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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惠珍《9號的工作》引進:她寫出了當代打工人“卡夫卡式”的囚徒困境
9號的工作
在網上搜索金惠珍這個名字,你能得到的絕大多數資料,來自于一位容顏靚麗的韓國女明星。另一位同名同姓、身為作家的金惠珍,卻總是習慣于躲在自己的作品之后,用筆來發聲,她很少接受采訪,也很少在公開場合出現,但許多讀者眼中,她卻是勇敢地用筆來發聲的那個人。在去年引進的《關于女兒》,讓許多人終于認識了這位80后的韓國女作家。從母親視角展開的《關于女兒》是一次閱讀經驗的刷新,也正如韓媒所言是女性主義寫作的一次突破。作品帶來了暮年女性與女兒之間關系的闡釋,其中勾連著兩代人在觀念和語境,以及心理上的交鋒、矛盾與糾纏,并形成了對女性內在世界的一次顛覆與重新構建。
在金惠珍的寫作中,不僅有對邊緣女性的窘迫境遇的刻畫入微。在《中央站》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浪跡街頭的年輕人對人生的重新體驗和感悟,新近引進的《9號的工作》中,金惠珍則將視線集中于被工作步步緊逼、退無可退的中年人。
在這部作品中,她展現了了當代打工人“卡夫卡式”囚徒困境:這是一個被“為了生存沒有辦法”的生計理論束縛的人,作為故事主人公的他不具姓名,直到全書過半才擁有了自己的代稱:“9號”。
《9號的工作》[韓]金惠珍/著,林明/譯
一頁folio·遼寧人民出版社
人到中年的他沒有多少屬于自己的選擇,家庭重擔、責任和義務,乃至內心的某種價值標定都迫使他在“不做這個就失業”的工作壓榨中不斷變身,不斷矮小下去。績效、KPI、評優、述職……他不斷被要求展示“成果”,隨時接受工作的“評估”,每天咬緊牙關,單調重復的操作。與此同時,所有本來應該在工作里獲得的感受:歸屬感、自我價值、同理心、團隊精神,則逐步毀壞一一坍塌。
身為80后作家,金惠珍的目光始終投注于弱者。她對這一人群的書寫從不流于表面,而是深入其精神肌理,抽出具有社會共性的那一面,再以精細的筆致描摹和呈現。她筆下的人物雖是具體的那一個,但卻從不是獨一個——我們身上都有他的影子,都曾多少面對他的困窘,猶如在泥沼中努力拔著自己的靴子。
節選
《9號的工作》
1
他在一家通信公司的工程組工作,負責設備的現場安裝和維修,一干就是26年。
他見證了公司從最初嬌小柔弱得像只小奶貓,一路成長為如今的通信巨頭,心里不免懷有某種榮譽感與戰友情誼。這種情感長久不為人知,卻似乎深深扎根在他的身體里。
夏天快過去的時候,他接到了部長的電話。這個部長是一個月前才調來的,年齡要比他小得多,卻比他更懂人情世故,說話干脆不啰唆,有著適度的禮貌和體恤,對待下屬也知道什么時候該保持距離、什么時候該鐵面無私。
“您來得挺早啊?想喝點什么,咖啡?”
部長來得比他更早,一看到他,便朝點單處走去。正是午休即將結束的時候,大家都手握飲料,三五成群地往外走。他則透過落地窗,注視著川流不息的車輛和來來往往的人群。
正是秋高氣爽的時節,正午的明媚陽光灑滿了整個街道。
讓我想想,好好想想。
他心里默念著,腦袋里卻空空如也。他低頭盯著杯子里的咖啡,默默聽著部長的話——現在的他除了傾聽,也別無選擇。
回想起來,他發現自己從來沒有什么閑暇去遙想未來,未雨綢繆。每天都被安排得滿滿當當,事情忙完,一天也就結束了。因此,他的“一天”,仿佛就是根據自己的能力、意志力和努力三項數值精準無誤地劃分出來的。他思來想去,關于自己,似乎能說的也就只有這些罷了。
他抿了一口咖啡,含在嘴里久久沒有咽下去。溫熱的氣息散去之后,他嘗到一種烘烤后的味道,最終在舌根彌散出一陣苦澀。這咖啡太糟糕了,他心想。部長望著窗外,說起這一帶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新建了不少建筑,很多風險企業在這里租下寫字樓作為辦公室,還說早在兩三年前就盛傳國家要將這里建成風險企業發展特區之類的。
“是嗎?這樣啊!”
