寵物入殮師：好好告別是我們的必修課｜對話另一種生活

2023-04-15 17:48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原創深度營深度訓練營

深夜一點，文希關上房間門，星星點點的燈光漸次熄滅，下一秒她便癱倒在床上，忙活一整天的疲憊在被窩里被熨帖，昏昏沉沉的睡意正來襲，突然身邊的手機開始震動，文希強迫自己睜開眼接聽電話，得知客戶的狗狗意外去世，她從床上掙扎起來，匆匆找到車鑰匙便往客戶家開去。

“做我們這一行，必須得24小時待命，一接到電話就得開始工作。”這是文希成為寵物入殮師的第二個年頭，清洗毛發、告別儀式、制作紀念品、安慰寵物主人……文希像對待自己的家人一樣對待每一位來到這里的寵物“寶貝”，從這份職業里，她學會了如何從容地對待生死。

深夜一點，文希關上房間門，星星點點的燈光漸次熄滅，下一秒她便癱倒在床上。忙活一整天的疲憊在被窩里被熨帖，昏昏沉沉的睡意正來襲，突然身邊的手機開始震動，文希強迫自己睜開眼接聽電話。得知客戶的狗狗意外去世，她從床上掙扎起來，匆匆找到車鑰匙便往客戶家開去。

驅車前往寵物主人家進行遺體接引，給寵物做簡單的清潔和美容，舉行告別儀式或是給寵物主人拍告別視頻，最后將寵物遺體放進火化爐……大多數時候，李欣都會按照寵物入殮的標準流程進行工作，較大的變數在于，客戶告知寵物去世電話隨時隨地打來。車禍意外去世的、年紀大逝世的、患病無法痊愈的……稍不留神，寵物的生命就會逝去。這些年，李欣見證了太多突如其來的告別——店里有撕心裂肺的哭泣，也有一夜白頭的中年人；有喃喃低語地重復同一句話的年輕人，也有神游天外的老人……眼淚和傷痛，似乎是寵物殯葬店恒久的主題。

寵物骨灰盒

“懂了離別，便懂了人生”——在李欣的念寵寵物殯葬店里，落地窗上方的標語格外醒目。這條標語和李欣的經營理念不謀而合：生離死別在每個人生命中都會出現，透過離別，我們能理解更多的東西。再走近一些，進入到客戶休息區，三個灰色的皮質沙發圍繞一張矮桌，每次客人來送別寵物，坐在沙發上可以透過落地窗看到小院子里繁茂的花草以及碩大的寵物涂鴉，這個設計是為了讓客戶盡可能地在店里感受到溫暖和安慰。一旁的白色墻壁被一長串問題綴滿：他/她讓你感動過嗎？從什么時候離不開他/她的？下輩子還愿意在遇見嗎？你會對他/她說些什么……李欣會給每一只來到這里的寵物拍照，并在寵物檔案上寫下寵物的名字、品種、年齡、去世的原因以及寵物主人的寄語。開店一年多，店里一側的白墻已經被寵物照片綴滿，寵物檔案也積攢了厚厚一沓。以寵物檔案為紐帶，李欣能深入了解寵物和主人生前的故事。對寵物主人而言，面對巨大的哀慟，訴說幾乎成為了必需品，是傷痛療愈的第一步。

李欣的念寵殯葬店

念寵的問題墻

寵物主人將寵物送到店里后，寵物遺體會被最先送到清潔室。在淡淡的消毒水味里，李欣用鑷子夾住棉球，輕輕擦拭寵物的耳朵和嘴巴，并合上它的眼睛——寵物去世后，它的身體通常會僵硬、膨脹，內部的氣體會撐得合不攏眼睛。接下來，李欣拿起剪刀，剪去寵物雜亂的毛發，再用梳子將毛發梳理得妥帖。這個過程中寵物主人圍在李欣身邊，時不時給她遞上剪刀，眼睛卻在寵物身上一刻不離，他們注視著李欣剪下寵物的每一撮毛，小心翼翼地捏在手里。“輕點，別弄疼了我們家寶貝”，聽到這句話，李欣下意識地放慢了手上的動作——事實上，她不止一次收到過這樣的請求。

