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2023年4月，上海攝影師陸元敏的經典作品《蘇州河》進行了再版，這本畫冊包含了146張拍攝于上世紀90年代的蘇州河照片，其中收錄作家金宇澄撰寫的“此河舊影”和攝影評論家姜緯的“蘇州河”文章。而照片部分均由陸元敏親選，其中包括多張此前他或“遺忘”，或“不覺得好的照片”，在本次新版畫冊中全部亮相。這篇文章里，影像評論人吳棟從他自己的視角出發，鉆進了一張張照片所在的時空，想象自己跟著陸元敏的鏡頭，看那些未曾經歷過的片段，來一場蘇州河的舊日時光之旅。

《蘇州河》畫冊，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

《擦肩而過的人》

陸元敏拍蘇州河是在90年代初期，在上代人的口中，蘇州河用“臭河浜”三字就足以形容。對那個時期的蘇州河，童年的我從未涉足，因而也沒任何記憶。視覺畫面全憑想象——由“臭河浜”產生的字面聯想。

因此，陸元敏的照片對我來說是既熟悉又陌生的。畫面中無數細微之處讓我確認，這必然屬于我成長的上海，明顯的地標和不明顯但流動在畫面里的人的氣息，無可躲藏地自言著屬于這座城市的舊日時光。可這舊日時光卻沒有和我的記憶掛鉤，沒有棲身之所的懷舊感，也顯得陌生。于是，我看陸元敏的照片，便在這陌生與熟悉的間隙中生出一種新的樂趣：攝影變得不只是回溯一些事情，它更是通過他人的眼睛，看未曾經歷的時空中的片段。

《蘇州河》畫冊頁

《蘇州河》畫冊頁

《蘇州河》畫冊頁

一張照片里，坐在自行車橫桿上的人看著河中行進的船，前景的大型自行車與綁在船上的玩具般大小的自行車有著視覺的聯系，但它們沒有在畫面里占據重要位置，明顯，陸元敏沒有把它當作畫面的重點，它們藏在畫面里，乃至不能確定是否是這東西吸引他按下了快門。多數的街頭攝影以獵奇刺激視覺，但陸元敏的照片容易讓一些尋求視覺快感的人悻悻而歸。他不是那種巧合愛好者，一定要守株待兔地等到某些元素互相運行到完美位置才按下快門，再把巧合放到矚目的位置。他也不吝裁切，無論是瞬間的決斷還是緩慢的比劃，構圖總有一種全局的把控力。故事會在中心和邊角同時發生。他或許被畫面中的一些東西所吸引，也有意料之外的事物，主動或不經意闖入。

陸元敏用的多是35mm的標準鏡頭——這選擇挺有趣的，他常說自己是一個害羞的人，但他也不用長焦躲在遠處，而是就站在被攝對象的面前。這就仿佛，即使他發現了一抹樂趣，結果他也不會把視線全部聚焦在一件事物上，它的鄰居們也會被記錄下來。這是攝影事無巨細的能力，也是蘇州河這魚龍混雜之地人與人的自然圍構。我有時甚至覺得，這大概是一種主觀的偽裝吧，就好像在告訴被攝者，“你放心，你不是畫面唯一的主角。”或許這樣，也能掩耳盜鈴般地，消解掉一點照相機對人的攻擊性吧。

《蘇州河》畫冊頁

《蘇州河》畫冊頁

《蘇州河》畫冊頁

人聲雜沓的河域是公共的，人們沉浸在自己手頭的事情，在這個環境里，陸元敏舒適自由。可它又不那么公共，也帶些私密，對于那些往來船舶與街道謀生、和生活在船上的人來說，陸元敏的鏡頭也描繪了他們的生存環境。女孩子和小狗隔船對視；挑著酒罐的人小心翼翼地走過橫在河上的木板。《蘇州河》有時也會讓我想到陸元敏的另一組系列《上海人》。在《上海人》里，陸元敏拍他熟悉的人，讓他們待在他們熟悉的環境中。而《蘇州河》則像是另一個版本的《上海人》，人也在各自熟悉的空間里，做著自己的事。那雖然不是他認識的人，但他們所生活的這條河，卻也是他每天上下班的必經之路。

于是，擦肩而過也成為生命里的另一部分。在記憶無法追尋之處，相機掠下了殘影。時光和人，流動又靜止地出現，是照片里的最大魅力。彼時的上海，正將迎來天翻地覆的變化。事后來看，蘇州河直到兩千年初的時候才開始整治。陸元敏曾說，當時上海一切都在變，他拍蘇州河是因為它那時還沒變，他想拍下它沒變的樣子。時代的車輪在與蘇州河擦肩而過時，也無可避免地留下了痕跡。一個人躺在被拆除橋面的橋墩上，睡眼惺忪地望向鏡頭；當鋪成了廢墟，背后立起了大吊車和攀升的高樓。

陸元敏也拍時代更替，但他照片里歷史的宏觀一面卻是通過一種對身邊事物的觀看樂趣所自然帶出的，照片不是思想先行的產物，是漫游時的邂逅。他的眼睛被大樓外墻獨具美感的拆除痕跡所吸引，被雨后積水的街道所吸引，被甲板上吠叫的狗所吸引。看陸元敏的照片，就好像你就站在了那里，平凡的、質樸的、無華的，披上了光影交織的外衣，顯現出陳年的浪漫。

《蘇州河》畫冊頁

《蘇州河》畫冊頁

《蘇州河》畫冊頁

我喜愛照片里的光。人的陰影，水色的泛光，還有那勾出蘇州河邊雜糅形色的光，它使對這條河陌生的人沉溺于此，也令經驗主義者困惑，究竟這是否那條“臭河浜”？照片顯然無法表現氣味，但陸元敏的照片卻傳遞了另一種味道——陽光與水在一起，和膠片的黑白色里應外合，驅散了蘇州河壓倒性的負面聯想，凝固了超越現實的一面。

那些光，主動一點，就登臺唱了主角；碰到陰天，偶爾的霧氣、蒸汽和黑煙也會接管畫面；即使白天唱罷，夜色也不甘示弱。雨天傍晚的路面泛出油畫般的亮光，模糊的人影不再如白日確鑿之證，喚起幽深的回憶。難得的雪景給蘇州河披上白色的外衣，河邊的五臟六腑，被雪一蓋，統統整齊劃一了，陸元敏偶爾也登高拍過幾張鳥瞰角度，選擇一些趣味的角度。但我依然偏愛他不假思索地對周圍環境的瞬間反應。一張照片里，母親拉著走在防汛堤上的小男孩，小男孩一臉歡快，而母親則面容呆滯，她燙過的頭發表明了她依舊是個追求時髦的女人，但孩子的活潑似乎已耗盡了她此刻的精力。他們背后，男人背對著鏡頭，如雕塑般坐在高處，夕陽把畫外的人拉進了框中。那個瞬間，我仿佛看到了陸元敏眼里所看到的世界。

路過與駐足，悠閑與忙碌，親密與交融，陸元敏拍下的是擦肩而過的人，也是他們各自與河流相處的方式，無數人的匯流分開，在僅有一瞬的舞臺上登場亮相。而我所未經歷過的陌生，也正以一種無比親切的聲音，向我細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