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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妓女,我是潘玉良
潘玉良的故事,大概是民國第一位女性主義的傳奇史。
在男權社會下,有勇氣表達女性自由意志的女畫家,幾乎不存在,可是潘玉良做到了。
她所創(chuàng)作的裸體畫,大方坦蕩,與色情、欲望沒有任何關系。
不了解潘玉良故事的人,覺得這樣的民國才女必定如林徽因、陸小曼、楊絳那般家世顯赫,其實她很不幸,低到塵埃里。
她出身底層,很小就成為孤兒。在苦難的少女時代被舅舅賣到妓院,被迫成為歌妓,性格剛烈的她沒有失去貞潔。
潘玉良的命運,在遇到一位名叫潘贊化的男人后,發(fā)生改變。
之后她的藝術天賦開始顯露,用手中的筆,將自己從低處救贖,成為一代畫魂。
潘玉良與她的畫作,徹底脫離男性當?shù)赖膶徝乐髁髋c秩序,這讓她的敘事更加迷人。
遺憾的是,在亂世中,她卻無法抵抗悲涼的命運。
不太幸運。
潘玉良原名張玉良,1895年6月,她出生于揚州一個貧苦家庭。
古城揚州,豐腴又迷人,運河給它帶來很多財富,可是張家,卻浸透著酸楚。
她的父親身體不好,常年臥床不起。母親雖然有一技之長,會繡花,但終究是個女人,拖著兩個孩子,苦苦支撐。
上天并不會憐憫善良又努力活著的人們。
張玉良1歲時,父親因病去世,家里失去了唯一的依靠。
兩歲那年,她的姐姐也去世了,留下無盡的孤獨。
張家唯一的小店關門了,母女二人相依為命,她們失去了經(jīng)濟來源,母親靠繡花技藝,勉強討口飯吃。
童年時期張玉良,是寂寞的,原本陪自己玩耍的姐姐猝然離去后,她在寒風中大聲抽噎。
好在她還有母親的陪伴,這也成了張玉良童年中為數(shù)不多的快事。她盼望著自己能快點長大,像母親那般手巧,繡出很多好看的花。
張玉良的剛烈與倔強,是骨子里帶的。
很小的時候,她被路上的一塊石頭絆倒了,摔倒在地,母親拉著她回家。誰知她坐在地上硬是不起身,一直去碰那塊石頭。
母親將她一次次抱回家,她又一次次跑回去,撞得身上鮮血淋漓,母親沒有辦法,只好將那塊石頭搬走,她才肯罷休。
母親用盡一切愛護自己的女兒,為了趕在玉良8歲生日前完成一件精良繡品,可以買件生日禮物,日夜不停地趕活兒。
衰老與勞累,讓她最終倒在繡架上。
8歲這年,與張玉良相依為命的母親撒手人寰,她徹底成為孤兒。
父母雙亡后,周圍的人都說張玉良命太硬,克死了自己的親人。成為孤兒后的她,被母親生前托付給了舅舅。
這成為她畢生都感到屈辱的來源。
張玉良的舅舅賣掉了她家的房子與一間小店面,把錢全拿來抽鴉片,到風月場所消遣,完全不管這個外甥女。
她寄人籬下,吃不飽肚子,沒有學上,接受不了教育,這比什么都讓張玉良難過。
年輕時的張玉良
深夜,她躺在床上,回想母親去世后,自己這6年孤獨的日子,內(nèi)心無比委屈,淚水不自覺地奪眶而出。
從童年到少女時期,快樂很短暫,痛苦卻日久彌新。
好賭成性的舅舅,很快欠下大量賭債,為了還債,他想到了把自己外甥女賣到青樓。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民國年代了,女孩子也可以出去工作了。我已在蕪湖給你謀了一個差事,你可以自食其力。”
