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星夢碎

王欣今年剛上初一，平時寄宿在校，只有周末回家。2018年5月12日晚，王欣放學在家，照常瀏覽微博。

和不少女孩子一樣，王欣擁有成為明星的夢想，因此也關注了不少有關“童星招募”的微博博主。她無意中看到博主“微童星”發布的微博稱童星緣公司正招募童星，有意者可發送私信報名。王欣照做后，對方自動回復了一個QQ號，她便加上了這位網名為“童星緣”的“工作人員”。

在王欣表明來意并完成自我介紹后 ，對方給王欣布置了第一個任務：與其進行視頻聊天。對方解釋此舉是為“確定是否為本人”以及“檢查個人身體條件”，并再三強調自己是女性。王欣沒有立刻回復，對方似乎“看出了”王欣的猶豫，便稱“你不肯開視頻，我幫不了你”。

對方介紹，視頻檢查身體只是招募過程中的第一個測試，只有通過這一關卡方能進入下一環節，王欣唯恐錯過難得尋來的機會，來不及多想便答應了對方的要求。

因怕被父母發現，王欣沒開燈。對方稱無法看清她的身體便草草結束了視頻聊天，接著表示王欣的“外表條件距選拔標準有一定距離”。王欣緊接著解釋這是由于光線過暗，并請求對方下次早些進行視頻聊天以繼續完成身體檢查。

王欣只有周末才能使用手機，在焦急等待一周后，她放學一回家便打開QQ，向對方發送了視頻聊天請求。對方在接通前“坦誠”地說，王欣的“顏值（樣貌）”距離公司要求還有一段距離，希望能“看看身材”。她同意了。

對方并未打開攝像頭，也沒發出聲音。王欣能看到的只是“微童星”三個字，而對方則通過文字來一步步指導王欣完成“身體檢查”。

“從臉開始，一步步往下（移動攝像頭）。”按照對方的要求，王欣舉著手機，將攝像頭對準身體緩緩下移。對方循序漸進：“機會是給有準備的人的，不是光努力就可以。”并試探地詢問王欣“（是否）愿意付出什么”。王欣唯恐落選，向對方承諾“只要能做到，什么都愿意付出”。

得到了王欣的答復后，對方通過文字發布了更多要求，檢查起了王欣的其他身體部位。“上衣掀起來看一下體型”“全掀起來”“對準點”“內衣也掀起來”“挺起來”“夾緊”“往中間夾緊”“再緊點”“捏一下”。王欣明白乳房和下體是隱私部位，“不能隨意被陌生人看到”，但因“太想當童星了”，不帶絲毫遲疑地一一照做。

“我真的太想當童星了。”這是王欣和這位“工作人員”交流時說過最多的話。

王欣是家里的第二個孩子，她的姐姐現在已經結婚了。母親四十歲時生下了她，父親卻感到有些失望，因為他更想要個男孩。接受107記者采訪時，王欣談到，父親重男輕女的思想非常嚴重，“覺得女孩沒什么用”。王欣上小學時每天需要接送，父親曾不止一次抱怨過王欣“耽誤他賺錢”。小學畢業后，父親將王欣送到了寄宿學校，周末才接她回家。

王欣始終認為自小父親就“不疼愛她”，唯有母親辛苦養大自己，因此和母親關系更親近。在王欣的印象中，父親脾氣并不好，常常借故對王欣的母親進行辱罵甚至責打，在一次爭吵中，還咬斷了她的一根手指。王欣牢牢記著，也暗自努力。“我當童星就是想長本事好不讓媽媽受欺負，為媽媽爭氣。”

由于家里農活收入不高，王欣父母都各自找了兼職。母親身體不太好，在學校食堂打雜，父親開私家車拉客。即使如此，“一年下來收入也并不很高。”王欣的語氣低沉下來，“之前也想過（以后）做老師、做醫生，但是都沒有當明星賺錢快。”

從上小學，王欣就跟隨舞蹈班學習舞蹈。在她六年級時，母親為方便聯系給她買了一部智能手機，上初中后王欣因住校而無暇報舞蹈班，便用手機上網搜索舞蹈教學視頻，跟隨視頻里的指導對著鏡子一步一步地學。王欣最喜歡“俄舞”，這種舞蹈如同“小蘋果”“最炫民族風”，比較熱門又簡單易學。“雖然我顏值不太高，但是我會唱歌和跳舞，都是自己學的。跳舞比賽還獲得過校級二等獎和市級三等獎”。談到這里，王欣有些自豪。

