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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助獻血終止后
2018年2月,北京市衛(wèi)計委出臺《關于強化無償獻血和臨床用血管理工作通知的要求》,該通知宣布北京市將從2月10日停止互助獻血。自此,一場“血荒”就此蔓延開來。
互助獻血一直都是臨床醫(yī)療和急救用血的主要來源,如今互助獻血的突然叫停,讓整個北京都措手不及。
中國臨床用血需求的年增長率已達到10%以上,用血量供不應求。但無償獻血的工作還遠遠無法滿足需求。
“血荒”之中,病友們正在艱難渡過一個個難關。
本文原刊于《107調查》第五十四期 / 第四版
記者|張沁遙 周雨卉 洪靖旖 馬沐蘭
文編|古典 郝蘊 李鑫
事實核查|洪靖旖 周雨卉
2018年2月9日清晨,北京紅十字血液中心的大門前人滿為患。患者及家屬在寒風里排長隊,爭取最后的互助獻血名額,而血販子正盤算著他們的最后一筆生意。
三天前,北京市衛(wèi)計委出臺《關于強化無償獻血和臨床用血管理工作通知的要求》,該通知宣布北京市將從2月10日起停止互助獻血。
一場“血荒”就此蔓延開來。
陣痛:叫停剎那
互助獻血是無償獻血的重要形式之一,與一般的無償獻血相比,其指向性與目的性更加明確。互助獻血通常由患者方發(fā)起,患者家屬、同事、朋友以及社會群眾經招募后,可自發(fā)指定為該名患者獻血。
1998年,在私人賣血猖獗的背景下,《中華人民共和國獻血法》正式實施。無償獻血制度建立后,互助獻血的概念被提出并開始受到法律保護。自那以來,互助獻血一直都是臨床醫(yī)療和急救用血的主要來源,而如今互助獻血的突然叫停,讓整個北京都感到有些措手不及。
2月8日,小絲在下班的地鐵上看到北京終止互助獻血的消息,立刻就“急瘋了”。她的母親剛剛結束化療,還躺在醫(yī)院里,血小板指數(shù)只有8(即單位體積血液中所含血小板數(shù)目,正常人在150-300之間),現(xiàn)在正是急著用血的時候,而互助獻血一旦終止,救命的血不知什么時候才能補上。
萬分焦急的小絲立刻打電話給有多余名額的病友,爭取叫停期限前最后的互助名額。
血小板指數(shù)一旦低于20,病人便會有自發(fā)出血的傾向,如尿血、鼻出血等。2月9日,小絲母親的血小板指數(shù)已逼近0,并開始鼻出血。
互助獻血叫停后,北京市的公共血庫每天會給每個醫(yī)院的血液科分配0到10個單位的血小板。“但是血液科病房一天大約需要二三十個血小板,那這些血小板怎么分配?當然是從血小板最低的病人開始分,如果3個病人都是血小板0,只有一袋血小板怎么分?那就從尿血的開始分。”小絲介紹道。
這種情況下,血販子的抬價更加厲害。病友天嵐表示,以血小板為例,原本定價大約為“900元兩個單位的血小板”,在互助獻血叫停的前夕價格翻了整整一倍:O型血小板1000元一個單位(一單位=200ml),而AB型則達到2000元一個單位。
2月11日,小絲已經整整在醫(yī)院等了三天,卻連一單位的O型板也沒等到,眼看著母親的血小板指數(shù)從3降到了0。“這幾天瘋了似的為母親找血小板,一個病房挨著一個病房地去問別的病友有沒有之前互助獻血時多的O型板。”
在這期間,小絲見證了許多殘酷的故事:一位病友患有再生障礙性貧血,需要骨髓移植,2月5日進入移植倉,卻因血液不足,在化療中途硬生生被推出手術室;有患者每周靠輸血維持生命,抱著希望來到北京等待移植。在互助獻血的叫停堵住了活路后,他的消化道及牙齦整夜出血。
這半個月為母親治病,小絲已經花了十幾萬,她感覺壓力很大。“如果移植的話,最起碼要準備五十萬,病情嚴重的話,甚至可能需要上百萬。”
小絲最終以平常五倍的價格從病友手中買了兩個單位的血小板。
“說實話我覺得這種趁著危急時刻開高價的行為很不道義……但是當下真的沒辦法想很多了。”小絲略顯無奈地頓了頓。
裂隙:供不應求
