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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Q報道|網球少年走紅背后:被孤立的教練和他的窮孩子們
原創 張峰 GQ報道
14歲佤族少年王發來自云南省滄源縣芒回村,去年在2022亞瑟士青少年網球巡回賽廣州站奪得U14組男單冠軍,賽后的一張背著裝網球拍的竹簍的照片讓他迅速爆紅。在媒體的報道中,這是一個鄉村少年通過網球改變命運的故事。
關于這個故事的爭議也隨之而來,矛頭指向了王發的教練張曉洪。和其他網球學校不同,張曉洪創辦的野象俱樂部專門招收山里的窮孩子打網球,他試圖用自己的方法制造職業網球運動員。在他看來,這群孩子先天并不貴族的特質,卻恰恰能夠幫助他們在這項貴族運動里嶄露頭角。至于這樣的模式能否成功,張曉洪和大部分人的看法并不一致。
野象俱樂部呈現了網球運動在基層的一種生態。對于山里的孩子來說,張曉洪提供了他們另一種人生選擇,改變了他們的命運。而網球的商業和階層屬性,則成為孩子們進入職業賽場的天然壁壘。我們前往野象俱樂部位于山東日照的訓練場,試圖探尋這一生態的復雜性。
孤立
去年9月下旬,在亞瑟士青少年網球巡回賽廣州站U14男單組奪冠一個月后,王發跟著教練張曉洪回到了家鄉,同行的還有地方和全國性的多家媒體。在母校,王發站在操場中央,被無數穿著紅白校服的孩子們簇擁,他已經忘記當時說了什么,只是緊張地要“做弟弟妹妹們的榜樣”。張曉洪也按照計劃,又招了三十名左右的孩子。這次,報名者眾多,王發的弟弟王藝是其中之一。2016年,王發小學一年級被張曉洪選走,一道選拔的還有5個孩子。
張曉洪靠在椅子上,掰著指頭數著幾個月來接受過的媒體采訪、紀錄片邀請、商業合作。在山東日照的訓練基地,也是借著這次突如其來的名氣洽談而成的。合作方安泰網球俱樂部負責提供場地訓練和住宿,最重要的是有了室內場地,訓練不用再囿于天氣制約。11月,張曉洪又和上海一家網球中心合作成立了野象上海訓練基地。在過去的七八年里,張曉洪的隊伍從沒有過這么優越的訓練條件。過往的報道里,攝影師拍到的是一條條開裂的場地和打的變形了還在使用的熒光色網球。
日照的訓練基地
現在不一樣了,“多少球員一輩子都沒有這樣的關注”。日照靠海,冬季風大,張曉洪站起身來,緊了緊皮大衣。他身材魁梧,高有1.85米,運動健將的體格,近兩年因為腰傷不再親自和隊員對練,由另一位教練何光明替代,但他每節課都坐在場邊指導,布置每天的訓練任務。
在競技體育中,球員的成就是教練水平和名氣的最直接體現,在網球這樣商業化程度極高的個人運動中體現得尤為明顯。一直不被看好的張曉洪憑借一戰成名的王發獲得關注,就像一場意外一樣,讓人驚訝。
在基層網球培訓的序列里,野象俱樂部是個特殊的存在。它沒有長期固定的訓練場所,沒有知名教練,經費主要來源于張曉洪自掏腰包,不算10月份新招的孩子,有20名左右免費生靠其他收費生獲得的收益資助。在商業化極為成熟的網球界,張曉洪卻辦了一個純粹公益的俱樂部。
隨著王發成名,一些人懷疑張曉洪教佤族孩子們打球有其他目的。張曉洪向我強調,這就是公益。“免費培養這些孩子,包吃包住,讓他們走出大山,這不是公益是什么?”他說,他只是為了實現自己下半生的社會價值,就像一次中年出走的創業。
另一方面是對野象俱樂部的培養模式能否成立的質疑。云南西南聯大研究院附屬學校馬約翰網球班的主教練清水智英,他曾經是王薔的教練,王薔世界排名最高躋身前20名。他直截了當地說,張曉洪這樣的模式根本行不通。“說難聽點,突然把乞丐領進了富家園林,只有無所適從,存在著天然的溝壑。”
