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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勞動,就不光榮了嗎?
她曾是家族里備受期待的高材生,外人口中“別人家的孩子”。她考上重點大學,未來似乎一片光明。但這光明過于短暫,掩蓋不了迷茫帶來的黑暗,就連過往的優秀表現都無法繼續照亮。
人間故事鋪
storytelling
雖然沒有鬧鐘,但是身體還是在六點半鐘叫醒了自己。兩扇遮光窗簾中間有道縫隙總是閉合不上,早上的第一縷陽光準時地射進一條線。我瞇了瞇眼睛,習慣性地看了一眼掛鐘的位置,沒有戴眼鏡其實看不清。很多時候,肌肉記憶比大腦的記憶還可怕,提醒你不斷想起一些不愿想起的時光。
“你再閑下去,就要變成個廢物了!”
門外傳來我媽歇斯底里的喊聲,或許,她已經喊了很多遍了,只是我第一次聽進耳朵。
1
我是一名待業青年,在家呆了快兩年了。
小時候我是大人眼中“別人家的孩子”,大隊委、模范生,初中入團,高中入黨,從小自律性很強,一直走在同齡孩子的前列。
我媽是一家國企的高級技術員工,雖然入職學歷低,但憑著她勤勞肯干,多年獲得各級“三八紅旗手”稱號和勞模獎章。但我媽經常說,她最得意的作品,是我。
童年的我性格很張揚。我媽總說,“要多向好學生看齊”,以至于那段時間,我對身邊同學的記憶都是模糊的,因為我的眼睛一直是“向上看”的。我從來不把班里的同學看在眼里,覺得他們都很幼稚,跟不上趟兒。上課時我會追隨老師的目光,是那種最會與老師進行眼神交流的學生。我會主動用自習課去幫老師批改作業、打掃辦公室,班主任經常在評語里稱贊我是“老師的好幫手”。我覺得能獲得老師的肯定很光榮。
我媽總是把我的紅領巾洗得干干凈凈,有特殊活動時她還會拿去用電熨斗熨平。其他孩子脖子上的紅領巾經常皺成一根紅繩子,而我的總是平整飄逸。我的三道杠也經常被她擦得锃亮,以至于紅色橫杠的邊緣都有點褪色。我家存了很多銀色的別針,用來替換生銹的別針。我媽每天早上把“三道杠”端正地別在我左臂的衣服上,好像這是一種榮譽的勛章。
在她長期雞血洗腦和精心雕琢下,我確實成長為她想要的樣子。我人生的巔峰在高考那年,因為物理競賽被保送至重點大學。我成了家里第一位名牌大學的學生,母親積攢了多年的學歷自卑,好像一次性地得到了宣泄。她覺得自己后半生的光榮,就靠我了。
但是,并沒有。
2
到了大學我才發現,我的好日子到頭了。
我人生的前十幾年可以說是靠“小聰明”混過來的。我以為課本的知識和周圍的人際關系我已駕輕就熟,我參加競賽也是為了拿到名校的敲門磚,為了獲得別人的夸贊,并不是真的喜歡。但是大學的專業非常具體,學校里積攢了各種競賽大咖和高考大神,他們要么有自己特別擅長的學科,要么有自己特別喜歡的領域。至于那些我曾經引以為榮的社交能力,在這里更不值得一提。他們有的人保持著看透卻不說破的老練和成熟,有的人則擺出我行我素沉迷學業的專注,我反而成了小時候班里那個“跟不上趟兒”的學生,不受人待見。
最主要的是,我很迷茫。學校的專業設置非常全面細致,大一大二已經涵蓋了物理學、數學的各種基礎課程,還有多種實驗操作內容,大二下學期就可以開始做自己感興趣的科研訓練。看到周圍人專注和堅定的眼神,我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個方向努力,往哪里走。就像小時候班里一頭霧水的后進生,老師暴躁地問他們哪里不懂,他們卻說不出來。
大一上學期,我的成績勉強過關,下學期我便開始出現大量的不及格。除了專業課完全學不進去,我的英語成績也開始達不到要求,這讓我的自信心徹底崩潰,并對自己產生了嚴重的認知障礙。我從懷疑自己是否適合學物理,是否適合搞研究,開始懷疑自己前半生的學生生涯是否只是一個夢。