多位病友在采訪中表示,每年到京治療的病人中,并不都有在京的親屬友人,一般非親非故很少有人自愿互助獻血。即使有親友,由于家屬友人數(shù)量有限,且《獻血法》規(guī)定獻血者兩次獻血間隔不能少于六個月,能提供的血液量也是有限的。而白血病與再生障礙性貧血這樣的血液病,在治療中后期需要大量輸入紅細胞和血小板來維護人體造血功能,病情嚴重者隔三四天就需要輸血。
缺口的逐年擴大滋生著血液非法買賣。直到現(xiàn)在,在北京多地的公交車牌里依然不難找到一些小廣告,上面簡單地標著“正規(guī)醫(yī)院,有償獻血”及聯(lián)系方式。
如果在QQ群搜索中搜索“北京獻血”,仍然會彈出不少標著“無償獻血”,但備注里寫著血液價格的群組。
若選擇互助獻血,獻血者需申請到醫(yī)院互助獻血單,去血站獻血。采供血機構隨后會調配等量血液供給患者使用。在這個過程中,醫(yī)院和血站并不能對獻血者的身份及其與病人的社會關系進行核實,也沒有對這一過程進行監(jiān)管及主要負責的機構。這一漏洞長期存在,成為了血販子們牟利的渠道。
通常來說,血販子先是找到“獻血并且希望拿點錢”的人,并聯(lián)系患者及家屬,商量好血型、血量。接著,再以高昂的價格把血液賣給病人家屬。記者從血液病患者當中了解到,血液科附近的血液買賣十分常見。有病友在互助獻血叫停前一個月的診療里在買血小板上花費了將近一萬元。
從公共血庫等不到血時找血販子解決,已經成為病人家屬的普遍做法。血販子報價不低,病人及家屬也都知道買賣血液屬于違法行為,但出于用血的緊迫,他們也只能這樣做。
隨著醫(yī)療技術的發(fā)展,手術的種類和數(shù)量增多,中國臨床用血需求的年均增長率已達到10%以上,用血量不斷增加。此前,世界衛(wèi)生組織指出,只有當人口獻血率達到10‰~30‰時才能基本滿足一國臨床用血需求。在發(fā)達國家,這一比例是45.4‰,而在我國,據2016年衛(wèi)計委統(tǒng)計,這一數(shù)據為10.5‰。
在北京,超過五十家醫(yī)院的血液科需要接納救治大量來自全國各地區(qū)的血液病人,全國超過一半的骨髓移植手術在這里進行。這些手術對血液的需求量十分龐大,無償捐獻和互助獻血已經遠遠不能滿足需求,更別提在互助獻血終止后可能出現(xiàn)的更大缺口。
2月9日,北京航天中心醫(yī)院血液科向北京市衛(wèi)計委提交《無償獻血請愿書》,其中便提到這一點:“每天中心血站公共庫僅能提供0-2個單采血小板,而航天中心醫(yī)院血液科病房每日平均需要25-30個單采血小板。”
止痛:愛心援助
2月15日,北京市衛(wèi)計委宣布已經從外地調入血小板,同時增加市內采血點至48個。
為了滿足病人的用血需求,有的醫(yī)院還采取了一種折中的解決辦法——一種類似于互助獻血,但會嚴格審核獻血者身份的獻血機制。
病友天嵐是某大學學生,2018年3月,她被確診為急性髓系白血病,血小板指數(shù)一度低至11。此前在2月時曾被誤診。同月來到北京治病,這時,互助獻血已經終止近兩個月。
在她所在的北京大學人民醫(yī)院,每天輸血科對病患家屬群放出十個輸血名額,可輸血的病人在醫(yī)院做登記后,由自愿獻血者前往馬甸橋血站獻血,取得獻血證后回到醫(yī)院為病人登記,來回需要兩天時間,這樣病人即擁有了血液的優(yōu)先使用權。
據天嵐的姐姐介紹,她們沒有求助于血販子,是有愛心人士獻血后在醫(yī)院為她登記,天嵐才得以暫時渡過難關。“我們住院的時候就是這個解決方案。每天醫(yī)院對血小板和紅細胞會有一定的分配。病重者在同等情況下有獻血登記的有優(yōu)先使用權。”
2月22日,小絲表示,通過家屬和血液科的努力,愛心人士向病人提供獻血證照片,輸血科便可憑證向公共血庫爭取血小板,并且呼吁愛心人士獻血。
在這種類似于互助獻血的機制下,醫(yī)院對獻血者身份進行管理,鼓勵愛心人士登記獻血,暫時幫助病人和家屬們度過了互助獻血叫停后的“陣痛期”。
寒假結束后,學生大量回京,各種社會團體組織獻血,各類血型的血小板漸漸補入。不過由于血液分配的不確定性,許多病友們仍然存在輸血困難。