他一邊故意用夸張的語氣答道,一邊絞盡腦汁想著如何將話題延續下去。然而,此刻他的腦海里思緒紛繁復雜,理不清,道不明。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只留下一段長長的沉默,和又一段長長的沉默。
“這次領了退休金,您也可以在這附近買一套商務公寓,據說租金收益還不錯。我都想早點辭職了,靠著收租過日子多好啊。”
部長抱著胳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故意微笑著說道。他能察覺到,部長的笑容無意間流露出一絲慌張和尷尬——這恐怕是部長能表露出的最后一絲歉意吧。
“要真能這么過日子當然好啊?!彼胶椭f道,努力擠出一絲笑容。事實上他也不確定自己臉上掛著的究竟是什么表情。
2
不知不覺,杯里的咖啡只剩下最后一口了。
“您這次再去培訓的話,就是第三次了……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跟您說了?!钡谝淮卧跇I績評價中被歸為“低績效員工”,被送去接受再上崗培訓時,他還想著這可能只是公司殺雞儆猴的手段罷了。第二次被送去的時候,他又努力說服自己,這大概是經常發生的事情,不過是公司每個職員必經的修煉而已??删o接著就要第三次培訓了,他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和說服自己了。
“您應該也知道,第三次培訓后,就會收到一份最終評價報告。根據分數高低,您可能會被調崗,也可能會被抽調到外地。”
每隔一段時間,總公司就會派來一名與組員們素未謀面的部長。上一個部長跟他共事八年后離職,今天坐在他面前的其實是第二任了。不過這個部長和上一任不太一樣,還算斯文有禮,不會在公開場合頤指氣使,讓人難堪,也不會打聽別人的私事傷人自尊,或是抓住別人的小辮子刻薄刁難。這會兒,也是援引一連串的規章制度、統計指標、營銷收支等,盡可能客觀地說明當前的處境,試圖用充滿溫情的話語說服他,言辭中充滿了“勤懇”“辛勞”“犧牲”和“感謝”之類的褒獎。以致他一度覺得,自己似乎都能與這個部長推心置腹,暢聊私事。
例如幾個月前,他在郊區買了一棟多戶住宅樓。那是一棟四層小樓,現在住著四個租戶。房款的一半以上來自銀行貸款,交易時還附帶一個條件——繼續履行原來四個租戶的租賃合同。他其實連購樓時的房屋登記簿都沒來得及細細看過。又例如,他憧憬著五年后,或者十年后,讀高中的兒子俊吾大學畢業,他就把現在住的公寓賣了,搬到清靜的鄉下,靠那棟小樓的租金過悠閑自在的生活。所以在那之前,他必須踏踏實實地工作,連本帶利償還貸款。再例如,他每月要支付車貸、養老金、保險費、生活雜費、俊吾的學費,還有不時的紅白事禮金、夫妻雙方八旬父母的醫藥費,等等,所以支出永遠只多不少,換句話說,他完全可以用這種平民老百姓都會遇到的財務窘境來為自己說情。
但這些卻不是他真正想說的,因為這些只占了他不能失去這份工作的無數理由中極少的一部分。部長仿佛已經猜到了他想說什么,搶先一步斷了他的念想:“一個人賴著不走,就意味著另一個人要離開。大家明著不說,心里都希望年紀大的主動離職,這樣面子上也好看。您也知道,工作年限短的同事,本身待遇就不太好?!?/p>
事實上,同事們的個人情況,他比部長更清楚。如果非要按照生活境遇和困苦程度排序決定去留的話,確實可能會像部長說的那樣。想到這兒,他低頭看了看桌上的文件。部長沒有說話,而他也不知該說些什么,于是沉默越來越凝重,仿佛一團烏云重重壓在他們頭頂。
這時手機響了。部長頓時如釋重負,站起身,說出了他有義務要傳達的那句話:“我們開出的條件已經很優厚了,您決定好了的話,這個月內給我答復吧。當然,越快越好?!?/p>
部長畢恭畢敬地鞠躬后,轉身離開。
3
目送部長走出咖啡店后,他才回過神,將桌上的三份文件細致地對齊、折好,塞進了衣服內側的口袋。
直到這一刻,他才似乎真正明白剛才發生了什么。
他突然有些發怵,四下環顧了一番,剛剛好像又不自覺地嘟囔了些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幾時多了自言自語的習慣,特別是陷入沉思的時候。
下班回家后脫襪子脫到一半,在浴室里刷牙刷到一半,摩挲著下巴新長出來的胡子,在昏暗的陽臺倚靠著欄桿,清晨等待電水壺里的水燒開……這些時候,他都會不自覺地嘀咕。這個毛病,他也是很久之后才有所察覺。
“嗯?你剛說什么?”一開始,妻子惠善還常常會問他。但他總不回應,惠善也就不當回事了。導致現在他認真想要問些什么的時候,她依然以為他在自言自語。久而久之,他也不當回事了。兩個人都把這看作是一種相處的默契。不管對于他還是惠善,去傾聽對方,還要做出對方期待的反應,讓所謂的對話延續下去,都是件勞神費心的事。早上起來的時候,還在苦惱該如何度過漫長的一天;到了入睡時,又苦惱起為何一天轉瞬即逝。每天的時光看不見、抓不著,悄無聲息地順著掌紋呲溜而過。
原標題:《金惠珍《9號的工作》引進:她寫出了當代打工人“卡夫卡式”的囚徒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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