張玉良聽聞可以工作養(yǎng)活自己時,無比雀躍,激動到整夜無眠。
舅舅給她定做了時髦的新衣,月白色的上衣,黑色的真絲半身裙,還請來理發(fā)師傅把她的麻花辮剪掉,留了民國女學生的齊耳發(fā)型。
很快,悲劇的日子就要到來。
張玉良跟隨舅舅坐上了船,一襲新式服裝發(fā)式的她,像是在革命浪潮中沖出牢籠的女學生。
三天三夜的航行,他們終于到達了安徽蕪湖。
命運對張玉良是毫無保留的無情。
舅舅在早已備好的紙上寫道:
“立賣身契人吳丁,因無力撫養(yǎng)家姐遺孤張玉良,自愿將張玉良賣給怡春院,身價二百大洋,自立契之日起,張玉良與立賣身契人斷絕親屬關系……”
他連哄帶騙,將自己的外甥女交給了一位濃妝艷抹的老鴇。
分別前,張玉良問:“舅舅,你明天還來嗎?走的時候和我講一聲。”
舅舅眼神閃躲:“你在這里好好聽話,我還回來的。”
煙癮與賭癮,遮蔽了他作為人最起碼的良知。就這樣,她的舅舅頭也不回地揣著錢,離開了。
在這里呆了幾天后,她越來越覺得不對勁,張玉良聽到的是浪蕩的笑聲,看見的是輕佻的女人,她便怯怯地問與自己同住的小蘭:“蘭姐,這里做的是什么行業(yè)?”
“你還不知道嗎?我們就是賣笑賣歌,賣肉賣靈魂!我們都是干媽買來賺錢的啊!”
張玉良一頭轉向池塘邊的柳樹撞去,如當年往石頭上撞那般。
一旁的小蘭慌張不已,連忙將她抱住用力往回拉,張玉良抱著那棵樹死不松手,頭上撞起了包,血不停往下流。
天是什么時候暗下來的,張玉良不知道。怨恨與絕望,使她忘記了饑餓與時間,她恨舅舅。
從晚清到民國,女人的命為何還是那么悲苦?
張玉良拒絕做雛妓,想過逃跑,也想過毀容、自殺,可每次都會被抓回來,等待她的是毒打與謾罵。
電影《畫魂》潘玉良(鞏俐 飾)劇照
她的剛烈讓見人無數(shù)的老鴇,都束手無策,只好讓張玉良賣藝不賣身,請人教她彈琵琶、唱江南小調與京戲,當一位歌伎。
她天資聰穎,學什么都很快就上手,這讓老鴇很得意,也愿意花錢培養(yǎng)她。三年之后,張玉良成為安徽蕪湖唱戲唱得最好的女子。
在受人鄙夷的青樓,她靠自己保留了最后的尊嚴。
1912年,一個普通的夏天夜晚,成為張玉良生命中最不普通的一天。
她的命運,很快要因為遇到一個男人,而發(fā)生巨變。
這天,蕪湖城格外熱鬧,商界的大佬們聚在一起,為新到任的海關監(jiān)督潘贊化接風,設宴的地方在怡春院。
那天,張玉良唱了宋朝名妓嚴蕊的《卜算子》。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身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是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凄然。苦澀。
電影《畫魂》
潘贊化(爾冬升 飾)與潘玉良(鞏俐 飾)劇照
曲子唱了兩回,在大廳內(nèi)久久回蕩。
她知道的是自己內(nèi)心的酸楚,不知道的是那天在臺下,有個叫潘贊化的男人,被自己的歌聲所觸動,也因此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潘贊化沉默許久后,轉身問張玉良:“這是誰的詞?”
她嘆了一口氣:“一個和我們同樣命運的人。”
“我問的是她是誰?”
“南宋天臺營妓嚴蕊!”
