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顧頡剛誕辰130周年|顧潮:讀抗戰期間的家信有感③“宜其憔悴至于斯也”
【編者按】
1937年“七七事變”后,顧頡剛為避日人追捕,于7月21日只身離北平,先應傅作義邀請去綏遠布置通俗讀物社的工作,繼而南返家鄉蘇州。在動蕩的抗戰歲月中,顧頡剛與家人聚少離多,其間他致家人的書信絕大部分已無存,而殷履安致顧頡剛的信卻得以幸存。
在中華書局即將出版的《顧頡剛殷履安抗戰家書》一書中,收錄了顧頡剛、殷履安夫婦1932年淞滬抗戰以及1937—1943年全面抗戰期間的往還家書。整理者顧潮在“前言”中說明:“在此期間父親致殷氏母親的信已收入《顧頡剛全集》,此次將母親的復信編入《家書》,可以將當年的情況更完整地呈現給世人。”
今日為顧頡剛誕辰130周年紀念日,澎湃新聞特此刊發顧潮根據“顧頡剛殷履安抗戰家書”所撰寫的文章。不幸的是,顧潮于2023年3月27日在北京不幸逝世,此文的首次刊發也是對顧潮女士的悼念。原文標題為“‘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讀抗戰期間的家信有感”,現標題和文中數字小標題均為編者所加。因原文篇幅較長,編者按照書信日期分為三篇,此為下篇,涉及1939年顧頡剛、殷履安家書。
一
1939年1月初,祖父在蘇州病逝,父親先托魯叔代為料理一切。因父親不能去淪陷區,只能由母親東歸處理后事。鑒于母親暈車暈船甚劇,須有友人照應,于是待學校放暑假,與錢穆先生等人同行。7月7日父親送別母親后在日記寫道:“履安與賓四、錫予、鐘書、物華等同行,頗有照應,惟一出滇境必感奇熱,不知其能忍受否耳。”鐘書是錢鐘書,物華是朱自清之弟朱物華。
母親7月11日信寫于海防:
“七日在站別后,我不到宜良已暈車了,在三等只能坐,我就臥在四等了。這天到開遠,共吐了六次,以后兩天我索性臥在四等,結果仍暈,過了開遠天氣漸熱,真有些苦。九日晚九點到海防,住天然旅館,沒有房間,錢先生在車上認識一個姓趙的(姓趙的也是聯大經濟系教員),他和天然旅館老板有些認識,承他設法,我在老板堂屋內搭了一個帆布床,錢先生住在老板客室內木榻上,湯先生則睡在地上的,余外再有五個人勉強算有一個房間。到了昨天,方始我有一個單人房,錢先生與姓趙的住在天然分店,湯先生又住在新華旅館,余外五人也有較好的房間了。”不知聯大經濟系趙先生是何人,在他幫助下,抵海防當夜入旅館母親睡臨時搭的帆布床,而錢湯兩先生則分睡木榻和地上。
“容先生介紹的朋友已見到,今天他替我們去買船票,這只船就是我同珍上次乘的慶元,官艙我是嘗過滋味了,小而悶氣,價錢很貴,是不上算的;現在去買的是統艙,特別優待,艙是在官艙外之廊子上,空氣諒清爽,價錢越幣五十四元。由防直達上海,僅停港二天,大約要走七八天,十三號上午八時開行,我們需明晚先下船了。在海防等船,得休息幾天,精神就恢復了,勿念。”容先生即容肇祖,是時在聯大任教。母親與錢湯兩先生所購船票即是上年她與自珍姐由滬赴海防時所乘的慶元輪。
“海防天氣已汗出如雨了,今晨小雨后較涼一些。住海防五天,一共化了越幣九元。”
殷履安與顧頡剛合影,1920年于蘇州
二
7月13日信仍寫于海防:
“上信寫好,本想在防寄發,因一信要國幣二毛多,所未寄。”
