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農民的兒子。”這是法國攝影師、電影導演雷蒙·德巴東（Raymond Depardon）再三強調的，他一改布列松所定義的攝影“決定性的瞬間”，在日常的、沒有故事的畫面中按下快門，卻讓人看到內在的力量。

4月21日，德巴東在國內的首次個展——“現代生活”在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開幕。展覽聚焦農村主題，通過近百幅作品及一部主題電影，與觀眾分享藝術家看世界的人文的目光。

展覽現場，觀眾在展廳欣賞《農場剪影》第三部《現代生活》

在上海春日傍晚的斜陽下，走入暖色調層層攀升的展廳，如同乘上德巴東的廂式貨車，在電影與照片的互望關系中，抵達陽光明艷的法國鄉村，叩響一戶戶農舍的門，逐漸遠離約定俗成的“現代生活”……德巴東創作生涯的兩種身份在展廳中鋪陳，這也是首次在一場展覽中同時展出其攝影和電影。

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雷蒙·德巴東：現代生活”展覽現場

展覽新聞發布會上，當81歲的雷蒙·德巴東和妻子克勞迪娜·努加雷在“線上”出現時，現場傳出一陣致敬式的歡呼。“我是農民的兒子，但我沒有接過父母的農場。我兄弟接手后，那里也發生了一些變化。”德巴東說，“農村是法國的精華所在。我用最先進的鏡頭與技術拍攝農村，感受到農村生活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是更‘現代’，他們自給自足、也有著自己的孤獨。同農民交流，更感受到土地的重量。”

新聞發布會，81歲的雷蒙·德巴東（左）和妻子克勞迪娜·努加雷（右）與現場“在線”互動。

“展覽致敬生活和土地，雷蒙所看到和拍攝的法國鄉村和城鄉接合處的人的境遇和生活狀態，又何嘗不是發生在上海、發生在你我之間。”此次展覽的策展人之一，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館長龔彥說。

藝術評論家費大為（此次展覽的策展人之一）認為，德巴東通過創作把布列松的“決定性瞬間”變成了“決定性反轉”。“他從攝影中走出，向圖像靠近。其拍攝的對象雖然日常，卻是給人‘驚心動魄’感受。這更接近當代藝術，而非攝影。表面平靜，內在卻展現著宏大的社會主題。

雷蒙·普利瓦，維拉萊，法國洛澤爾省，2007年。?雷蒙·德巴東/瑪格南圖片社。

雷蒙·德巴東于1942年出生在法國索恩河畔維勒弗朗什，現居于巴黎附近的克拉馬爾，是當今最負盛名的攝影師和電影導演之一。他12歲時擁有了第一臺相機，便以父母的農場與鄉村環境作為拍攝對象開始接觸攝影，這一主題也為他日后的創作帶來了深遠的影響。

德巴東16歲時前往巴黎，跟隨達爾馬圖片社社長路易·弗謝朗學習如何成為一名攝影記者。不久之后他便開啟了攝影記者生涯，為達爾馬圖片社供稿，負責明星和社會新聞相關的拍攝報道工作。1966年，他與友人共同創建了伽馬圖片社，開創攝影作者模式。后于1978年加入以重視原創著稱的馬格南圖片社。

在作為新聞記者期間，雷蒙·德巴東曾拍攝阿爾及利亞尋求獨立的游行示威活動，以及委內瑞拉、黎巴嫩和阿富汗等地的內戰等。

瑪德萊娜·拉孔布，歐巴斯，法國多爾多涅省，1987年。?雷蒙·德巴東/瑪格南圖片社。

但到了1970年代，他慢慢脫離了新聞時事攝影，轉而將鏡頭對準街頭和日常。從智利到乍得，從威尼斯到阿富汗，他打破常規，不斷進行攝影報道并配以文字注釋，以獨特的人文視角去看待這個世界。

1986年，他與知名錄音師克勞迪娜·努加雷結婚。截至目前，德巴東共完成了二十五部長片，其中大部分作品皆是與其夫人克勞迪娜·努加雷共同拍攝完成。此次展覽的標題“現代生活”便是他們共同拍攝作品《農場剪影》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