清水認為,網球是一種貴族的消遣,但張曉洪從山里找孩子來打網球,和這項運動格格不入,“他們缺乏教育和認知的積累,他們的先后天生活環境決定了網球的成就不是磨破了幾十雙鞋就可以洞見的。”
他覺得佤族孩子們有些可憐。人生有很多可能性,“當這群孩子從小把網球看作唯一,一旦沒有成為職業球員,他們的信仰就會崩潰,關鍵是周圍的人們還都告訴他,能行。”
2020年的時候,張曉洪曾經找到清水,希望能和他的網球班合作,清水沒有多想,拒絕了。清水的隊伍被媒體稱為“美女軍團”,顏值頗高。清水選人時,首先看形象,其次看性格和家庭教育水平。日常除了網球相關的訓練,還包括表情管理,鼓勵球員有新的興趣愛好,他希望培養的是球星,而不是球員,球星需要高曝光度,獲得贊助商的簽約。
張曉洪
張曉洪成了一個被孤立的人。他感覺有些孤獨,除了正在合作的伙伴之外,網球圈子里,愿意公開正面評價張曉洪的人并不多,我請他發我幾位他朋友的微信,張曉洪同意了,只是對方遲遲沒有通過好友申請。
中國青少年網球排名通過積分顯示,也就是CTJ積分,不同級別的青少年網球賽事對應不同的積分。中巡賽、耐克杯等算是積分級別較高的,冠軍積分為1200分,王發奪冠的比賽去年第一年舉辦,冠軍積分為100分。清水智英認為,當時的參賽選手也并不是同年齡里高水平的運動員,以此為依據認為王發就是少年天才,會成為職業球員,“是在開玩笑”。有其他教練表達了類似的看法。“這只是一個好的扶貧故事,起源于網球,但和網球無關。”
我向張曉洪提到這些觀點,他有些生氣,“憑什么他們可以高高在上地評價這些孩子?”他意識到自己可能太激烈,又說,“我們都是網球工作者,誰都有可能創造奇跡,網球沒有絕對。”
方法
張曉洪選擇了王發打網球,現在,王發開始主動選擇網球。
在日照的訓練場地,幾個12~14歲的隊員兩兩組隊,捉對練習。王發格外興奮,一個漂亮的對角線抽球,對手橫向移動著步子,揚著球拍錯過了飛速而來的球,慣性讓他打了個趔趄。王發一臉嚴肅,環顧四周,舉起右手,手掌轉著圈一起一伏,沉浸在一個自我想象的比賽場景里。這是他最近學的網球傳奇球星德約科維奇的慶祝動作。
一個初學者看一下午,也能明顯地感覺到在十幾個孩子里,王發的訓練更加積極。由于女生發育得早,2022年上半年他還打不過幾個女隊員,8月底獲得的冠軍讓他的自信心大漲,底線接住對手幾拍后,更多地喜歡用網前截擊和大角度球調動對手。隊里每周末會進行內部循環賽,王發拿第一的時候多了起來,他現在的唯一夢想,就是成為職業網球運動員。
張曉洪自信過去幾年給球員的基礎打得不錯。他認為,能否成為一個職業運動員,技術的層面還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心理。很多球員在產生獨立意識的時候,由于過去的嚴苛訓練,產生了對網球運動的反感情緒,沒有激情和自信,會直接影響球員的訓練水平,可能只需要幾個月,他就會從競爭激烈的職業化道路上消失。
這種抵觸情緒曾在王發接觸網球的前兩年,達到了頂峰。當時的訓練極為嚴格,六點半開始訓練,先圍場跑十圈,再交叉步十圈,然后再側方步十圈,接著開始對墻擊球,拋球訓練。往往是剛跑完步,已經累得喘不過氣了。訓練場邊有一面86米寬的墻,和地面有稍微的角度,王發每天對墻擊打7000拍,一打就是幾個小時。這是最枯燥的時候,他的生活里只剩下數數字和想要逃離的念頭。
訓練完第一年,春節放假10天,因為害怕張曉洪,他依舊完成了每天5000拍的打墻、500個腹肌輪和5公里的跑步,開心的是春節因為習俗,他不用幫著家里干農活。假期結束后王發躲在家里沒去訓練場。后來他才知道,那天一個小球員也沒去。張曉洪開著車,到村里一個個把隊員接回來的。