除此之外，王欣還常常通過百度、QQ、微博搜索名人的聯系方式，希望“尋找到能幫助自己實現童星夢的社會愛心人士”。兩年來，她加了十幾個自稱是“童星經紀人”或者“認識楊冪、鹿晗”等明星的網友。王欣每次和對方取得聯系后都會主動介紹家里的困難情況，請求對方資助自己完成夢想。

“有的人假得太離譜。有一個鹿晗頭像的人加我，說會給我多少錢，還說給他們十五塊錢（他就）會開車來接我，這些我都不相信。”雖然對方漏洞百出，但因為執著于“童星夢”，王欣總是相信大多數聲稱可以提供幫助的人，滿足他們的發送照片、視頻等要求，甚至答應在視頻中脫衣，展現自己的隱私部位。

王欣總結了一套“行為準則”，都是她認為一個合格的明星應該遵守的要求。例如“不能有公主病”“不搭理自己的黑粉”“經常發微博互動”等。王欣在每次和這些“童星經紀人”對話前，總會先熟練地背出這些準則，以讓對方相信自己已充分做好了成為童星的準備。

為向“童星夢”靠攏，王欣今年二月還建立了一個“官方粉絲群”，截至6月，群里已經有了75個人。群成員包括和王欣關系較好的同學朋友，也有在網上聊得來的網友。“他們都是我的鐵粉。”她把自己的童年經歷和想當童星的原因發在群里，希望群成員能為她吸引來更多的粉絲。“我會永遠記住你們對我好。”王欣在群公告里這樣寫道。

雖然付出過諸多努力，但結果總不隨人愿。“后來這些星探們有的說我顏值不過關，有的就沒再找過我。”王欣并不覺得對方騙了自己，始終認為落選的原因是自己“不漂亮，能力不夠”。

欲流暗涌

知乎用戶“溫柔”稱，在“童星吧”“招童星吧”等百度貼吧里，有大量用戶發布帖子稱招募童星，實際上是以招募童星的名義，通過檢查身體素質的手段騙取未成年人裸照和裸體視頻，并以此牟利。

記者在百度貼吧“童星吧”、“招童星吧”，微博“童星”話題下以及QQ的興趣部落分別以不同賬號留下了兩個QQ號，其中一個QQ號資料性別為男性，另一個為女性。同一天內，有3個自稱是星探與經紀人的用戶向性別為女性的QQ號發送了好友申請，而用戶性別為男性的QQ號則無人問津。

一位名為“尋夢”的用戶自稱童星招募人員，添加記者為好友后要求記者按照其提供的問題模板進行自我介紹，包括個人姓名、年齡、家庭住址等基本信息。之后對方依次提問“是否獨立有主見，能夠自己拿主意？”“能否做到獨家報名？”“父母不知道你本次報名的話是否會對父母等親友保密？”“在需要保密的情況下，能否將本次報名對所有人進行保密？”等。

除此之外，對方還反復詢問記者現在是否獨自在房間，并要求記者將素顏照片以文件的形式發送。

記者發送了初中時的照片，對方便問“來過初潮了嗎？”得到肯定回答后，便回復“還具有一定發育的潛力”。

在對話過程中，對方始終以阿姨自稱。結束對個人信息的詢問后，對方要求“脫去身上所有衣物”進行“身體檢查”。記者試探性地詢問對方是否可以發送語音以證明其女性身份，對方則百般推辭，最終不再回復記者的消息。

其余自稱童星經紀人的用戶在添加記者為好友后的一系列舉動基本大同小異。值得一提的是，在聊天過程中，這些“經紀人”基本都是以秒回的速度發送大量文字消息。顯然，為便于群發，對方早已完成了對相關文字信息的編輯，在聊天時也只是復制粘貼。

北京青年報《記者暗訪揭“童星面試”騙裸照黑幕》一文曾提及，如果兒童同意進行視頻聊天并滿足對方的要求，對方將會偷攝視頻，并將視頻經層層轉手使之最終流入淫穢市場。如果兒童不同意視頻，騙子便自此隱身，等待著下一個“獵物”出現。

