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 周裕鍇 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

中國自古以來是詩歌的國度，在佛教本土化的過程中，誕生了另類詩歌——佛教詩歌。

佛教詩歌真正蔚成大國是在宋元時期。宋元時期詩僧與文人相交甚深，所到之處往往會寫詩達(dá)意，或表禪境或傳佛理，留下了相當(dāng)數(shù)量的詩歌，為中國古代詩壇增色不少，足以成為中國詩歌史的瑰寶。

道潛是北宋最著名的詩僧之一，與蘇軾交誼深厚，在二人一生不斷的交往中也留下了很多酬唱之作。道潛的詩作中，《經(jīng)臨平作》一詩最為膾炙人口，據(jù)說蘇軾一見此詩，便令刻諸石，贊賞不已。

#1

道潛（1043—？），本名曇潛，號參寥子，於潛人，俗姓何。晚住杭州智果寺，賜號妙總大師。他是云門宗大覺懷璉禪師的弟子，也是北宋最有名的詩僧之一。今存《參寥子詩集》十二卷，各體皆工?！端胃呱娺x》選其詩三十二首，數(shù)量為宋僧之冠。

陳師道《送參寥序》說：“妙總師參寥，大覺老之嗣，眉山公之客，而少游氏之友也。釋門之表，士林之秀，而詩苑之英也?！眱叭粚⒌罎撘暈樯恕⑹咳?、詩人三合一的杰出代表。

這三種不同的角色在道潛身上體現(xiàn)為多重矛盾統(tǒng)一體，蘇軾說他“與人無競，而好刺譏朋友之過；枯形灰心，而喜為感時玩物不能忘情之語”（《參寥子真贊》）。

惠洪說他“有標(biāo)致，然性褊尚氣，憎凡子如仇”（《冷齋夜話》卷六）。這在他的詩中也表現(xiàn)得很充分，一方面向往在山林江湖中隱居參禪，恬淡退讓，另一方面又體現(xiàn)為向往人世間的溫情，愛才若渴，嫉惡如仇。

#2

道潛與蘇軾、秦觀為詩禪之友。

蘇軾與道潛唱和甚多，曾稱贊他“新詩如玉屑，出語便清警”，并告誡他“咸酸雜眾好，中有至味永。詩法不相妨，此語更當(dāng)請”（《送參寥師》）。

這一教導(dǎo)道潛一直記在心上，“文章妙處均制饌，不放咸酸傷至味。眉陽老人文所宗，此語得之吾敢秘”（《贈權(quán)上人兼簡其兄高致虛秀才》）。他稱贊僧友“禪余喜賦詠，妙語逾珪璋”（《答柯山曉上人》），也可看作他的自供狀。

據(jù)傳，蘇軾知徐州時，道潛來訪。蘇軾宴請賓客，遣一妓女向道潛求詩，道潛提起筆立馬寫了一首：“寄語巫山窈窕娘，好將魂夢惱襄王。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風(fēng)上下狂。”一座大驚。這事《侯鯖錄》《冷齋夜話》皆有記載，《參寥子詩集》卷三題為《子瞻席上令歌舞者求詩戲以此贈》，文字略異，這首詩表達(dá)了僧人拒絕妓女挑逗的態(tài)度，喻妓女為巫山神女，喻禪定之心為沾泥柳絮，寫得非常婉約而貼切，優(yōu)雅而不失風(fēng)度。

作為僧人，道潛雖拒絕妓女的挑逗，遵循清規(guī)戒律，卻不妨對世事橫加譏刺，忘記出家初心。試看他的幾首七絕：

人高巖有鳥不知名，款語春風(fēng)入戶庭。

百舌黃鸝方用事，汝音雖好復(fù)誰聽。

（《絕句》）

去歲春風(fēng)上苑行，爛窺紅紫厭平生。

而今眼底無姚魏，浪蕊浮花懶問名。

城隈野水綠逶迤，裊裊輕舟掠岸過。

欲采蕓蘭無覓處，野花汀草占春多。

（《湖上二首》）

前一首高巖之鳥比喻賢人，暗指蘇軾這樣德才兼?zhèn)涞木?；百舌黃鸝比喻小人，指鼓弄新法的王安石之黨。蘇軾在熙寧年間曾作《上神宗皇帝書》，而未被進(jìn)用，所以道潛有此嘆。

后二首作于蘇軾遭貶謫之后，皆以花為喻，詩人看慣洛陽牡丹中的姚黃魏紫，不屑于當(dāng)今滿眼的“浪蕊浮花”；詩人欲采摘格調(diào)高潔的香蕓幽蘭，而春天卻被“野花汀草”所占據(jù)。表面上寫對不同花品的愛憎之情，實際上暗含崇敬蘇軾、鄙視群小的情懷。雖然這些詩采用了比興手法，但諷刺之意畢竟過于明顯?！讹L(fēng)月堂詩話》載：“東坡南遷，參寥居西湖智果院，交游無復(fù)曩時之盛，作《湖上》絕句云云。詩既出，遂有返初服之禍。”