潘贊化年輕英俊,才華橫溢,留過學,參加過辛亥革命。站在滿是長衫馬褂的人群中,有種鶴立雞群的不凡氣質。
潘贊化
他覺得面前這個女子還有點學識,一旁的官員為了討好潘贊化,當晚就將張玉良送到了他的住處。
潘贊化是正人君子,便吩咐下人說:“我睡了,叫她回去。”
他立馬又覺得不妥,不想傷害女孩的自尊心,便補充道:“你告訴她,明天上午如果有空,請她陪我看看蕪湖的風景。”
次日,張玉良陪潘贊化游蕪湖,她什么都不懂,像個木頭人。不過潘贊化并沒有因此看輕她,而是很有耐心地將相關歷史典故講解給她聽。
蕪湖景象
她感到潘贊化不同于其他的男人,他有學識,尊重女性,待自己像是兄長那般真摯。
天色很快暗下來,未知所帶來的害怕與膽怯,一同向張玉良襲來,她感到沁骨的寒意。
潘贊化吩咐車夫將她送回去,張玉良雙膝跪下:“大人,求求您,留下我。”
見狀,潘贊化連忙伸出雙手要扶她起身:“不要這樣,還是回去吧。”
她哭得泣不成聲,就是不肯起來,潘贊化很無奈,還有些憤懣,覺得這是青樓女子慣用的小伎倆,他恨恨地說:“我原本是很同情你,可憐你,你卻太不自重。”
聽完這話,張玉良擦干眼淚,站起身來,毫不示弱地回應:
“大人,算是我有眼無珠,看錯了人。我原以為大人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認為只有大人能夠救我,所以求大人留下我!誰知我錯了,天底下沒有好人,你也一樣。今天我縱一死,也不留戀世上什么了!”
講完,她就往外走。
這段話如釘子般,釘在潘贊化的心上,他感到一陣隱痛。
在得知張玉良的難言之隱后,潘贊化留下了她,將臥室給了她,自己搬到了書房。
電影《畫魂》
潘贊化(爾冬升 飾)與潘玉良(鞏俐 飾)劇照
他拿出《周元公集》中的《愛蓮說》,逐字逐句地教給張玉良,直到她完全讀順了才離開。
這一夜,張玉良無法入睡。潘贊化收留了自己,還教她學知識,明事理,這猶如在她黯淡的內(nèi)心送來了一束光。
她反復讀“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愛上這純潔的荷蓮了,索性拿起筆在紙上畫起了蓮花。
次日,潘贊化帶著一本小學課本,耐心教張玉良文化知識,也看到了她畫的蓮花。雖缺乏功力,也不像寫意,不似工筆,卻畫出了蓮的韻味。
他覺得面前這個十幾歲的女子,頗有藝術天賦,可之后的路又該如何走下去。
有些情愫,開始在不知不覺中產(chǎn)生。
蕪湖的桃色新聞,很快登報。
在世人眼里,張玉良是一個做皮肉交易的妓女,潘贊化是一個好色之徒,將一個年輕的青樓女子,長期獨占在家。
兩人雖然清白,可是時間一久,張玉良實在沒有理由在這里繼續(xù)駐足。
潘贊化決定將張玉良贖出來,送回她的故鄉(xiāng)揚州,做個自由之人。
張玉良拒絕了:“大人,回揚州我就是一個孤苦女子,從一個火坑跳進另一個火坑。我求您把我留在身邊做個傭人吧,我愿終身侍奉大人。”
1913年,潘贊化用了自己所有家當為張玉良贖身,將她救出泥潭,娶了這個小自己10歲的女子為妾,還請了陳獨秀做證婚人。
這年,潘贊化28歲,張玉良18歲。
結婚當天,張玉良將自己的姓氏改為潘。
自此,人間再無張玉良,一個嶄新的潘玉良就此誕生。