張曉洪和我說,打墻是他獨特的訓練方法,可以省去陪練的成本,讓初學者們迅速感知到網球回彈在球拍上的感覺和角度。因為墻帶有傾斜,球帶旋轉,也一定程度上模擬了陪練回球的效果,通過大量的揮拍培養球感。但也有教練對這樣的高強度訓練提出了異議,“七八歲的孩子天天打7000拍會有關節過度損耗的風險,談不上科學。”
后來,成績帶來了自信。2018年開始,佤族少年們開始參加比賽,兩年后,12歲的王發在成都拿下了第一個少年組單打冠軍。他突然覺得,打球是快樂的。2020年,野象俱樂部成果頗豐,張曉洪年前就說誰拿一個冠軍就獎勵誰一部手機,所有人就非常玩命地訓練,年末這群孩子拿了13個冠軍。王發獲得了一部紅米手機,每周末晚上,隊員們有幾個小時的使用手機時間,王發就拿著這部手機給爸爸媽媽、姑姑打視頻電話,也刷那些成名球員的比賽視頻。
由于長期集體封閉的訓練和經常變動的訓練場地,王發這批佤族少年的文化課一直無法獲得持續的學習,學業水平低于他們的同齡人。張曉洪的應對辦法是保證他們價值觀的正確性,要求孩子們閱讀自己準備的書目。最近他要求每個人選擇一本自己想看的書,由自己統一采購,他給我看了書單:
《狼道》、《活著》、《你不努力,誰也給不了你想要的生活》、《你的努力終將成就更好的自己》、《別在吃苦的年齡選擇安逸》、《所有失去的終將以另一種方式歸來》……多是勵志書籍。
“我自己文化不行,但不能讓這批孩子們吃了虧”。他向我強調。
王發最近在看教練買給自己的《生命的重建》,不厚的書折了好幾頁,看到了第四章,他怕自己記不住,就反復看。
我問他:“有什么地方覺得有道理的嗎?”
他想了一會兒說,:“有!有一個人打網球,他膝關節受傷了,他去找醫生。醫生說根本治不好,然后他就找了這本書的作者叫路易斯。作者就交給了他秘訣。如果膝關節疼的話,就要和自己說,膝蓋不疼,你每天要想著你膝關節不疼,不會疼,就不會那么疼了,后面他就天天這樣想,膝蓋就不會痛了。最近我膝蓋也有點痛,明顯跑不好,我會想著這樣嘗試一下,想著我能跑,教練說是生長痛,現在我感覺膝蓋不是太疼了。”
“這本書是講要如何去愛自己。每天不要責怪自己,要鼓勵自己。你相信一個東西是好的它就是好的,你相信是壞的它就是壞的。”
王發
那天即將畢寢前,王發坐在紅土室內場的椅子邊,很認真地回想那本書的內容,保潔大爺逐一關掉探照燈,微弱的光芒留在他黝黑的臉上。王發的愛好不多,張曉洪教會了他吹笛子,第一首曲子是《女兒情》。
現在,王發對網球的熱愛達到了頂峰。小時候的勤奮是以透支身體為代價,他經常和要好的一個隊員相約凌晨3點鐘起床訓練,5點再偷偷溜回宿舍。按規定5點半起床,這樣就比別人多2個小時訓練時間,后來被教練發現禁止了。他還想弄清楚每個訓練過程的原理,想要調整自己的心態。
打比賽熱身前,他學會了偷偷觀察對手的訓練,“看他不喜歡什么球,喜歡打平擊我就不給他打,喜歡后場我就不跟他耗著,跟他打前場,發短球,把他吊下來打截擊。”
楊俊哲經常和王發對練,他說王發的網前截擊和削球是全隊最好的,“他很聰明,變化很多,還會用假動作,拉著削球的動作,突然給你來個單反(網球的反手技術之一)。”“這些都是張教練教的,要我們賽場上時刻保持冷靜。”打球的時候情緒暴躁在野象是大忌。
最近他給每個佤族孩子們布置了寫日記的任務,名字叫“1000天計劃。”記錄每天的情緒,訓練中的問題,總結經驗。1000天后,是下一屆全運會的日子,對于這批野象的佤族孩子來說,將是檢驗訓練成果最重要的試金石,打出成績,簽約省隊,獲得贊助,出國比賽,一切將會水到渠成。
還有三年,似乎很長,變數很多,但是張曉洪覺得,只要孩子們跟著自己練,就沒有意外。
忠誠