“雷蒙·德巴東：現代生活”展覽現場，攝影與電影互文。

“現代生活” 是一種矛盾共存體

《農場剪影》包括了《靠近》（2001）、《日常》（2005）和拍攝于2008年的影片《現代生活》。講述的不僅是德巴東的鄉村情節，也意在呈現法國當下的鄉村、市郊、灰色地帶，這些波瀾不驚的地方與人們對法國固有的“羅曼蒂克”的視覺聯想大相徑庭。

作為農民的兒子，德巴東在講述自己故事的同時也講述著世界，在黑白和彩色的切換中再造風景攝影。

早在20世紀90年代初，雷蒙·德巴東開始拍攝法國當代農民生活（即那些似乎有意遠離現代化而守護傳統農耕方法和生活節奏的小農場和鄉村社區）。他駕駛一輛二手廂式貨車，踏上荒蕪人煙的道路，從法國南部到塞文山脈和中央高原，去拜訪中部山區的農民。空曠的道路將他引向孤寂的村莊、寂靜的原野，以及惡劣的環境。他在那里拍攝了光禿樹木的剪影劃破烏云密布的天際。

維拉萊，蓬德蒙維爾，法國洛澤爾省，1993年。?雷蒙·德巴東/瑪格南圖片社。

在拍攝過程中，他展現了極大的耐心和謙遜，才讓當地農民接受拍攝。在大約15年的時間里，他反復回到那些農場。這段經歷對雷蒙·德巴東而言至關重要。讓他產生了拍攝這些農民的愿望，為其與克洛迪娜·努加雷合作的《農場剪影》三部曲奠定了基礎。后來，他們耗費十載，拍攝了法國中部山區的農民，傾聽他們的聲音，尊重他們的沉默，向這個瀕臨消失的鄉村世界致敬。

展覽現場，《鄉村》系列

拍攝《農場剪影》期間，雷蒙·德巴東夫婦與生活在鄉村中的人建立連結，由此了解他們的生活狀態，并每隔一兩年回到這些農民的家庭中，再次拍攝他們生活的變化。

“這些作品帶有私密性和公共性的目光。我是農民孫女，在拍攝中我們和被拍攝者有一種親密感、是共創的關系。電影有82個鏡頭，時間跨度15年。農民在生活中，內心是很平靜的，而這種情感也呈現在了鏡頭上。”克勞迪娜·努加雷在發布會上說。

展覽現場《農民的土地》系列

展覽現場播放的影片中，能看到兩人在農場廚房與主人共度的時光，體現了他們如何以尊重獲取農民的信任，如何走進農民的內心，并保持恰當的距離感讓他們自然地吐露心聲。

正是這樣一次次的對話誕生了《靠近》（最初接觸農民家庭互相了解和“靠近”）、《日常》（互相熟絡后，不斷記錄生活中瑣碎的“日常”）。但相比前兩部，第三部《現代生活》的名字更具深意。在《靠近》中出現的人，到了《現代生活》中有的明顯老去，有的甚至已經不在人世，讓人感到時間的悲涼。

“雷蒙·德巴東：現代生活”展覽現場。

影片中除了如詩如畫的法國鄉村，更多的是鄉村中的人生活狀態的掙扎和幻滅。他們在相對傳統、近乎與世隔絕中生活——不使用現代化的機器生產，堅持著傳統的農耕方式，家庭關系簡單而緊密。

展覽現場，《鄉村》系列

乍看起來，所謂“現代生活”似乎有著一種嘲諷和反差，講述了在發展迅速的時代中，一些人被困在一個不那么“現代”的狀態中。

在展覽開幕對談上，費大為與雷蒙·德巴東夫婦就“現代生活”展開討論。在費大為的生活經驗中，有著“建設四個現代化”的記憶，“現代”在一般的認知中，是科技的發展、生活水平的提高，對于德巴東所涉及的鄉村“現代”是何意味？“在鄉村，‘現代’包含著對自然、世界、環保、低碳生活的思考，我一直帶著相機和農民帶著農作工具是一樣的。農民教會了我許多，并且這些特征在城市是找不到的，只有在農村才有。”德巴東說。