“慶元船本定十三號開,現改十五號了,在旅館多耽真無味。錢鐘書一班人買的永生船,聽說也要是日開。我們因慶元先開,所以買了慶元票,那船小而壞,不及永生好,我們想先走,結果上當了,今午錢先生去交涉換票,不知能否?”從17日信所言“問自珍就知”,可見換票事未成。
“前天湯先生在路上碰見浙大友人,得悉王以中也到此,錢先生前晚去看他,他昨天來看我。他還是七月二號動身,先到河內住了幾天,也于九號來的,船票買的是永生。”王以中(庸)清華研究院畢業后在北平圖書館任職,為父親及錢穆先生好友,是時任浙大教授。
“這幾天越幣跌了,法幣二元換一元,我們前幾天換的系二元二角四分。此行在港不等船,只要上岸住一、二晚,比較省一些,大約二百多元可夠。”
三
7月17日信寫于船上:
“十七日上午九點到港,因下雨太大,暫未上岸。自海防開船,連日陰雨,是以天氣不熱。我們住的統艙,特別優待,自官艙從小梯上去的,問自珍就知,與甲板平行,空氣很好。但我仍暈船,一天半未吃,以致精神不振,苦極了。船要停兩天方開,因天氣風涼,我們不住旅館了。”
“等天稍好,當即上岸往訪黃仲琴,欠連士升的錢我想托黃先生去還。”黃仲琴是父親任職廣州中山大學時的同事,連士升是燕京大學畢業生,所言欠款不知是否為七七事變前之稿酬?
“錢先生擬住在郭太太家,我說我們家內如有空屋,亦可去住的。”郭太太即郭紹虞夫人。
四
7月27日信寫于上海:
“我于十七日抵港,曾托黃先生寄上一信,諒已收到,此信系在海防及船上所寫。十七日晨到港時,天適大雨,等待下午雨止,乃上岸去找黃先生,居然找到,托他代覓一個旅館叫陸海通。我的單人房金系港幣價——三元0八分,他們二人三元八角半是日幣價,是百元換得四十一元四角。我住了一夜,連吃化去港幣五元三角。到了明日竟跌至三十四元,我們尚算幸運,可多換七元多。因天氣一路落雨,天氣不熱,故于十八日即下船,廿日開行,至廿一日夜半抵廈門,停了一天一夜,適遇颶風,所以多停一夜,我們均無意上岸,廿三日晨開,于廿五日下午一時抵此。此行因海防等船,竟達廿天方到,我雖患暈船,幸一路休息尚可支持,務請勿念。船到吳淞口,有日醫下來檢查防疫針證書,抵達碼頭有租界巡警房派人查視行李,非常嚴厲。我跟錢先生到了旅館,乃雇車到大陸坊,菊妹接到你的信,已盼望我多日,奇怪得很,這信太快而我行太慢了。”
“赴蘇通行證已經領到,但錢湯兩先生的尚未到,我想和他們同行,所以等幾天。”
“龍叔也到,錢太太同來,已赴蘇,童先生今日來信已交他了。”起潛公此時應葉景葵(揆初)之邀主持合眾圖書館,全家由北平抵上海。錢穆夫人亦攜子女同行。
顧頡剛致殷履安書,1932年5月2日
五
7月31日信,母親告:“我因錢先生尚未辦好通行證,一時又找不到熟人同行,至今仍留滬上,大約二三天后終可成行。”
又說:“吳辰伯款你先可借他二百元,因他永無還的希望,如白壽彝一樣。借人容易要人還是難的,以后再有人借,你得拒絕,因被我旅費已用完了。”父親對經濟困難的學生多有資助,母親常提醒他須有節制。
六
8月4日信,母親寫于蘇州:“我已于一號到蘇,路上很好。日來正在曬衣服及軸子,至于安放,實在想不出適宜的地方,只好聽其自然了。”
“蘇州市面繁榮,商店林立,惟物價亦貴,一元錢也一用就完,然而比較還省。上海自外匯暴縮,物價騰貴,洋貨則日漲一日,恐將來更甚,生活真難!我們大約過新七月半即返申,和官屆時也開學。來根無法,只好辭歇,他也明白,屆時我必給資優待他。至于靈座,月貼九嬸母幾元錢,她已允許了。此間有房租收入,和官學費及一切用度諒可夠用了。此去兩三年回來說不定,各事當妥為安置,務請勿念。”是時德輝哥將入滬校讀書,一切托魯叔照料,費用由蘇州出租房屋提供。