電影《畫魂》
潘贊化(爾冬升 飾)與潘玉良(鞏俐 飾)劇照
婚后,潘贊化為了讓潘玉良遠離這個是非之地,將她送到了上海,請了先生教她讀書。
他們在上海租賃的新住處在漁洋里,那是上海一條普通的街道,路窄房低,住的大多是知識分子,《新青年》就是在這里誕生的。
她每天上午上課,下午就自己讀書、練習,對知識的汲取速度,讓教書先生很驚奇。
有天下午無意間,潘玉良經(jīng)過鄰居洪野先生的窗邊,看見他在畫畫,就此接連數(shù)天駐足觀賞,自此愛上繪畫。
潘玉良自畫像
洪野看了潘玉良臨摹自己的作品,大為驚嘆,便收了她做學生,免費教授繪畫。丈夫潘贊化也非常支持她,從事藝術。
23歲那年,潘玉良考入當時中國最高藝術學府——上海美術專科學校。
學校在蘇州河畔,清凈優(yōu)雅。以往,潘玉良經(jīng)過這里都是局外人,只能從學校門外往里望一眼,它是那么神秘。
她的命運,開始發(fā)生轉變;畫畫的天賦,也開始顯露。
在上海美專的第一節(jié)課,是人體素描課,上課前,老師說:
“世俗的偏見,阻礙藝術的發(fā)展。勞動完善了人體的構造和機能,也培養(yǎng)了人的審美觀。當今的衛(wèi)道士們反以表現(xiàn)人體為丑,他們能知道什么是美嗎?”
聽完老師的這段話,潘玉良感到自己的身心都被感化,原來被世俗視為洪水猛獸的裸體畫,是上帝創(chuàng)造的文明。
電影《畫魂》劇照
她在這里,系統(tǒng)的學習素描、色彩、人像、人體寫生。可是受阻于陳舊觀念,愿意來美院當人體模特的人,越來越少。
很快,創(chuàng)作的機會來了。
有天,潘玉良到浴室洗澡,看見光著身子洗澡的婦女們。頃刻間,她覺得這是練習人體畫的好機會,于是跑回宿舍拿來了速寫本與鉛筆。
沉浸在健美人體線條中的潘玉良,靈感迸發(fā),瀟灑幾筆就勾勒出一個女性體態(tài),幾張浴女群像很快就完成了。
突然一聲尖叫聲在女澡堂傳來:“你們都來看啊,這個不要臉的女人在畫我們!”
隨著這聲尖叫,女浴室沸騰了起來。
潘玉良緊緊護著自己的速寫本,不肯松手。
有一個臃腫的中年女人抓住她的前胸,大聲吼叫:“拿出來看看,畫了我沒有?我可是個有頭有臉的人!”
在被眾人推搡時,有位年輕女子在后面推著她,好不容易才幫她擠出重圍,那女孩在潘玉良身后說:“快跑吧,這些人惹不得。想畫,就畫自己吧。”
她感激于這個陌生女子的相救,也記住了那句話。
畫自己。畫自己。
電影《畫魂》潘玉良(鞏俐 飾)劇照
潘玉良想從藝術上掙扎出作為人的人格與尊嚴。
回到家后,她關好門窗,拉上窗簾,生起一盆炭火,為了讓室內(nèi)溫度升上來。
準備妥當好,潘玉良脫掉所有衣服,坐到了鏡子面前,拿出油畫箱,支好畫架,創(chuàng)作了起來。
整個下午,她都沉浸其中。
這張裸體畫,仿佛能觸摸到肌肉的彈性,聽得到血液流淌的聲音。
電影《畫魂》劇照
這一畫作《裸女》,后來在上海美專舉辦的展覽會上展出,轟動全校,褒貶不一,有些學生稱“誓不與妓女同校”。
校長劉海粟親自找到了潘玉良,震撼于這位女學生的驚人才華,也感到惋惜:
“玉良女士,西畫在國內(nèi)的發(fā)展受到很多限制,畢業(yè)后還是爭取到歐洲去吧!”