“童星吧”貼吧中有一位名為“賞金602”的網友發表帖子《童星面試黑幕，美欣系列黑幕想了解的來》，并在帖子中留下了聯系方式，隨后記者向其發送了QQ好友申請，對方網名為“噩夢一號發資源號”。

在記者試探詢問對方是否有女童面試的視頻資源之后，對方發送了女童不雅視頻的截圖以及視頻目錄截圖，并介紹，“童星面試”系列共7期，售價58元。從視頻目錄圖片里可看出是未成年少女錄制的無碼不雅視頻，目錄上包含“藍xx”“裸體跳舞”等系列視頻。“噩夢一號發資源號”稱，這些視頻由自家公司制作，也有部分是整理網上資源后得來。在被追問到如何找到視頻女童以及如何進行視頻拍攝時，對方不再回答。記者在百度上搜索“童星面試視頻”等詞條時，出現了很多包含“童星面試”不雅視頻的色情網站鏈接，不過這些網站在記者發現一星期后就被舉報封鎖。

“噩夢一號發資源號”（下稱“噩夢一號”）表示，只需買過一次資源，便可成為老顧客，并有資格加入專享QQ群。在打給對方13元后，他發送了一個容量3G的文件包，并將記者拉到了一個有567名用戶的名為“知識交流”的QQ群。“噩夢一號”為該群群主，“知識交流”群一直是全體禁言的狀態，只有在群主發送資源或廣告時才會解除禁言。

記者在群里發現了一個名為“童星招募”的成員，該用戶曾在群里詢問催情藥（迷藥）的價格。在記者加其為好友后，對方還是以招聘童星為題展開了對話：“先發張你本人的照片”。記者隨后添加了群主的微信，發現對方微信朋友圈里發布了不少描述催情劑效果的文字及圖片，且均有價格標注。童星騙局是否已經延伸到網絡之外，以及“噩夢一號”所在團隊的規模如何記者都不得而知，不過，該群主同時經營著的兩件“生意”以及這個名為“知識交流”的大規模QQ群足以引人深思。

誰為夢想護航？

法律學者張燕龍指出，整個“童星騙局”過程中可能涉及到犯罪的事實有兩個環節。就線上交流而言，如果被害人主動發送照片，不涉及其他行為，一般施騙人不構成犯罪。若施騙人將相關照片及視頻售與他人進行牟利，同時淫穢物品的數量、傳播點擊率等數據超過一定數目，則會觸犯傳播淫穢物品牟利罪等罪名。而如果涉及到線下猥褻、性侵兒童，則可能構成猥褻兒童罪，甚至是強奸罪。

張燕龍建議，被害人應當提高防范意識，若有涉及到拍攝裸照、裸露視頻等要求應及時察覺，與監護人溝通做好防范，如果在發送裸照后才意識到問題，應及時做好證據收集，例如保存騙子的聊天記錄與交易記錄，以及圖片和視頻原件等，在家人陪同下去公安機關立案。

記者通過中國童星網聯系到北京童星榜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據工作人員介紹，童星公司類似于中介，主要負責培訓和聯系劇組，平常“不怎么接受散客”，而是通過招生機構以海選等方式招收學生。在貼吧等網站社交網絡上發布招募信息并不是大多數正規公司的做法。

2018年6月初，浙江杭州陳女士發現女兒在網上被騙取裸照后，第一時間選擇了報警，而當地派出所以“裸照不夠30張”為由拒絕立案。當記者聯系到陳女士時，她卻表示因此事涉及女兒的隱私，不愿接受媒體的采訪。

這場戰役似乎遠未結束。

北京的王則從16年開始關注此類事件。他發現，童星招募騙局由來已久。“最早的好像是從2013年開始騙，光是一個帖子，留QQ的就有4000多個孩子。”自那開始，他便一直致力于舉報以“招募童星”為幌子侵害女童的用戶QQ號和貼吧賬號。王則一直向同樣關注童星騙局的微博博主“黑客凱文”提供騙子的信息，但作用有限，“僅有數個興趣部落和百度貼吧被封，騙子一個也沒有抓”。他有點憤慨：“很多騙子連賬號都不換，騰訊投訴沒有用，貼吧舉報功能形同虛設。”

記者曾以未成年人身份在百度貼吧和微博上發帖，表明自己“想做童星”并留下聯系方式，隨后數人跟帖留言，紛紛告誡記者“不要被騙”。點開資料頁后，可以發現這些吧友已發過不少類似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