道潛的七律如《九江與東坡居士話別》，作于元豐七年（1084），頗能見出他與蘇軾的深厚感情：

霅水黃樓赤壁間，勝游長得共躋攀。

屠龍冉冉空三載，窺豹悠悠愧一斑。

投錫云林聊避暑，絕江舟楫自東還。

求田問舍知何處，杖屨它時訪小山。

詩中回顧自己在湖州（霅水）、徐州（黃樓）和黃州（赤壁）與蘇軾交游之事，自慚未窺見其妙處。尾聯(lián)寫九江話別之后，希望知道今后蘇軾歸隱之處，以便他日拜訪?！靶∩健庇没茨闲∩健墩须[士》之事，代指歸隱者。

蘇軾《次韻道潛留別》云：“為聞廬岳多真隱，故就高人斷宿攀。已喜禪心無別語，尚嫌剃發(fā)有詩斑。異同更莫疑三語，物我終當(dāng)付八還。到后與君開北戶，舉頭三十六青山?！?/p>

這一年蘇軾由黃州量移汝州，汝州近嵩山，有三十六峰。詩中的“三語”，出自《世說新語》阮瞻所言“將無同”，借指儒佛無差別；“八還”出自《楞嚴(yán)經(jīng)》。

道潛與蘇軾的關(guān)系，正如東坡《八聲甘州 · 寄參寥子》所言：“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

蘇軾像

#3

作為未忘世情的詩僧，道潛與身心俱空的地道出家人頗為不同，他筆下的風(fēng)景，沒有山林枯寂之氣，而充滿生活氣息和人情味。比如：

曲渚回塘孰與期，杖藜終日自忘機。

隔林仿佛聞機杼，知有人家在水西。

（《東園》）

赤葉楓林落酒旗，白沙洲渚夕陽微。

數(shù)聲柔櫓蒼茫外，何處江村人夜歸。

（《秋江》）

第一首詩以“杖藜終日”的游憩代替了“蒲團終日”的禪定?！案袅帧倍潆m奪胎于帛道猷的“茅茨隱不見，雞鳴知有人”，但“機杼”聲和水西人家的聯(lián)想，更富有人情味。

第二首詩中關(guān)于江南水鄉(xiāng)的描寫，也極為生動傳神，值得注意的是前兩句的視覺描寫，突出楓林和洲渚的鮮明色彩，后兩句則用聽覺描寫，寫出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江村夜歸船的溫情。

兩首詩都是用聲音喚起對人家的聯(lián)想，構(gòu)成一種想象中的畫面。因此可以說善于描寫“聲音風(fēng)景”是道潛詩的一大特點。

蘇軾記載道潛論詩之語：“老杜詩云：‘楚江巫峽半云雨，清簟疏簾看弈棋?！司淇僧嫞之嫴痪蜖??！保ā稌鴧⒘日摱旁姟罚┒罎撟约旱脑?，正能寫出可畫而畫不就的意味，如《江山秋夜》：

雨暗滄江晚未晴，井梧翻葉動秋聲。

樓頭夜半風(fēng)吹斷，月在浮云淺處明。

寫出時間的變換中景物的變換，由雨暗到風(fēng)動，由風(fēng)動到云淺，由云淺到月明，富有動感的畫面，的確很難畫出。道潛最有名的“詩中有畫”的作品，大約要算《經(jīng)臨平作》：

風(fēng)蒲獵獵弄輕柔，欲立蜻蜓不自由。

五月臨平山下路，藕花無數(shù)滿汀州。

這首詩寫臨平道中所見之景，體物精工，風(fēng)蒲、蜻蜓、藕花構(gòu)成一幅設(shè)色工筆畫。此詩膾炙人口，在當(dāng)時和后世都非常有名，不少宋詩選本都將其視為道潛的代表作。據(jù)說蘇軾一見此詩，便令刻諸石。宗室婦曹夫人善丹青，依詩意作《臨平藕花圖》，人爭傳寫（見《續(xù)骫骳說》）。

道潛詩以七絕最工，而其他詩體也有不少佳作。如《何氏寒碧堂》一詩，能將七古的橫放奔騰改造為五古的閑淡幽雅：

城東千畝春蕭瑟，修竹漫山愛如櫛。

颼颼細(xì)浪鳴石齒，黯黯蒼云翳朝日。

虛堂正在無有處，不惜千竿開翠密。

鳥鳩野鵲亦解喜，頡頏穿林語啾唧。

但得涼陰過酒樽，莫辭晚色侵書帙。

蓬萊仙人為書榜，筆端矯矯龍蛇逸。

壯觀南來無與倫，千載風(fēng)流君不失。

據(jù)《輿地紀(jì)勝》卷四十九記載，寒碧堂在何氏所居黃州東門之外，蘇東坡為作畫竹石及賦詩。詩中描寫寒碧堂為滿山修竹所環(huán)抱的情景，濃蔭密蔽，翠碧如染，鳥聲啾唧，幽雅清涼，而堂的主人飲酒讀書于其間，何等風(fēng)流瀟灑，再加上“蓬萊仙人”蘇東坡為之書榜，真可謂千載勝事。此詩善于營造環(huán)境，語言清麗可喜。