在野象俱樂部呆的越久,越能感受到這群佤族少年們對張曉洪的信賴。不管外部如何紛爭,野象內部依舊像一個大家庭。張曉洪負責這些從六七歲就跟著他的孩子的全部生活。從訓練的內容到看什么書、女隊員生理期來了該怎么處理、青春期該怎么面對朦朧的感情,張曉洪成了他們理所應當的父親。
一天訓練結束,我想找王發聊聊,他看了看時間,有點為難,“張教練說這兩天要早睡,九點上床。”天氣漸冷,為了錯開本地訓練者使用室內場館的時間,張曉洪讓球員們起得更早些。
在俱樂部的生活是迥異于家鄉的,集體生活,人人平等。王發印象里最大的苦似乎也就是頭兩年訓練得太狠,大家躲著不肯回來。宿舍是集裝箱改建的,夏天沒有空調,大家訓練完有時候趴在集裝箱壁上散熱,也能被當做趣談了。
王發的父母沒奢望過什么成績,“能出來看看”是最大的誘惑。2010年,王發的家鄉芒回村還有一半以上的村民存在飲水困難,37%的農戶連手機都沒有,人們一輩子種地,飼養家畜,王發的家就在半山腰上,是村里的建檔立卡貧困戶。
如無意外,家里有三個孩子,排行老大的王發會成為家里的主勞力,背著背簍上山種玉米和甘蔗,順便喂豬。如果想要離開這里,先要到滄源縣上,再坐四個小時的大巴到臨滄市,轉乘九個小時的大巴到昆明。后來每年放假,張曉洪都會開車送王發他們回村。
漸漸地,王發才清晰地意識到張曉洪帶來的改變。這個人見多識廣,什么都懂,打過籃球,游過泳,開過大貨車,和那些有錢的老板們談笑風生。王發覺得和人打交道不容易,要喝酒,說好聽的話,有次他們訓練完,教練從飯局上帶回來幾個螃蟹,大家一起分著吃了。
他暗自看了好多遍那個火了的小視頻,背簍照片和他打球的樣子。一兩萬點贊,后來漲到十幾萬,再后來超過了一百萬,增長的贊就傳到了山里的父母那里,傳來了無數人的鼓勵。可是教練說,火了就是全國的小孩兒都盯著你,要贏你呢。
王發就不敢太激動。睡覺前想了想當天發生的事情,又想了想明天要做的事情。這也是張教練教的,睡前要反思,要規劃明天。在野象,孩子們的口頭禪是“張教練說”,這會成為采訪中一些問題回答的來源。張教練也教心理,賽場上處于劣勢的時候,就面對墻,閉著眼睛深呼吸,七遍以上,心就靜了。
王發覺得,叫張教練“爸爸”,不是口頭上的,是在心里,“比親爸爸還親。”
張曉洪和孩子們
孩子們一日三餐都在訓練場地旁邊的食堂解決,先到的小隊員會主動地把米飯和湯打好送到張曉洪面前。教練這桌因為人少,總會留下些菜,別的桌的隊員風卷殘云后,就開始端著碗打量起張曉洪面前的菜。張曉洪一個眼神,孩子們立刻動筷,毫不浪費。
這里簡單,快樂也容易得到滿足,男生宿舍在三樓,放著一個微型的臺球桌,球桿早就不見蹤影,有人拆了拖把把兒作為球桿,底袋袋口破了,黏上了白色的膠布。小球員興奮地排隊對決,勝負欲很強,教練何光明也技癢來上兩把。臺球桌經常無法承受這樣的歡樂,總有人默默扶一把搖晃的桌腿。
何光明的電動平衡車成為了大家的玩具,一到休息,總有幸運兒先借到平衡車,借口上廁所溜達兩圈。何光明不是科班出身,學武術上了大學,在學校迷上了網球,畢業后開始教成年人打網球,何光明賺錢很狠,一小時100塊的訓練費,一天教六個人,一次兩個小時。
后來他覺得沒意思,成人只是為了消遣,打著打著就消失了,有次他好不容易教了一個小孩子,每周末練習,他覺得打得不錯了,但參加比賽就歇菜。人到中年,他需要別的東西刺激自己的生活,張曉洪給了他機會,一天24小時和孩子們在一起,心無旁騖。
何光明
何光明的宿舍靠近臺球桌,歡鬧聲傳了進來。他說,別看王發已經14歲了,心理年齡可能只有10歲,佤族的孩子單純,被保護得很好。他不覺得山里的孩子天賦有多高,只是能吃苦,容易滿足,比大多數學網球的孩子更自覺,不然只靠他和張曉洪兩個人,是無法同時訓練這么多人的。