七
8月15日信,母親告:
“自明護照能于九月十號前寄申最好,遲恐不及也(如來得遲,我們只得等了,就恐怕沒有人同我們行)。因由滬赴海防,買船票須護照,否則只可至香港,但現在港票奇漲,百元法幣僅能換廿四元多,二人在港耽擱,實在住不起。又在滬買票,聞說亦要港票計算,如是我們二人此次旅費恐非六七百元不可,真是為難。月來上海金融紊亂,提取不易,東拼西湊終可想法弄到,請你勿念;不過此次來回旅費之大,實是驚人,令我膽寒。我們已定陰歷十四至申,和官來根也去,家內粗粗整理一下,惟物件終想不出一個妥善的辦法,只好托又曾兄見機行事罷。”自明姐上年隨祖父居蘇,此時將隨母親赴滇。
又告:“湯先生也跟錢先生來蘇,我因事忙,僅到他家一次。他們現寓海鴻坊小學內,他事你同他接洽好嗎?”母親詢父親為錢先生之事接洽得如何,緣于是時父親已應齊魯大學校長劉書銘(世傳)之聘,將赴成都主持該校國學研究所,該所經費由哈佛燕京學社提供。父親邀錢先生同往,得其同意,父親7月7日致劉校長信說:“錢賓四先生穆,在北大任歷史講席已越十年,學識淹博,議論宏通,極得學生歡迎。其著作亦均縝密謹嚴,蜚聲學圃,實為今日國史界之第一人,剛敬之重之。自聯大移至昆明,渠以宿舍煩擾,賃屋宜良,每周上課則乘火車來,道途仆仆,費時綦多。剛惜其時間不經濟,約其同至成都,俾得共同研究,得其首肯;又承先生允聘,不勝喜躍。”為方便辭職,錢先生是時以侍養老母為理由,先向北大請假。
八
至于錢先生的工作,父親8月7日致劉校長信說:“渠允任‘中國歷代地名沿革圖’之編制”,8月9日致劉校長信又說:“去函與錢賓四先生商量。今日接其覆書,提出數點:一、由校方指定款額,由其在滬支取;二、聘任鄭逢源為助理員;三、雇任書記一人;四、指定買書經費。此數事似均屬可行。”鄭逢源是北大畢業生,有志編制沿革地圖。父親此信還說:“剛在上海有存款數千元,現擬匯至成都,若尊意以為可以劃與錢先生者,則剛便省匯款之煩。”該項存款,即祖父生前所存,父親致信母親商議此事,母親8月18日信復道:
“劃錢先生款事勢不可能,因我此次旅費和到后用度及還錢先生款代人買物錢,一共要有一千五百元左右,提取已感困難,因日來限制甚嚴,提取不易。到成都旅費要請你留一摺與元胎,我可到后應用,因路上多帶不能,且又無款可帶。至于父親的錢多是定期,要改活期提取又是困難。”“況錢先生一家開支及購書費為數甚大,我決不能應付的。”母親還說:“我初意以由滬匯內地款項每百元可升水三、四十元,所以擬匯出一部分(現政府要人匯款內地,所以增加,百元可得一百三、四十元,并無限制提取;若在上海取現,則百元僅能取五元耳)。若與齊方劃付,則我們吃虧太大”。
此通又說:“你決赴成都,也好,不過這次旅行費大得可以,真是舍不得。你說到了那邊家用甚省,可以彌補,沒有這回事,聞彼地有人寫信來,說生活程度亦日漲一日,布類之貴與昆明不相上下,亦說做不起衣服。我們若長此跑來跑去,勢必要鬧虧空,我意這次去成都后,無論如何不再別跑了。衣服我還是要帶,被褥也帶,雖出行李費,終較做新的合算。此次我與康大約有大小箱五個,被卷一個,我們到昆也可交旅行社代運,旅行社運費價每箱多少,請告我。不過人先到,行李必慢到,一到要穿的衣服怎樣辦?再被褥也不能不帶,如何辦法?再我們一到,若住旅館,二人甚費;若住人家,又嫌不方便,奈何!”