潘玉良覺得人體是最美的,于是喜歡畫裸女。她的人體畫大方坦蕩,與色情沒有任何關系。
可是,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包括她的丈夫。
潘贊化在看到她所畫的《裸女》自畫像后,第一次朝潘玉良發(fā)了火,“我把你從那種地方拉出來是為了什么呢,為了娶你,我已忍受了世俗人們的議論,你應該自愛……”
兩人第一次發(fā)生了爭吵,潘玉良的腦袋里想起劉海粟校長的那句話。
“追求美的人,從來都是勇士”。
潘玉良在作畫
為了能去法國深造繪畫,她與丈夫潘贊化商量,要打掉腹中的孩子。
潘贊化很想要這個孩子,可是眼看玉良對藝術的狂熱,他陷入到了矛盾的漩渦中,最終忍痛成全了妻子的意愿。
1921年,26歲的潘玉良帶著留學津貼,踏上了去巴黎求學的征途。
潘贊化將妻子送到艙房,淚水奪眶而出,只說了簡短的一句:“小心,保重,我等你回來。”
郵船緩緩駛離了碼頭,他摘下帽子,在空中擺動。送行的人都陸續(xù)離開了,潘贊化還站在原地。
那一刻,潘玉良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什么。
電影《畫魂》
潘玉良(鞏俐 飾)劇照
她覺得自己對不住他。
潘贊化為了自己作出了太多的犧牲,總是為她著想,扼殺了將要出世的孩子,還在安徽考取到一個官費留學的珍貴名額,這才得以讓自己追求藝術理想。
到達法國后,她就以出色的素描考進了國立里昂美專。
1923年,潘玉良從里昂美專轉插巴黎國立美術學院。不久后,便認識了同學徐悲鴻。
徐悲鴻經(jīng)常帶潘玉良到戶外寫生,熟悉當?shù)氐娘L土人情。在香榭麗舍大街上,留下了他們的身影與畫筆。
在藝術的國度,潘玉良的繪畫天賦有了良好的土壤。
往往天還沒亮,她就起床,背上畫架與畫具,去盧浮宮美術館創(chuàng)作。
潘玉良考入巴黎國立美術學院注冊證上的照片
三年后,為了開闊眼界,繼續(xù)研究油畫藝術,潘玉良考入意大利羅馬皇家美術學院深造,她帶著自己的油畫,又開始了嶄新的生活。
在不幸的身世面前,她算是命運的寵兒,當然生活與藝術也給了配得上她才華與努力的回報。
潘玉良成為羅馬皇家美術學院的第一位中國女留學生,拜在繪畫大師康洛馬蒂門下,學習繪畫與雕塑。
一到羅馬,她就找到了滿意的落腳之處,還結識了幾位善良的友人。
白天,潘玉良在學校畫畫,晚上回到旅館,朋友安尼絲已為她備好晚餐,安東尼爺爺教她意大利語。
他們都是有著不幸身世的人,潘玉良在安尼絲眼中,是善良的中國姐姐。
潘玉良為了給安尼絲贖身,不惜付出自己的一切。她看見了曾經(jīng)的自己,她們惺惺相惜。
潘玉良在國外家中畫畫
1929年,34歲的潘玉良學成回國。
彼時她的丈夫潘贊化,已是過了不惑之年的中年男人,他看起來蒼老,有了一張飽經(jīng)風霜的臉。
見到分別了9年之久的妻子,他激動萬分,久久地注視著潘玉良:“你瘦了很多。”
重逢這天的晚餐,他們與洪野夫婦一起吃的。潘玉良吃了很多菜,潘贊化見她狼吞虎咽的樣子,覺得高興又心酸。
她喝了一口黃酒,又夾起一塊肉放進嘴里回答著:“是的,9年了,沒吃過一頓像樣的飯菜。”
