,也不懂自然規(guī)律的狂人,講出來挽救股價、討好市場的故事。
可《繼承之戰(zhàn)》的魔力就在于,不管草包子女多么無能,羅根多么樂此不疲地玩弄同一套把戲,依然能把觀眾吸在身邊,使他們獲得身臨其境的體驗。
《繼承之戰(zhàn)》第四季海報
英國《衛(wèi)報》做過一篇采訪,找了幾個接近巨頭,或是巨頭本人,或是媒體高層的人士,問他們《繼承之戰(zhàn)》描寫的美國精英階層是否屬實。每個人都說真實,并各自舉了幾個例子:比如家長制的存在,不把普通人當人,老臣和子女之間的斗爭,看不見風景眼里只有生意的巨富,他們極簡的穿著和室內(nèi)裝修品位,等等。
像《繼承之戰(zhàn)》這樣把金字塔尖剖開展示的現(xiàn)代劇很罕見。影視劇中,現(xiàn)代超級富豪總是符號性的道具,喜劇般的存在,或是悲劇的肇因。他們很少被當作真的人來對待。同樣是集中權力的人——黑幫首領、古代君主,得到的表現(xiàn)機會要多得多。
在這部劇中,塔尖人士幾乎是第一次以家庭為單位集體亮相。這個家庭有毒。他們用最刻薄的話互相揭短,以此作為日常相處的基礎。他們常常互相憎恨,無數(shù)次背叛彼此。父親一手創(chuàng)造的帝國把子女們牢牢地捆在一起。不到公司消亡那一天,他們絕對不會離開彼此。不管發(fā)生什么,四個子女都能以羅伊家族的方式擁抱在一起。
非這個家族的人不可以,哪怕再親近。新加入羅伊家的二人組——女婿湯姆(馬修·麥克費登飾)和孫侄子格萊格(尼可拉斯·博朗飾)迅速結成同盟。權力分配的不確定,導致他們只能在外圍徘徊。他們加倍努力地學習權術的運作方式,在一些方面,甚至比羅根的子女們更像羅根。終于,喜劇擔當二人組漸失本性,成為這個家庭的一份子。
《繼承之戰(zhàn)》第四季劇照
這個家族的刻薄不僅針對彼此,也不會忘記屏幕前的我們。這一季中,羅根辦生日宴,四個子女中只出席了大兒子康納爾(阿蘭·盧克飾)。扮豬吃老虎的傻大個格萊格,自說自話帶了個女伴。女伴背大包,被嘲笑“這包大得可以裝下通勤便鞋和午餐飯盒”。之前湯姆差點被送去坐牢當替罪羊。郁悶中,他請格萊格吃快餐,“提前體驗監(jiān)獄伙食”。
凡在他們以下的階層,皆可嘲弄。就算是他們自己之中的一員,只要搬出中產(chǎn)階層那一套,一樣被鄙視。羅根死后,肯道爾找心理咨詢師傾吐,之前又有求諸佛教的“黑歷史”。羅曼和希弗交換的眼神再清楚不過——嫌棄他和大哥康納爾一樣,神神叨叨,軟弱無能。
可是為什么,觀眾被這些金字塔尖的白人富豪百般嘲弄,卻依然饒有興致地觀看。大概是因為潛意識里,我們依然希望被別人指出自己生活的可笑之處,即使對方居高臨下,心懷惡意。另一個原因是,這些人不受道德約束,因此無需偽裝,張揚的人性看得很過癮。草包子女和暴君老王盡管有種種不是,至少還誠實,不屑于掩飾自己。他們心中的黑洞沒有皮囊包裹,這使他們像奧特曼,在行走中摧毀城市,胸口黑洞放射出燦爛的宇宙射線。
在今天的語境中,Waystar是一家價值觀有問題的媒體。這個權那個權的,羅根根本不放在眼里。他在山巔,山腳下的人都不是人,只是構成市場的數(shù)字而已。子女們比他好一點,偶爾會把正確的三觀掛在嘴上,但總有一種鸚鵡學舌的滑稽感。實際上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了解普通人的生活,所以肯道爾驚訝女兒竟然會上街,便秘臉地追問前妻:“是哪條街,她和誰在一起,你為什么不跟著她?”