他們先天并不貴族的特質,卻恰恰能夠幫助他們在這項貴族運動里嶄露頭角。張曉洪自信,相處得久了,看一眼,就能知道這群孩子在想什么。
上半年的時候,一個球員去廣東打比賽,因為疫情滯留了近兩個月,比賽重新開打,發揮嚴重失常,連前八都沒進。回到俱樂部張曉洪在檢查手機的時候發現他和一個女孩子天天微信聯系。“兩萬多條信息,這怎么訓練。”
張曉洪讓對方先去談戀愛,談夠了再回來訓練。這個12歲的孩子撲通一聲跪在了他面前。張曉洪不為所動,訓練照舊。一連三天早晨,張曉洪推開宿舍門,都能看到那孩子站軍姿式地站在門前,最后一天,他終于繃不住,嚎啕大哭。
張曉洪召集全體集合,把決定權留給所有隊員,他最終被留了下來,結束了這段時間不長的情愫。孩子的戀愛時間被限定在22歲之后,因為那是兩屆全運會結束的時間。對于這些孩子來說,能夠在全運會打出名堂,至少能在國內站穩腳跟。這是以前他們難以想象的階級躍遷的方式。
張曉洪覺得佤族孩子和其他孩子在技術上沒有太大差別,但是佤族孩子更親人,懂得感恩,對他有罕見的忠誠,“這群佤族孩子他們(其他俱樂部)是帶不走的。”這種感覺他以前體味不到。很難說張曉洪有過完整的家庭,他有三段婚姻,每一段都以離婚而告終,40歲后,他沒有再娶,全身心地投入到網球訓練里。他反思自己并不適合婚姻,不適合擁有家庭,事業心重,過于強勢,也沒有什么交好的朋友。但在俱樂部里,家庭和事業似乎達成了平衡。
他自詡是一個好爸爸,張曉洪的女兒們都上了大學,他說這歸功于自己的教育。“我評判孩子優秀不優秀,只有一個標準,就是他(她)在不在乎我。”女兒成年之后,他把自己的教育移植到了佤族孩子身上。
周五晚上,隊員們排隊到俱樂部對面的萬達廣場上做核酸,2022年的12月,雖然大城市已經高調結束了固定的核酸檢測,但小城市的改變依舊緩慢,隊員們平時不出訓練場和宿舍,算是個難得的放松機會。有個隊員眼睛盯住了路邊的烤腸攤,邁不開步子。我問他想吃嗎?他正想點頭,然后想起了什么,回頭找張曉洪,“教練,我可以吃嗎?”得到教練的許可,他才說,“吃吧。”
2017年,楊俊哲作為收費生跟著張曉洪開始練習網球,和王發成為隊友,之后獲得了一次全國性青少年比賽的第二名。張曉洪跟他的父母保證,一年后讓楊俊哲成為12歲年齡段的全國前8。不是所有的家庭都希望或相信自己的孩子可以靠網球為生,他的父母選擇讓孩子讀中學,再通過網球的特長進入當地一所重點高中。
離開野象后,楊俊哲并不快樂,喜歡和社會上的人混,熱衷離家出走。家里的派出所片警都認識他,每次回家,都打趣他“喲,又來了。”
楊俊哲
去年王發爆火,楊俊哲再次跟著張曉洪一起訓練,求教練“救救他”。他很感謝教練,因為之前那些離開的球員如果還想回來,張曉洪從不答應。有時候他想,如果當時沒聽父母的話,是不是火的就不是王發,而是自己?現在,再不成器,也可以跟著張教練干,不會因為生計煩惱。
“我想辦個俱樂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幫助別人,像張教練一樣。”他用“偉大”評價張曉洪。
生意
張曉洪的人生一直和體育聯系在一起。早年,他跟隨父母生活在武漢,12歲時,父親從軍隊轉業回到云南老家,張曉洪就跟著回到云南,憑借著強壯的身材和不錯的身高進入到云南省籃球隊。據他講,網球從小一直在進行訓練,水平有機會進入省隊。
90年代初,曾經網球隊的隊友在深圳當教練賺了錢,邀請張曉洪去,他請了10天假,看到隊友一晚上能賺200塊。當時他從省隊退役被分配到國企開大貨車,一個月只能賺100塊,但是他腦子活,拉私活又能掙三四百,不過在深圳,小巫見大巫了。