九
8月25日信母親說:
“譬如說現在罷,沒有這回錢太太匯申的一筆錢,帶既不能多帶,匯又不能多匯,勢必不能返昆了;然而這筆錢,平日化去也就完了,我平日積這一些錢,受你的責言不知多少了。我們這一次赴蓉,旅費實在化得太大了,錢先生說可向齊方要求貼一些,你肯去信說嗎?至少你一個人可有了。”父親日記1938年末記有存于北平天津之書籍稿件物品,最后一條是“存錢太太二千八百余元”,可知此為母親之積蓄,托錢太太離平前匯滬。
十
8月29日信,母親寫于上海:
“我已于昨日來申”,“這兒取錢很不容易,所以你要劃與錢先生的三千元,我是無法應付的。他們因要租房等用,須要躉錢,在此哪兒去取現呢?百分之五的限制真是弄死人,否則我可續開支票給他,一星期一取,彼此劃算,也是好事,無奈他們要躉錢,則無法辦了。你已函齊方另想別法嗎?齊方能由美直匯此間嗎?”錢先生所需經費以后不知如何落實,“中國歷代地名沿革圖”似未能編成,但在蘇州侍養老母之一年中,他撰成《史記地名考》一書,作為“齊大國學研究所專著匯編”之一,交上海開明書店,當時未能出版;又編成《齊魯學報》一冊,在開明書店出版。次年秋錢先生赴成都,就齊大國學研究所職。
十一
9月12日信母親告:
“我們因護照簽字關系,船票尚未去買,雖歐戰爆發,航行諒不致中斷,現在也有船開出去,不過日子不一定,較麻煩耳。暑假回申的朋友甚多,我與誰走現尚未定。我意最好等你到信到了,有一定住址,我將款匯出后始走,則可放心。但不知時局要變化否?航行要中斷否?真令人難測。”
“現在上海謠言甚熾,物價飛漲,米要買卅多元一石,但又患人滿。錢先生怕出頂費,房子尚未租著。現在租二、三間房要一千或一千多元頂費,連買家具是要一筆躉錢了,我處哪兒去取現呢?并不是我不肯,實在無法支取現款。”
十二
9月15日信,母親談到自明姐護照尚未簽證,船票只得緩買:
“上信寫好,因為要買船票,可以告知行期,所以未發。豈知一到旅行社,康媛護照發生問題,云須簽字。我以為由云南寄來,尚未過境且未過期,就大意未去簽字了。現在一簽字,對舖保及續續手續,要二星期可取,因此船票只得緩買。現聞先生已定廿號后有船即走,我們大約要十月初或十號后可行。現在船沒有定期,要到時再定日子,但船票必須去早定,方可得較好艙位,我想廿號后即去定了。湯錫予先生因等家眷,也許在此時可和我們同行,請勿念。”
十三
10月1日信,母親談到簽證的波折,導致船票買了又退:
“我于上月十六號曾寄一信于齊大,托劉校長轉的,已收到嗎?我們本已買得二號船票,與聞先生同行,現因康媛護照簽字迄未領出,只得退票。原因是法巡捕房私下要錢,凡未送錢者一概延遲至二、三星期不等,后來我托人設法送錢去,但這人從中又要好處;計算日期總歸來不及了,索性未去接洽,看他們什么時候送來罷。現七號船也已買完,要十幾號可有船,但護照未領得,又不敢去買票。二號船系定的吊鋪(官艙房艙已買完),結果退票倒蝕了十一元六角,現在必等護照簽字,去買票方有把握,大約廿號邊可以成行。如屆時無人同行,我擬二人走,好在已走過一次,沒什么怕了。再,本月底也許楊時逢先生要回昆明,可以同行。”楊先生是時在中研院史語所任職。
母親在滬為家人制備好冬衣,因聞宥先行,托其帶去:“此次聞先生先走,我托帶一只紅皮手提箱子,有你和艮男冷天的衣服,我叫他到昆后如能交旅行社運去最好,他說倘有朋友帶去也好,因為我們到昆未必能即到蓉。你們的衣服我在此均做好,寒天來了省得再做,你的皮袍、棉袍、夾袍、單袍及艮的皮袍等均裝在這箱內,所以先托聞先生帶去,未知能運去否?艮的雨衣皮鞋均買,冬衣又添做幾件,士林罩袍也做了,可勿再做。你們的行李如何帶去的?望告我,出門最麻煩的是行李,如成都棉花不貴,我擬被頭不帶了。在此不能走,休息一下也好,不過此間報紙有中越邊境突然封鎖之說,未知確否?不過旅行社仍舊買票,想來也許謠言。”
“款事現尚未弄清楚,大陸系匯劃,此間連利息都不能取現,現擬托魯弟全部匯蓉,到后倒可取現。興業的由起潛叔設法,可匯出一半多,還可升水,余款慢慢續取后匯上。交通的由龍叔托葉先生設法,托平行陸續去取再行匯申。余外的,我在此每星期去取,臨行時再行決定。這幾天我老等你來信告我住址,因匯齊校恐不方便。款收到后可暫存活期。”葉先生即葉景葵,時任浙江興業銀行董事長。
1961年10月顧頡剛頤和園留影
十四
10月2日信,母親首次談到自己“瘦而黑”,此時她身體已衰老許多:
“現在康媛身體尚未復原,而我則到此時大家說我瘦而黑老了許多,我和康媛的身體是決不能坐公路的,決乘飛機,請你勿念。”
十五
10月6日信,母親告:
“二號曾發一航快,諒已收到。聞先生已于三號動身,我托帶一只紅皮手提箱,叫他得便運蓉,因內中都是寒衣,恐怕我到后運出來不及了,你們又要去做新衣,此間做而不用,太不合算,所以先托他運去,但不知何日可以運蓉。內中物件前信曾附一單,你的皮鞋因此箱放不下,只得等我帶給你了。現在上海皮鞋也貴得很,好的也要十幾元一雙。西藥竟有漲至數倍的,金雞納霜要一毛一粒,可謂貴極。我走時要帶點西藥嗎?成都白鐵燒飯鍋貴嗎?要我帶嗎?余外缺少應用的東西而要我上海買嗎?由昆運蓉運費貴嗎?多帶東西上算嗎?請告我。康媛護照簽字尚未領出,現在托人尋找同行者,一時也無有,大約要二十號后走了,你們急等我去,我也急于動身,奈何!”