那段時間我的睡眠非常差,統一熄燈后我依然睡不著覺。熄燈后經常有同學搬著凳子當桌子去走廊里看書,他們進進出出的聲響讓我很暴躁,我公開跟一位夜讀的女生起過沖突,爭吵聲引來了宿管阿姨。這種人際沖突是我過去不曾有過的。
那次以后,我跟同學的相處也出現障礙,經常覺得別人在背后議論我,經常莫名產生大考前或者上臺表演前的緊張和恐慌。我開始對人際交往也出現障礙。
3
大二上學期,長期失眠伴隨著嚴重的焦慮情緒,連續曠課加上舍友打小報告,我被班主任勸導去接受了學校的心理咨詢。我們學校一號教學樓后門處有個小門,一直掛著一個小小的牌子寫著“心靈驛站”。一直覺得這種機構的設置都是為了應付外部檢查,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走進這里。
咨詢室設在一個背陰的小房間里,心理老師的桌椅就是普通的辦公家具,只是在貼墻的地方放置了一個雙人座的小沙發和一個黑色鋼化玻璃茶幾。沙發是灰色的布面,我坐下后下意識地把雙手掖入了雙腿下。
老師拿出一張表格,說了句“我們會對同學保密請如實作答”之類的提示。正反面兩頁紙,都是些帶著明顯結果導向的咨詢題目。我沒有多想,如實地填寫了答案。幾十道題目做完后,我知道自己的結果是顯而易見的。老師開始與我慢慢攀談起來,并主動問及我宿舍居住的樓層。那種莫名的緊張感再次出現,我的胃里開始翻騰想去廁所。
我覺得面前好像出現了一個黑漆漆洞口,看不清井底,但有種又冰又空洞的力量要把我拉下去,想摳住井口的邊緣卻難以支撐。我下意識地摳住身體下方的布面,發現同樣的位置早已被先前坐過這里的人摳出了一個破洞。
咨詢結果如我所料地出現了問題,但是他們并沒有如之前所言般替我嚴格保密。我先是接受了班主任的談話,建議我與家長聯系去正規精神科做咨詢,我應付著答應。很快,我們宿舍的管理員和層長都來宿舍與我見面,并囑咐同屋的一位女生隨時關注我的情況。后來那位女生告訴我,老師要求她每晚熄燈前向他匯報我當天的情況有無異常。
本以為去心理咨詢可以暫時解決我的問題,沒想到不僅沒有結束,反而加劇了周圍人對我異樣的看法。我感覺我有“精神病”的事情已經人盡皆知了。那學期的考試,我掛了五門課。班主任到底是找到了家長,并告知如果下學期第一次補考再出現兩門以上的不及格,我將被退學。我知道,他們是嚇唬我,我自己早已經提前查好了相關政策,四年本科有兩年延期兩年休學的政策,前提是重修可以補齊學分。但是我自己也很清楚,無論給我多少次機會,我都不可能再湊齊這些分數,我已經學不進去任何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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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奮斗歷程第一次被按下了暫停鍵。當年的我怪罪于學校、老師、同學對我的不理解、不包容,把他們當作情緒的發泄口。
我拖拖拉拉勉強上到大三,其間落下的課程越來越多。我開始整日在宿舍昏睡,不吃不喝也不去上課,隨著學業壓力的增大,周圍的同學也逐漸放棄了對我的“看護”。班主任、系書記都找過我,“善意”地提醒我這學期是最后的機會。因為我已經收到了校外醫院精神科的確診記錄,所以我必須啟動休學或者家屬陪讀的流程。我苦苦哀求他們自己可以解決,因為我知道我媽不可能接受一個被學校辭退的女兒。
大三下學期,我自己主動辦理了退學。回家那一天,我覺得自己真的站在了當年那口深井面前,那個洞口變得清晰且真實,不再是看不清的樣子。我望向下面的井底,發現里面分明躺著另一個我,蜷縮著四肢抱在一起,像一個嬰兒。