父權瓦解,改朝換代,以此為主題的文學和影視長盛不衰,因為它既有外部斗爭,也深入心理層面。從希臘神話體系里神的代際之爭,莎劇中的種種弒君情節(jié),到“教父”系列,莫不如是。
這個過程,必然伴隨舊秩序被破壞,以及環(huán)境的劇烈變化。《繼承之戰(zhàn)》開播時,已經(jīng)點名傳統(tǒng)媒體江河日下,新媒體、科技公司崛起的背景。觀眾原以為Waystar集團多少會轉型求生,編劇卻根本沒做這個打算。不僅八旬開外的羅根·羅伊不想未來,三個年輕的子女也無心無力考慮將來。
父親猝死后,擋在他們面前最大的阻礙驟然消失。永遠無法得到認可的悔痛,使他們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成為父親。收購皮爾斯集團,認真經(jīng)營ATN,將剩余資產(chǎn)斷臂求生賣給GoJo的理智計劃被拋在腦后(當然每個人的小算盤還不一樣)。他們一個個立刻變成羅根·羅伊,不再擁有明天,只顧眼前如何戰(zhàn)勝對手,掃除障礙,獨自登上父親的寶座。從耀武揚威,開除別人的權力感中,得到幻想自己成為父親的快樂。
只有看上去最傻的大哥康納爾擺脫了父親的陰影。他在父死之日堅持舉行婚禮,不顧弟妹們的勸阻,繼續(xù)追逐他的總統(tǒng)夢。在這個荒誕的世界,沒準還真能實現(xiàn)呢。
《繼承之戰(zhàn)》第四季劇照
除了權力的爭奪,成為或殺死父親的哲學命題,《繼承之戰(zhàn)》始終有一種模糊感。它的運鏡方式模仿紀錄片,忽然拉近和搖晃,立意也像紀錄片一樣盡量保持中立,對所有角色一視同仁,讓觀眾無法安心站在任何一個角色的身邊。這種不穩(wěn)定制造了一個光滑的凹面,觀眾就像滑板客,在其中不斷地滑動,一會貼近這個角色,一會又和另一個角色臉貼臉,眼瞪眼。
對于未來,它同樣無法給出答案。無論是Wayster意欲收購的皮爾斯,還是將要收購他們的瑞典新貴GoJo,或是他們自己,誰都沒法說自己代表未來。
隨著并購大戰(zhàn)的進行,皮爾斯的女性掌門人南·皮爾斯(切莉·瓊斯飾)痛心疾首地說,“你們這樣談錢競價讓我惡心”,高貴的夫人忽然露出偽善的性子。GoJo的老大盧卡斯·馬特森(亞歷山大·斯卡斯加德飾),北歐民主社會的精英代表,每當他和他的小集團說著瑞典語登場,總是有點嚇人。
這樣說不是因為他們真是野蠻的維京人,而是因為他們蓄意挑釁美國精英階層的規(guī)則,像一陣狂風,吹開遮住封閉小圈子的布簾。此時觀眾才發(fā)現(xiàn),自己早就習慣了羅伊家族,已經(jīng)和他們一樣被關在金字塔頂,對外來的強力如果不是懼怕,至少也感到非常不快。
但捉摸不定的盧卡斯真的就是未來嗎?他是貨真價實的天才,還是冒牌貨?第七集的結尾,希弗(莎拉·斯努克飾)發(fā)現(xiàn)GoJo竟然也和他們一樣數(shù)據(jù)造假。它們就像兩個虛張聲勢的動物,互相比拼誰的氣球吹得更大。當然,一切都可能是策略,畢竟所有對盧卡斯不利的信息,都是他的公關經(jīng)理艾爾巴(艾麗·哈爾博飾)放出的風。
并購大戰(zhàn)中的交戰(zhàn)方就像咬住首尾的蛇。它們一樣兇暴,都想賺一筆大錢或者吞下對方。背后的事實是:這場戰(zhàn)爭只是存量競爭。沒有誰真的有能力掀起新的科技革命,養(yǎng)活更多的人口,創(chuàng)造更多的財富。相反,無論誰吞并了誰,裁員都是共同的出路。
看到這里,我們才忽然發(fā)現(xiàn),格萊格念裁員公告時心里幾乎快笑出聲時,屏幕里那一張張痛苦的臉,就是我們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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