電影《畫魂》
潘贊化(爾冬升 飾)與潘玉良(鞏俐 飾)劇照
回國后,潘玉良受聘為南京中央大學藝術系教授,還舉辦了“中國第一個女西畫家畫展”。
在戰(zhàn)爭年代,潘玉良投身于藝術界的義賣活動,可是這所有的才華與善心,都沒能阻隔毀謗與謾罵的聲音。
1936年,那是她在中國土地上舉辦的最后一次畫展,展品中有幅大型油畫《人力壯士》,所展現(xiàn)的是一個裸體的中國男人,雙手搬掉一塊壓著花草的巨石。
彼時的中國,正處于戰(zhàn)火之中,日本人大肆屠殺手無寸鐵的平民。
在東三省,有些鄉(xiāng)民踉蹌逃命的途中,就被日軍掃射擊斃,滿目的可憐人。
受難的蒼生,權貴的漠視,在潘玉良的內(nèi)心不斷發(fā)酵。最后她用自己的紙張與畫筆,借著對力的贊美,表達對拯救民族危亡英雄的敬意。
她對這幅畫作很滿意,想自己收藏。畫展開幕那天,有人在參觀時,要買這張畫,潘玉良無法拒絕,商議定在畫展閉幕時來取畫。
意外發(fā)生了。
當天晚上,畫展遭到惡意破壞,《大力壯士》被刀子劃破,畫框上貼了一張字條:“妓女對嫖客的頌歌。”
她傷心不已,在展館站了很久,才恍過神。
非議從未停止,有些不懷好意的人揚言攻擊她,“妓女不能玷污象牙之塔”。
畫展事件剛剛過去,潘玉良內(nèi)心的傷痛還未平復,新的災難就來了。
在上海美專西洋畫系研究所教書時,有個女學生用極其尖銳的聲音大喊:“有人說我們美專是鳳凰死精光,野雞稱霸王。不知何指,特求釋惑。”
這么多年過去了,有些人還是不肯放過她的過去。
不過潘玉良早已不是那個低到塵埃的弱女子了,如今的她堅定不屈,不會輕易倒下。
潘玉良在國外,備受矚目
禍不單行,潘贊化的正室來了。
潘玉良下了班,買了蛋糕、水果罐頭、一大包食品,上了公共汽車,快步如飛地來到院門口。
她聽到屋內(nèi)有爭吵聲,伴隨著瓷器摔落在地板的聲響,“人家男人納妾,是為了自己和太太享受、玩樂,你這個天底下第一好人卻供養(yǎng)小老婆讀書、留洋!”
“這都是過去的事了,不要講那么難聽的話好不好,這會傷她的心的。她現(xiàn)在為人師表,你要注意影響。”
“什么?我注意影響?她是教授,傳出去不好聽是吧。今天你不叫她給我行大禮!就過不了門!”
潘玉良苦苦追求的,是一個平等的人格,可是當她看見自己丈夫那張痛苦的臉,便心軟了。
原本手中提的見面禮散落一地,一進屋,她雙膝跪地,隨后便暈倒了。
電影《畫魂》
潘玉良(鞏俐 飾)劇照
后來發(fā)生的事情,她都不記得了,只感到失去了某種平衡。
潘玉良回想回國后,自己所處的社會與家庭中的處境,以及接二連三的打擊,經(jīng)歷了太多,她看慣了蠅營狗茍,見多了人情冷暖。
內(nèi)心中有抗拒,也有鄙夷。
被誤解與流離已經(jīng)成為潘玉良的宿命,而漂泊的日子,又即將到來。
潘玉良在進行雕塑創(chuàng)作
這次,她真的絕望了。
1937年,42歲的潘玉良帶著傷痛與失意,再次出國遠行。
她又坐上了加拿大皇后號郵輪,彼時的潘玉良心灰意冷,她望著佝僂瘦削的潘贊化,心碎了。
潘贊化也許是預感到自己此生再也見不到她了,將自己珍愛的懷表送給了她,不顧一切地大聲呼喊:“玉良,你一定要回來!”