我的父母沒有發火,平靜地接納了我。但是我很快發現,他們不是接受了現實,而是還活在幻想中。我媽消沉了幾天便再次滿血復活,給我抱來很多考證的復習資料,從會計資格到人力資源管理。在她的認知里,沒有了大學畢業證考編是沒希望了,但是這些職業還是可以坐辦公室的“體面人”。
最終在我媽的“努力”下,我進入他們單位的客服中心,做了一名話務員。因為我沒有大學畢業證,只能暫時作為派遣工里的臨時工,拿著底薪工作。
那一年,我二十一歲。兒時的模范生,被名牌大學錄取,卻在短短三年的時間里一落千丈被趕出校門。本該及時就醫的我,被趕著再次背上行囊啟程。終點是哪里沒有人關心,他們只關心我是不是在路上奮斗著。
5
我如行尸走肉般過了一年多話務員的生活。因為身份低人一等,我負責接聽投訴來電。曾經名牌大學的身份依然被我媽當作炫耀的資本告知了小組負責人,他沒有高看我一眼,反而拿簽合同為誘餌處處給我施壓,同事們經常打趣叫我“高材生”,但過往的經歷讓我覺得是一種恥辱。那一年多“情緒垃圾桶”的崗位經歷加重了我的精神問題,這次我真的走不動了。
就如當年在學校曠課,我沒有跟單位請假再次開始了曠工的生活。一開始我依舊每天早上按時出家門,但是坐公交去偏遠的公園溜達。那種家屬院里熟人社會的噓寒問暖,字字戳心,令我窒息,只能逃離。我會在便利店買點速食,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一坐就是一天。每天鍛煉的大爺大媽,還有公園的流浪貓都認得我了,我戴上棒球帽,不好意思與他們直視。
這樣的安逸只持續了一星期,我拒接領導電話被他們找到家里。礙于熟人的面子,他們說讓我在家“休息”。一輩子勞模的母親最聽不得“休息”二字,我能感受得到,她的情緒也快崩潰了。
我的公園沒有理由去了,我也不知道該怎么面對父母,只能每天把自己鎖在房間里。“幸運”的是,那段時間趕上了疫情,足不出戶不再是一件病態的事情,這一次,整個社會都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
我像被灌了安眠藥,好像要把之前丟失的睡眠都補回來一樣,每天都處在昏昏沉沉的狀態。我網購了遮光窗簾給自己換上,但是精神還是會在每天早上固定的時間“醒”來,只是身體依然處于休眠狀態動彈不了。就好像你做了一個深深的夢,你夢見自己醒來了,其實還在夢里。我經常看到那口井,它不再讓我害怕,反而深深地吸引著我。我想沉下去,深深地沉下去,蜷縮成一個胎兒,然后徹底地消失,就像我不曾存在過。
每天半夜我會去廚房找點吃的,我的身體自己啟動了冬眠狀態,每天用最低的能量維持著。不記得這樣過了多少天,我的月經都隨之停止了,我沒有任何可以計算的周期來衡量時間的推移。
“你再閑下去,就要變成個廢物了!”門外終于傳來了我媽的咆哮,我好像等這一聲等很久了。
6
那一天早上,我的身體好像突然被喚醒了。我看到井底的那個身軀開始扭動伸展,她緩緩地站起身,拉開了窗簾。我戴上眼鏡,看到窗簾被拉開的那一刻,有無數地微塵在飄動著,它們看似不存在,卻真實地存在著。我想做一粒無用的微塵。
我開始吃東西,開始隨著疫情的轉好出門。我晚上經常聽一檔心理咨詢節目,并給她們的號碼打電話做咨詢。我加入了一個心理輔導群,里面有很多像我一樣的人,大家在里面分享著每天的點點滴滴,比如一頓飯,比如一朵路邊的野花。
生活了二十多年,我好像第一次開始關注身邊普通的人,普通的生活。遠離了高深的理論知識,遠離了膚淺的人際客套,我開始像嬰兒般重新學著接觸真實的大自然,真實的社會,真實的生活。
我每天早上依然坐公交去遠處的公園,帶上前一天自己做的便當,在公園里一坐就是一天。我開始主動與鍛煉的大爺大媽交談,直白地告訴他們我生病了,在休息。他們流露出坦誠的關切,告訴我專家說了,心理疾病就像感冒,很多人都會得,也會被治愈。流浪貓們也從不嫌棄我做的飯菜,啊嗚啊嗚地謝著吃掉我的剩飯。