“大陸款我與你父的三單,均托魯弟取出,交交通前日匯上(平信),沒有升水,但可以取現;還有陸續取出的二千五百元,托龍叔的弟弟(名典韶)由上海銀行匯上,升水四百七十多元,也于前日匯出(由航空),請收到后務必分幾處存儲,號數又須錄出為要。北平交通的由葉先生設法,已于昨日匯到,并不吃虧,真是大幸!這是有熟人的好處,曾托魯弟,他也沒有辦法。此款與興業的一款,俟你收到前二款,覆信來后再行匯上。你再有別的住址可以通信嗎?因老匯一處不大好,下次擬匯給艮男好嗎?現在由此間匯款,如有熟人在行內,可得升水百分之十五(上一月有百分之三十);如無熟人,照平常一樣,一無升水,這其間相差太遠了。望你接到款后,切勿告人,又不要輕易借給人,至要至要!你到蓉后取到薪水夠用嗎?此次旅費共用多少?我則此次回來太不上算了,加了一個康媛,竟要化去三四千元(連在此間用度),我們如何可以彌補這一次的虧空呢?”父親和自珍姐已于9月下旬抵成都,母親將上海存款陸續匯與。
1980年9月于北京三里河寓所,左起:口口口、口口口、小倉芳彥、劉起釪、顧頡剛、王煦華、張靜秋、顧洪
十六
11月7日信寫于昆明,母親告旅途情形:
“我于上海是十五號動身的,廿二號到海防。聞說火車不通,在防等二天,廿五號到老街。在老街等一天,廿六號到開遠。在開遠等一天,廿八號就到昆明。此行幸遇張遵騮學生,……開遠到昆明要換二次車,搬運行李及搶座位真有說不出的麻煩和辛苦,幸張君有同行四人,我們二人跟了他,東西一些也沒有丟,真是運氣。聞先生和湯先生都丟了小東西。聞先生是三號由申動身的,在開遠等了九天,比我們早到得兩天,現在出門真是討厭。”張遵騮是時就讀于西南聯大,幸虧有其相助,母親此行順利。聞先生早走十二天,卻僅早到兩天,可知鐵路的不順暢。
此通又告:“我們一到昆明,容先生就和我去歐亞公司,很快樂的定得了六日。不幸星期六去打聽,被航空學校人搶去了,改期十號,所以我即打電與你。今天又去打聽,因缺少汽油,六號的人又改十號了,而我們又被延至十七號了。至于那天能走與否,尚是問題,所以我們不能再叨擾吳家,搬到西南大旅社了。本來可照你說,可以乘中國航空公司的飛機,但他們不買直達成都的票,要到了重慶再買,在重慶也要等,不如在此等了,比較省一些錢。我在此多耽擱,錢夠用,勿念。所可怕者警報來,然而也無可奈何的事。此間幸有容先生照料,我們省事不少。四號日機襲蓉受驚嗎?”父親離昆明前夕,為容肇祖與袁熙之(袁震堂妹)婚事作媒成功,并赴其訂婚宴。母親與自明姐抵昆明后得容肇祖照料甚多;她們起初住在吳晗家,因機票不斷被延期,不便再叨擾吳家,遂搬至旅社。
旅途所攜行李運費巨大,令母親頗費斟酌:“有一個鋪蓋和兩只白色手提箱已于上星期三交中國旅行社運出,運費之大真是驚人,共五十公斤化去一百卅元,但可直達成都,不由重慶轉了。成都棉花貴嗎?如不貴,這鋪蓋帶得太上當,因一個鋪蓋由申帶成都要化去六、七十元。我們二人的寒天衣服留由飛機帶了。再有一條被未交中國旅行社,因在吳家要蓋,如成都棉花不貴,即棄去不帶了,因飛機每公斤要三元多,超出三十公斤是很不上算的,望你來信告我,以定帶否。再日常必須用的,而為成都少有、昆明便宜的,可告我買一些。鎳鍋已買了,鹿茸精尚未買,問過一處藥房,他們說沒有,我悔不在上海買要便宜得多了。成都燒飯用炭嗎?熱水瓶等夠用嗎?我有一個要帶蓉的老媽子被褥,由我們備的。你們帶的東西都運到嗎?布置新屋不要太講究多買家具,因說不定哪天又要搬。此間東西,我離了四個月,竟漲到三倍,米要六十五元一石,如何得了!聽說成都便宜不少,但洋貨與上海貨太貴,是嗎?布價如何?我在申已將我們四人衣服做了一些,在此二年內可以不再做了。所可恨者,你與自珍的一只衣箱被聞先生留在海防,尚未能即日運到,冬天來了將如何?此箱現托孟剛叔叔到海防接家眷帶來,但需廿號后可來,這也無法。”母親離昆明四個月,物價“竟漲到三倍”,可見當時通貨膨脹之劇。孟剛公(礽豫)是父親族叔,此時在昆明任職。