潘玉良沒有回答,只是用力揮手。
這一別,她與丈夫潘贊化是永別。
電影《畫魂》
潘贊化(爾冬升 飾)與潘玉良(鞏俐 飾)劇照
在國外生活的日子里,潘玉良給自己定了“三不原則”:不談戀愛;不加入外國國籍;不與任何畫廊簽約。
她租住在巴黎老房東的家中,有時去大學作畫、做雕塑;有時到郊外寫生,只售出一些平庸之作維持生活。
在異國他鄉(xiāng),她是孤獨的。唯有在畫畫的時候,潘玉良才能感到身心逐漸明朗,愁思與孤獨感自然消解。
彼時的潘玉良,已是世界公認的中國知名畫家,被譽為“中國女梵高”。
她多年來自藏的作品,在巴黎多爾賽畫廊展覽,她的藝術理想實現(xiàn)了。
潘玉良與畫家朋友們
在巴黎生活的那些年,有位叫王守信的摯友對她般百般照顧,他癡迷于潘玉良的才情,也不可自拔地愛上了她。
面對對方的表白,潘玉良拒絕了:
“雖然我暫時離開了他,但他心里還在等著我回去。他待我恩重如山,情深似海,沒有他就沒有我。從跟他結合那天起,我的心就屬于他了。我想總有一天,我還是會回到他身邊去的。”
電影《畫魂》
王守信(達式常 飾)與潘玉良(鞏俐 飾)劇照
自從南京淪陷后,她與丈夫潘贊化就失去了家書聯(lián)系。
兩人再次見面已是陰陽兩隔,1959年,在得知丈夫潘贊化病逝后,她悲痛欲絕,嘆息道:
“人生的路,好難走。”
本就百病纏身的潘玉良,愈發(fā)蒼老,她還能活動的時候就獨自到塞納河靜坐出神,后來就住進了醫(yī)院,輾轉在床榻上,悲哀長嘆。
她想回國,可是身體不再允許。
每當夜深人靜時,潘玉良回憶自己過往的一切,她將走過的路比作為蠶的一生,痛苦、重生,吐盡絲,便平靜地進入長眠。
電影《畫魂》
潘玉良(鞏俐 飾)劇照
1977年7月22日,82歲的潘玉良在異國去世。
在即將離去前,她顫抖著從貼身口袋里拿出懷表,又從脖子上取下鑲嵌著她與潘贊化合影的項鏈,放到摯友王守信的手里,用最后一點力氣說:
“這兩樣東西,請求你把它帶回祖國,轉交給贊化的兒孫們。還有那張自畫像和幾只箱子也帶回去,就算我回到了祖國……拜托了,這樣我的靈魂才能得以……”
潘玉良去世后,王守信按她的意愿給她換上了一身旗袍。
活得凜冽,凋零亦是重生,潘玉良就此落幕,她回家了。
晚年的潘玉良
1994年,潘玉良的故事,被拍成了電影《畫魂》,由鞏俐與爾冬升主演。
這部電影被認為是鞏俐想擺脫“謀女郎”形象的轉型嘗試之作。
1994年電影《畫魂》鞏俐 扮演潘玉良 片段
沒有見過潘玉良的人,大都覺得她肯定是個美人兒。
也許是因為鞏俐與李嘉欣分別主演《畫魂》,這兩位美人的詮釋,自然讓人對這位女畫家充滿憧憬。
其實真實的潘玉良,不算美,厚嘴唇,眼睛細長,塌鼻梁,可是她的才氣與品格,無人能及,藝術深入她的骨血。
那是一個為了平等人格、愛與藝術,追求一生的民國女性。
她被貴人救贖著,也從未放棄自我救贖。
潘玉良的名字,不會被忘記。
潘玉良自畫像
部分參考資料:
1、石楠:《畫魂 潘玉良傳》,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9年7月
2、女畫家潘玉良的傳奇人生:愛情救贖了藝術
圖片來源:電影《畫魂》劇照、截圖、網(wǎng)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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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我不是妓女,我是潘玉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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