張曉洪在深圳做了一名網球教練,一小時100塊,順便教游泳,一個月能掙好幾千塊。一年后他買了輛豐田汽車回到老家。他深切地意識到,運動是可以賺錢的。他給我講了當年在廣州賺大錢后一天的日常。當時他頗受一個上市房地產公司老總的青睞,在自己的公司為他安排了職務。張曉洪每天上午在辦公室坐會兒,下午四點開始陪老板和老板的朋友們打球,然后蒸桑拿,吃飯,唱KTV,“一天花1000塊,從90公斤胖到了138公斤。”
2005年左右,他從廣東番禺找到湖州網球中心的教練駱勇,成為團隊的一名教練,順便練球。當時苦于招生不多,張曉洪建議培養孤兒學球。駱勇覺得挺好,就帶著他一起去各地孤兒院尋找合適的苗子。2022年世界排名227位的中國男子網球運動員布云朝克特就是兩人在SOS兒童村發掘的。
一年多后,因為“理念不合”,張曉洪離開了駱勇的團隊,開始單干,在新疆、河南、四川等地尋找孤兒。按照張曉洪所說,2011年前,他總共培養了五十多名孤兒,有些被輸送到省隊和國家隊。
我曾找到曾與那時的張曉洪共事或接近的一些教練,他們對于談論和評價張曉洪都十分謹慎,“不想傷了和氣,宣傳的歸宣傳。”他們后來并沒有跟隨張曉洪尋找和培養山區孩子練習網球。
2010年左右,張曉洪發現孤兒院很難再招到小球員,一些合作的孤兒院也選擇了拒絕。修整了一段時間后,他決定開始尋找山區的孩子。
2014年,通過朋友介紹,他到云南麗江下的一個傈僳族村落,費盡口舌招收了七八個孩子,一年后這些孩子陸續離開了他,回到家鄉,他把原因歸結于“孩子們條件不是特別好”,也不夠信任自己。
2015年,他認識了臨滄文體廣電新聞出版局副局長丁向洋,后者當時正準備籌備幾只競賽隊伍,參加省運會。張曉洪在省網球隊里“學習”了三個月,“就在旁邊看著訓練,觀察他們的水平。”他沒把未來的競爭對手放在眼里,覺得對方的訓練方式太落后,然后回臨滄和丁向洋達成了一個口頭協議,允許張曉洪在村里找人訓練網球,兩年后代表臨滄參加省運會,保證前八,力爭金牌。
經過選拔,王發這一批佤族孩子正式成為張曉洪的徒弟。之后的2018年全運會他的隊伍幫助臨滄拿了一塊少年組的金牌,還有5塊幫昆明市拿到,開始在云南有了名氣。
張曉洪
這些年,張曉洪除了訓練,就是尋找合作、贊助。離開俱樂部的前一天晚上,他在宿舍第一次和我聊起了野象商業版圖的構想。野象的名字來源于張曉洪的外號,小時候張曉洪能吃,個子竄得快,從武漢回到云南后,朋友稱呼他為“象哥”,后來給俱樂部起名的時候,他想到了野象,野是遵循自然,野象就是強大的遵循自然的大象。
他懂得利用不同類型的資源幫助野象發展。2018年省運會后,和臨滄市的合作結束,2021年與廊坊網球協會的合作與臨滄的方式類似,野象的孩子代表對方參加比賽,日常的訓練和比賽費用由廊坊市網球協會贊助,省運會的比賽支出,由廊坊市體育局承擔。王發火后,之前一直關注的垂類媒體“全網球”成為了王發的經紀公司,同時Wilson也簽約了王發和俱樂部的兩位女隊員,亞瑟士則贊助了全隊的服裝。
他為野象尋找到了新的合作模式,和上海鵬邁網球達成合作,對方也會提供訓練場地,收益上對方占60%,野象占40%。和日照的合作類似。
“相當于掛野象的牌,通過王發這些野象孩子打出的名氣,吸引招生?”我問。
“就是這個意思。”但是和弘金地等專業網球學校不同,張曉洪想做網球培訓的低端市場。一直以來,網球都因為較為高昂的場地費用和培訓費用無法獲得廣泛普及,一線城市一個孩子全年的培訓費用至少在20萬以上。張曉洪希望在一些網球基礎設施比較完備的城市,做15萬以下的培訓,再通過獲得的利潤反哺,教山區孩子打球。