去年下半年開始,我去應聘了一家食品折扣超市,位置偏遠,人少,很適合我。因為疫情原因很多國內代工的出口食品酒水,還有進口零食被滯銷,有的商家看到了商機,應時在城郊大倉庫建立了直銷超市,打折出售。倉庫本來在周邊大學城長期招聘學生工,但因為大學封校招不到人手,我買東西時看到了招聘啟示,時隔兩年再次踏上了工作崗位。
因為是女生,我沒有被派去做理貨員,直接做了外賣訂單的揀貨工,單調卻踏實。每天的工作就是看訂單、找商品,中途可以根據自己的情況做休息調整。這樣“按圖索驥”的工作好像極大地治愈了我,一次次簡單任務的完成使我一點點積攢著成就感,如何使用最精簡的流程完成最高效的任務這件事,讓我著迷。身體上的忙碌反而讓我的心情徹底靜了下來,我不再胡思亂想,晚上也能睡個好覺。
幾個月后,老板讓我做了收銀員,我明確告知了老板自己在服用精神類藥物,他沒有歧視我,反而鼓勵我趁疫情期間顧客不多,試一試。
后來我開始自學編程語言,用Python給我們店寫了一些理貨補貨的小程序,得到了老板以及打工大姐們的“追捧”,他們在店里都喊我“高材生”。這樣的稱呼不再讓我反感和恥辱,反而重新激發了我的斗志。我有點想再試一試高考,那些虛無縹緲的純理論研究并不適合我,自學考試想試一試物流方面的專業,我對編程和流程設計好像產生了興趣。
后記
一位舊相識的大姐曾經安慰我,“你就不能找點‘小確幸’的東西來填補一下自己嗎?”我當時對這種話嗤之以鼻,覺得別人說什么都是沒用的,都是與我無法共情的。當年我就像一個上緊了弦的發條玩具,被塑造成一個“未來可期”的樣子舞動不停。但那種遠期的愿景其實一直是虛無縹緲的,每一個年齡段夸贊我的人,都沒有真實地去想象過那個所謂的未來。我自己同樣也沒有把未來具化到某一個現實的行業、職業、崗位上,甚至沒有想象過被萬人擁簇手捧獎章,或者臺下眾多學生仰慕著我這些具體的畫面。我只是活在一種虛幻的感覺里。
當我離著這種泡沫越來越近的時候,一開始會滲透在泡泡里,被包裹著,有種安逸、舒服的感覺。但隨著負重的增加,泡泡逐漸下墜,不再是飄浮的狀態,我便開始恐慌。最終“啪”的一聲,隨著泡泡的徹底破碎,我也被重重地摔在地上。而這重重的一墜,才是現實。
泡沫破碎后,學業,還有人際關系上的掣肘,讓我身心俱疲,我兩次選擇主動失學、失業。習慣了母親雞血式的教育,停下來的日子其實很難熬,有點像教徒失去了信仰,無所皈依的感覺。不知道是不是母親那句咆哮叫醒了我,讓我意識到自己真的成了一個“廢物”。但是廢物,或許只是沒有放對地方的資源。一旦接受了自己不勞動、無用這件事實,好像很多事就沒有那么難面對了。人越早認清自己,越早重生。
在時代的大江大海里,止步不前,比激流勇進更需要勇氣和力量。按下暫停鍵的那些時光,我想給自己頒個獎章,這種暫停好像給了我重生的機會,讓我重新認識了自己,重新看到這個世界的美好。人生的每一個階段,都有它的價值。
“歲月極美,在于它必然的流逝。春花,秋月,夏日,冬雪”。
題圖 | 圖片來自《不求上進的玉子》
配圖 | 文中配圖均來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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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不勞動,就不光榮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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