道潛的五律最知名的當(dāng)數(shù)《次韻龍直夫秘校細(xì)雨》三首之二：

薄霧兼寒雨，凌晨靄未分。

細(xì)宜池上見，清愛竹邊聞。

斗帳侵蘭夢，虛欞逼蕙熏。

晚來欣小霽，鉤箔見疏云。

吳可《藏海詩話》曰：“參寥《細(xì)雨》云：‘細(xì)憐池上見，清愛竹間聞?！G公改‘憐’作‘宜’。又詩云‘暮雨邊’，秦少游曰：‘公直做到此也，雨中、雨傍皆不好，只雨邊最妙?！?/p>

道潛曾拜訪王安石，詩集中有《訪荊國王公三首》。王安石為其詩改字，乃是因為“憐”與“愛”意思相同，對仗有合掌之嫌。今本《參寥子詩集》已改“憐”為“宜”，又“竹間”為“竹邊”，大約是受秦觀評語的啟發(fā)而改動。

六言絕句也是道潛詩的特色之一。南宋洪邁《容齋隨筆 · 三筆》卷十五曾論述“六言詩難工”，并指出唐人六言絕句甚少。其實，宋初詩壇也幾乎無人作六言，北宋中葉以后作者才漸漸多起來，而道潛是較早大量創(chuàng)作六言的詩人之一。他的六言絕句拋棄了禪門偈頌質(zhì)木無文、禪語說理的套路，也不同于蘇軾、黃庭堅以才學(xué)為詩的傾向，而是沿襲了畫家兼詩人文同（1018—1079）《郡齋水閣閑書》的風(fēng)格，以“清絕可畫”見長，如《夏日山居》十首中的幾首：

杜宇鳴春已歇，薔薇尚有余花。

吾廬宛同彭澤，繞屋美蔭交加。

麥浪遙翻隴底，云峰忽起空端。

拄杖支頤松下，直須細(xì)細(xì)吟看。

山月明含草木，溪風(fēng)暗度襟裳。

寂寂簾櫳夜半，羽蟲相趁飛揚。

組詩中描寫了夏日山中優(yōu)美的景色，薔薇、麥浪、云峰、山月、溪風(fēng)、草木、羽蟲、流水、落日，突出其給人視覺上的美感，觸覺上的涼爽，消去夏日的熱惱溽暑。他還有《與定師話別六言》四首、《次韻聞復(fù)西湖夏日六言》十首、《次聞復(fù)湖上秋日六言》十首等。試看《西湖夏日六言》：

夜深一碧萬頃，仿佛明河接天。

岸曲風(fēng)篁成韻，絕勝細(xì)管危弦。

湖光宛同玉鏡，堤柳閟若房櫳。

六月行人過此，未輸仙客壺中。

河漢斗杓橫七，重城漏鼓傳三。

露鶴一聲何許？嘎然震響空巖。

風(fēng)格宛轉(zhuǎn)清麗，與其擅長描寫“聲音風(fēng)景”的七絕如出一轍。與道潛六言唱和的聞復(fù)，也是杭州著名的詩僧，然其詩今已不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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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元佛教文學(xué)史·詩歌卷》

周裕鍇 張碩 祁偉 張艮 謝天鵬 著

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

內(nèi)容簡介

本書為作者主持的教育部重大項目"宋元佛教文學(xué)史"的結(jié)項成果。在宋元詩歌史的拼圖中，佛教詩歌是一個不可或缺的板塊。如果把僧人看作一個不同于世俗文人的特殊群體，把佛教詩歌看作一種不同于世俗文人創(chuàng)作的特殊詩歌，那么本書所言"佛教詩歌"的內(nèi)涵，可簡單表述為三個方面：一、特殊群體所作特殊詩歌作品；二、特殊群體所作普通詩歌作品；三、普通群體所作特殊詩歌作品。全書分為上"北宋佛教詩歌"、中"南宋佛教詩歌"、下"金元佛教詩歌"三編，主要依時代順序、宗派法脈和作者身份進(jìn)行論述，在客觀的文學(xué)史介紹中，展現(xiàn)佛教宗派和詩歌流派發(fā)展的趨勢。

圖書編輯 | 王汝娟

本期編輯 | 李映潼

原標(biāo)題：《讓蘇軾贊賞不已，宋代詩僧道潛的詩到底有多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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