據病友流云透露,獲得門診的輸血資格十分艱難,即使“血小板指數(shù)低,去醫(yī)院門診大夫開了輸血單,輸血科也不一定給你輸”,除非血小板“掉到5以下”。而這隨時都有可能導致生命危險。
協(xié)和醫(yī)院血液科醫(yī)生陳苗告訴記者,盡管中心血站一直盡力保證協(xié)和醫(yī)院的血液供應,但由于需求量大,用血一直都很緊張。她表示,在協(xié)和醫(yī)院,一般當天或次日便可以輸上紅細胞,但輸注血小板一般還是要等一到三天。
無償獻血:不存在的終止
向北京輸送血液的省份也出現(xiàn)了用血緊張。
來自內蒙古的布仁其其格在去年12月被診斷出急性白血病,在今年4月8日轉到河北陸道培醫(yī)院治療前,已經在北京大學國際醫(yī)院做過三次化療。
布仁其其格在輸血。圖片由受訪者提供布仁其其格的姐姐烏日嘎夫是骨髓移植源提供者。5月24日,布仁其其格的血小板指數(shù)是9。她們按醫(yī)生所說的去申請血小板,卻一直等到5月27日才申請到。那時,布仁其其格血小板指數(shù)已降到1。“我站在妹妹旁邊大氣都不敢出,心驚膽戰(zhàn)。”姐姐回憶道。
河北陸道培醫(yī)院是血液專科醫(yī)院,用血量很大。烏日嘎夫介紹說,只有在血小板低于10,紅細胞低于60的情況下才擁有輸血資格,而在“約上輸血”之后,還要等待有沒有血小板和紅細胞可以輸。
在烏日嘎夫發(fā)給記者的群聊截圖里,記者發(fā)現(xiàn)血小板指數(shù)為7、8、9的病友們都還在等待著,他們時不時地互相寬慰。“別太著急,我也沒有輸上”“臥床休息,不要猛起、有大動作等等”“我們已經上止血針了”“一旦出血就沒法控制,一點都不要活動”“床上能解決的就床上解決”……
這是5月的河北。此前,這里曾被作為血液充足省份之一向北京調血小板。
“以前可以互助的時候,醫(yī)院(從公共血庫)約不到我們家屬就自己在外面找,差不多20以下就可以輸上了。”烏日嘎夫說道。她還提到,互助獻血停止后,醫(yī)院里很多大出血的患者,其中一些已經因為血小板輸不上而最終離開了人世。
互助獻血的終止引發(fā)了巨大爭議,有人認為政策下達過于緊迫缺乏緩沖期,有人質疑政策推行前是否做了足夠的風險評估,也有人提到了中國公民獻血意識和用血調血機制。此后,從三月到五月,社交媒體上的有關互助獻血的討論漸漸歸于沉寂,患者求助的聲音淹沒在新的熱點狂潮中。
3月12日的兩會上,醫(yī)療衛(wèi)生界42名全國政協(xié)委員聯(lián)名遞交《關于緩解臨床用血緊張的提案》。該提案中涉及多條建議,包括跨區(qū)域調配、完善無償獻血的應急預案、加大對無償獻血的支持力度,放寬獻血年齡,縮短二次獻血間隔等等。
在北京的地鐵站里,時常出現(xiàn)北京市獻血辦公室投放的公益廣告:“我能做什么?獻血,現(xiàn)在獻血,經常獻血。”
北京地鐵站中呼吁無償獻血的公益廣告。圖片由“北京時間”王海提供“無償獻血的工作還遠遠達不到臨床的用血需求,不管是政策上,還是宣傳上,社會氛圍的營造上,以及獻血的榮譽感和便利性來說,還有很多工作要做。”協(xié)和醫(yī)院的醫(yī)生陳苗說道。
只是,對于現(xiàn)在還躺在病床上,下一刻就有可能出血的血液病病人而言,沒有那么多時間再等下去了。
5月28日,京都兒童醫(yī)院,慧慧剛剛申請輸注血小板。慧慧正處于化療過后的血項嚴重下掉期間,因為孩子爸爸之前獻過血,所以醫(yī)院已經在安排輸注。“拿獻血證登記后,就讓我們做輸板前檢查了——這樣應該是可以排到我們用吧。”
他們還在等待。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小絲、天嵐為化名)
責校 | 徐熙 曾繼儒
美編 | 洪靖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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