十七
11月13日信,母親告:
“七號給你的信諒已收到。前告十七日可以飛行,但至公司中去打聽,十號走的一班人始于昨日飛出,我們的飛期又不是十七號了,他們說不能定期。俟有日期,容先生告他們早二日通知,俾得安心,大約廿號邊終可起飛。此次幸容先生有一友人在內,否則拖延不知要到何日,今上一班人已走,公司人答允我們下一班必能走,決不好意思再不給我們了,我們只得在此等待。至于中國航空公司,我們也去打聽,要廿九號,是更遲了,所以我專等歐亞而不再去中國了。”
“前信告你我們已搬至西南大旅社,但住了二天,白孟愚先生家之小姐少爺親來邀我們到他家住,我們因等待日子太多,中午吃飯不方便,就不客氣搬到此地來住了。臨走時我必買些東西送他們,因久擾是太過意不去的。”白先生(名耀明,字亮誠,號孟愚)回族人,在云南普思地區建立南糯山制茶廠,生產云南茶業史上第一批機制紅茶,銷往國外。前年經白壽彝介紹與父親相識,父親請其到燕大邊疆問題研究會講演思普之民族風俗。
“吳晗結婚未舉行婚禮,僅去旅館住了四天,就算同居。我寫了一張國貨公司禮券十元,他們堅不肯受,因一概不受禮,退還我了。容先生結婚因住房關系未能早日舉行,大約唐祠可讓出三間,于新年可以舉行。我走時擬送禮十元,你說好嗎?”父親在離昆明前為吳晗袁震婚事作喜聯曰:“志勵青松,十年不改;春迴芳草,萬里來歸。”他在7月16日日記中贊嘆道:“他們的結婚確是可歌可泣的。”
“起潛叔叔處你有信去嗎?錢第二批匯給你嗎?倘已匯到,你務必分開存,將來容易支取;若一起存,萬一時局緊張,要限制起來支取是不勝麻煩的,望你照辦。北平交通的全數(加利)和興業的全數(加利),我均交他匯出的。……印《尚書》錢不夠,我叫起潛叔留下一千元作為印刷費。國貨的兩摺留在菊妹處,叫她陸續取出后,一并匯蓉。”父親與起潛公在燕大合作的《尚書文字合編》,至七七事變時已由北平文楷齋刻字鋪刻成了十分之八,尚不及印出,是時起潛公在滬仍繼續此項工作。
殷履安致顧頡剛最后一書,1943年5月27日
十八
11月17日母親和自明姐抵成都,是日父親日記寫道:“履安、自明來”“四月余不見履安,黑而且瘦,額上皺皮重疊,不啻大了十年之紀,真使我一嚇!蓋彼為有胃病,坐車、坐船、坐飛機,無一不吐,平時食量又減,宜其憔悴至於斯也!以后在此休養,不知尚能恢復數月前之樣子否?”11月21日日記父親又寫道:“履安只剩皮包骨,耳鳴更甚,飯量亦減,今日就醫,謂須靜養。彼常問予曰,‘予殆將死乎?’”在這四個月中,母親兩涉長途,身體被舟車風浪摧傷,黑瘦憔悴至使父親相見幾不相識!次年母親便臥病,終至1943年病逝,可以說,母親為護衛父親和家人安度戰爭劫難,耗盡了自己的全部心血,每當我想到母親這種無私奉獻,總是不由的熱淚盈眶。以前我從父親日記和錢穆先生《師友雜憶》中已經領略到母親“尤所少見”(錢先生語)的賢德品格,而今母親書信中所飽含的對父親以及家人的深情厚意,更是震撼了我的心,令我對這位素未謀面的母親肅然起敬!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