由此，費大為認為，“現代”具有著多樣性的特征，并矛盾存在。換言之，是有非常多的“現代化”共存著。

展覽現場，墻上的文字講述著德巴東與農民的關系

與對象保持距離，避免“決定性瞬間”

展覽也能看到雷蒙·德巴東鏡頭下的妻子和兩個孩子。在拍攝于20世紀90年代的《家庭》系列中出現的他們生活片段——兒子們搬弄著大畫幅相機、妻子牽著孩子望向遠方。這些溫馨而隨性的照片，貫穿著德巴東一直在探討的主題：如何在自己和拍攝對象之間尋找到恰如其分的距離。照片拍攝的雖是德巴東最親近的人，但他并沒有采用情緒流露的拍攝方式，而是依舊捕捉變動，使自己的目光經受現實的考驗。

展覽現場，《家庭》系列

克勞迪娜·努加雷、艾米利-康坦和夏爾-安托萬·德巴東在阿帕努斯鄉間的路上，法國阿韋龍省，1989年。?雷蒙·德巴東/瑪格南圖片社。

“我是一個靦腆的人。我第一臺相機來自我的哥哥，我在取景時，我就想我要拍些什么？那時我拍了狗、拍了馬，但最難拍的還是我的父母家人。”德巴東說，“拍攝的時機是很重要，有一個關鍵詞，然后一次次接觸、一次次拍攝。要保持一個合適的距離，不要刻意去找戲劇化的關系。”

雷蒙·德巴東，“加雷農場”系列。?雷蒙·德巴東/瑪格南圖片社。

德巴東最初用哥哥的相機拍攝的是加雷農場，他在那里度過了自己的童年。展覽中的《加雷農場》系列拍攝于1984年，當時法國國土整治和區域發展部（DATAR）邀請雷蒙·德巴東以20世紀80年代的法國及其變革為主題進行拍攝。當時，因為連接巴黎和里昂的高速公路的建設規劃，自家農場土地被征收，他的父親為此深感痛苦。為了向父親致敬，德巴東用迪爾多夫8x10英寸大畫幅相機拍攝了坐在廚房里的母親、農場的院子、谷倉、灰色石頭地面的細節，以及掛在父母床頭的他和哥哥的兒時照片。

雷蒙·德巴東，“加雷農場”系列。?雷蒙·德巴東/瑪格南圖片社。

在這些家庭農場的照片中，彩色的使用所帶來的效果是顯而易見的：暖色調讓人想起夏日收獲時節的明媚陽光，和快樂的童年回憶。雷蒙·德巴東也借此機會，開始思考一直貫穿其作品中的問題：他的攝影創作與環境的關系。

展覽現場，《加雷農場》系列

除了《加雷農場》，展覽中還有一組出自《法國》系列的彩色作品。從2004年到2010年，德巴東拍攝了處于邊緣地帶的法國小城鎮。通過“共同的日常故事”中一個個“公共的和生活的”空間（如咖啡館、煙店酒吧、郵局、學校、電影院、理發店、面包鋪等），勾勒出一幅復雜而又多樣的現代法國肖像。而這一系列也形象地表達了德巴東遠離奇觀、避免“決定性瞬間”的攝影創作理念。

展覽現場，《法國》系列

展覽現場，《法國》系列

此外，展覽還帶來了雷蒙·德巴東的影片節選《法國日記》與《聽他們說》。前者回顧了德巴東作為攝影師與電影導演工作的創作歷程，對其藝術生涯進行了梳理；后者則探討了“尋找祖先”的主題以及民族與其土地、語言和歷史的關系。

“雷蒙·德巴東：現代生活”展覽現場

據悉，“雷蒙·德巴東：現代生活”是繼“陌生風景”（2018年）、“石上純也：自由建筑”（2019年）、“讓· 努 維 爾：在 我 腦 中，在 我 眼 中……歸屬……”（2019年）、“樹，樹”（2021年）之后，卡地亞當代基金會與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的第五次合作。“希望觀眾被‘現代生活’所吸引，想到德巴東走過的路、遇到的農民、遇到的問題等等，展覽也讓我們思考‘什么是現代生活’。”此次策展人之一，卡地亞當代藝術基金會藝術館長埃爾維·尚戴斯說。

雷蒙·德巴東年表

展覽將持續至7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