在他看來,這是一個可以獲得良性循環的途徑。他向我估算,在2021年獲得陳金龍的贊助之前,自己已經花了超過400萬在山區孩子身上。最困窘的時候,賣掉了兩輛車,教練跑了五六個,剩下的教練除了訓練,還負責采購做飯。談合作時餐桌上的螃蟹,他都要偷偷留下來,帶回去給隊員們吃。
我從別的教練那里聽到流言,張曉洪之所以選擇山區的孩子,是能夠以此獲得政府補貼。“從來沒有,我從沒拿過政府的補助或者所謂的扶貧基金。”他極為篤定。
只是一切合作的基礎必須是野象這個品牌的存在,張曉洪需要牢牢把握其在野象的權力。他早早注冊了野象的商標,一旦有王發這樣的孩子未來在職業賽場獲得更大的成功,就會出現野象球鞋,野象球拍,野象球場。
但更多的時候,是被拒絕和不歡而散。
“必須不停地合作,和志同道合的人合作”。有時候這些合作不限于網球,2020年初疫情剛開始,張曉洪立馬想到口罩將會成為緊缺物資,聯系了廣西玉林的一個廠子,準備買設備做口罩。他找到一個朋友,提出自己有20萬,對方再出60萬,上六條生產線,一定會賺錢。最終朋友覺得風險太大退出,張曉洪買設備的兩萬定金打了水漂。
他說,現在做體育最大的機會就是中國足球。
“你要抄底?”
“對!”他笑了,“爛的不能再爛了,我們切進去,不要只辦足球俱樂部,要做足球特色的學校,借助國家政策,體教融合,國際化,我還是找山區里面的孩子,一張白紙,從小訓練,能打30比0絕對不打30比1那種。”
“我最恨打假球了,網球也是,參加比賽的時候有人給四萬塊讓我們輸球,你說,我怎么好意思和孩子們說?”
過一會,他突然說,自己未來想做一個國際網球學校。
“網球再落后的國家,都有有錢人。我們先關注幾個國家。來中國學網球,包吃住、訓練兩萬美金一年,順便學漢語。”
“他們怎么愿意來呢?”
“中國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國家,網球場館也多,我請當地的教練過來,不訓練,主要回當地招生,招一個給他提成20%,你說他干不干?”
“請他們的青少年來中國打網球,打得好的深入了解中國文化,想辦法轉成中國國籍,代表中國打國際比賽。老板投資出成果,學校有成績,還促進國家間交流,雙方都獲益。”
張曉洪把這些想法歸因于父親的教育,要多看新聞,他記得從小父親就喜歡看報紙,家里電視永遠在播報新聞。父親教導他,“無論什么都要和政策掛鉤”。
“你不怕被人說把孩子當做賺錢的工具嗎?”我又把質疑拋給了他。
“我就是要賺錢,有錢了才能讓更多山里面的孩子出來打球,我才可能做更大的公益,我可以保證我所有的錢全部花在公益上——我賺的所有錢。”
“你看,大象它是繁雜的動物界里身形力量強大,但少有的食草類動物。”
那晚我們聊了很多,他說,自己的計劃很大,需要合作,需要人脈,需要資金。
走向職業
張曉洪選拔球員的時候,喜歡說著話,突然把手里的海綿球扔向對方,如果接的住,這個孩子天生的空間感和反應就不會太差,懂得判斷球的落點。他第一次見王發,王發的表現就讓人亮眼。
除了肉眼的判斷,后續還要進行專業的體檢,包括紅白肌肉纖維比例、最大攝氧量、心肺功能等。這其中紅肌纖維的作用主要是耐力,白肌纖維則是絕對力量和爆發力。張曉洪覺得王發的白肌纖維較少,“但是后期的發育會有變化。”現在王發面對力量高于自己的對手時,依然沒有好的應對方式。
佤族少年要成為職業網球運動員,一個天生的阻礙來自于身高。王發現在14歲,不到1.75米,男子現代網球頂尖球員的黃金身高在1.85米,費德勒和納達爾都是。近年來,這個數據有增加的趨勢。更高的身高就意味著在發球時有更大的優勢,底線移動腳步更少,跑動到網前覆蓋的面積更廣。在一場動輒兩三個小時的網球比賽中,矮個子的球員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和體力。
因為經費有限,張曉洪和何光明帶著十幾個孩子訓練,兼體能師、陪練、心理輔導師。張曉洪說,自己最大的希望就是幫助這群14歲左右的佤族少年成為職業選手。
網球運動成為職業選手的關鍵窗口,因為性別不同稍有差異。女性發育較早,12歲左右就可以初步判斷,男子網球運動員能否成為一個職業球員,14歲左右是一個重要的時期。今年開始,張曉洪逐漸開始給王發上力量訓練,允許運用手腕的力量擊球揮拍,“小時候身體組織沒有發育成熟的時候,用手腕力量容易造成損傷。”
當王發能把同齡人發過來的球都擊打回去,迫使對方失誤的時候,張曉洪開始要求擊球的精度。他拿了個網球放到發球線以里半米左右的位置,對面也放一個,要求兩名隊員對拍的時候擊中地上的網球。這不僅考驗球員自身對于球落點判斷和擊球力量的把控,也考驗對面球員的水平。
在一個標準是670平方米的場地里擊中一顆直徑6.5厘米的網球并不容易,王發對這樣的游戲興趣盎然,每次擊到時,都會興奮地大叫。訓練結束,大家開始主動匯報成果,王發擊中了12次。
張曉洪夸贊王發打得不錯,對面的隊友跑了過來,“是我倆一共12次。”張曉洪剛要回頭,王發偷笑著一溜煙跑出球場,奔健身房去了。
王發和弟弟王藝
有天吃完晚飯,張曉洪突然召集全體成員要開個小會。一群人滿滿當當地站在他的宿舍里,有些緊張。原來是訓練場地旁邊有一面結冰的小湖,這兩天天氣漸冷,張曉洪特意囑咐大家遠離小湖。
末了,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說,“以后和領導打球,悠著點,有點眼色。”說罷,看向了一個佤族孩子。一群人哄堂大笑。那天下午,兩個隊員被叫去陪領導打球,結果其中一個求勝欲十足,打的領導球也摸不到幾個,一直發球。
張曉洪教孩子們判斷誰是當官的,誰是老板,和不同身份的人打球需要有什么不同的方式。這是二十幾年前他在廣州陪領導打球留下的經驗。他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合適,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打職業,等他們長大后,做一個合格的教練,也應該有合格的為人處世的情商。
接下來,張曉洪準備把隊伍帶到天津,他和天津網球中心也達成了合作,佤族孩子們去試訓,如果選上,就可以代表天津隊參加比賽。那次采訪不到一個月后,張曉洪帶著野象俱樂部的孩子們離開了日照。我一直不明白他為什么愿意做這件事這么多年,質疑聲縈繞,一個業余俱樂部總要努力生存在基層網球的生態里。
他回答:“我想要證明自己,還能做點別的,還能產生價值,曾經不是高尚的人也能做些公益的事情。”“等我成功了,我說什么都是有道理的。”他補了一句。
剛到日照的時候,張曉洪注意到球場外一公里左右有一片沙灘,他準備讓隊員們去沙灘跑步,鍛煉他們的踝關節和腳掌。我離開野象俱樂部的前一天,張曉洪終于把沙灘跑步提上了日程,領頭的一個隊員提著音響,放大音量,伴著節奏大步向前跑著。回程的路上,路人看著這群膚色黝黑的少年,問道:“你們是運動員嗎?”
“我們是國家青少年網球隊的。”一個隊員笑嘻嘻地回答。
“祝你們成功!”
那位阿姨笑著對他們說。
隊員們在沙灘跑步
原文刊載于《智族GQ》四月刊
采訪、撰文:張峰
編輯:河岸
攝影:蘇里
視覺:張楠
原標題:《GQ報道|網球少年走紅背后:被孤立的教練和他的窮孩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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