寵物遺體清潔

清潔以后，李欣會為寵物舉行告別儀式。在告別室里，將近一米的平臺上鋪著吸水的一次性墊子，平臺四周圍繞著一圈桔梗花，客戶拿起火柴，點燃長明燈，再給寵物身上撒上一圈白色的桔梗花，告別儀式才算真正開始。寵物主人常常忍不住最后一次摸摸寵物的腦袋，再和它們說幾句悄悄話。總有客人會在這時眼圈泛紅，在沉寂的告別室里號啕大哭。當李欣給寵物蓋上黃色往生被后，寵物就會被送到距離店鋪2公里外的火化爐，在將近900℃的高溫里化成塵埃。

寵物告別儀式

在寵物火化之后，仍然有寵物主人難以接受這種刻骨銘心的離別。“豆豆，九年了，”文希始終記得九歲的狗狗豆豆去世那天，60歲的叔叔嘴里反復念叨著這句話。豆豆在九年前就開始和叔叔一起生活，三年前豆豆突發心臟病，叔叔帶著它四處求醫，還是沒能挽救它的生命。火化后，豆豆的骨灰寄存在恩寵堂。一天，恩寵堂的電話響起，叔叔的聲音近乎懇求：“我還想去看看豆豆……”次日，他推門進店來，文希發現他新添的幾撮白發格外扎眼。

見證了太多難舍難分的感情，李欣更能理解寵物入殮師這份職業的價值——寵物入殮師這份職業最大的價值不在于賺錢，而在于給逝去的寵物一個體面的離去，哪怕是無人照料的流浪寵物。因不忍心見到流浪的貓狗死后被隨意丟到垃圾桶，李欣開始和流浪基地合作，免費為去世的流浪貓狗提供火葬服務。

同時，她也在不斷思考如何讓逝去的寵物以另一種方式在世間留存。除了火葬，她的“念寵”寵物殯葬店還提供特殊的土葬服務，包括樹葬、草坪葬和碑葬三種形式。其中樹葬最受寵物主人歡迎：寵物埋葬在樹下，春去秋來，樹木不斷生長——對于主人來說，這是一種寵物生命的延續。

樹葬

去年夏天，李欣的念寵迎來了“最年長”的一條狗狗——19歲的拉布拉多。在生命的最后兩年，拉布拉多身體機能的各方面都已經退化，兩年時間基本都在醫院中度過。55歲的阿姨和李欣聊起過去19年對狗狗的養育和在醫院對它的悉心照料，各類花銷將近30萬元。狗狗火化那天，阿姨帶來了它平時的所有生活用品：衣服、狗糧、玩具、罐頭……火化之后，阿姨選擇將骨灰盒葬在蘋果樹下——即使相對于火葬，樹葬的價格更加昂貴，但阿姨認為這樣更有紀念意義。

作為一個新興的行業，從事這份工作的多數是與小動物淵源深厚的年輕人。文希家里有4條狗、6只貓、一群魚。每天回家，一群“毛孩子”蜂擁至門口，搶著沖到文希懷里。看到路上流浪的貓貓狗狗，順手撿回一只；車禍的狗狗太可憐，趕緊送去寵物醫院治療；自己家實在養不下了，就聯系朋友領養……就這樣，文希家里的寵物從一只變成一群，每天回家遛寵物，就像放羊一樣領著這群“毛孩子”浩浩蕩蕩地“游行”。寵物養得多了，文希每月要在貓砂、營養粉、維生素等養寵物資上花費將近2000元。這還只是文希養寵物的日常開銷，偶爾寵物生病，這個數字還要翻上一番。

李欣同為寵物入殮師，每天遛狗兩次是她日程表上的重要事項。每次遛狗時，狗狗們經常打架，屋子里一片狼藉，給文希帶來不少麻煩，但它們依舊是文希的“寶貝”。“寵物雖然不會說話，也少有喜怒哀樂，但慢慢地真的離不開它們。”

上小學那年，哥哥送給文希一只田園橘貓，取名咪咪。沒養過小貓的文希興致勃勃，專門跑到圖書館找到一本寵物相關的書籍——《假如貓咪會說話》，書里詳細介紹了貓咪的習性、飲食習慣。當時文希還認不全字，卻還是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這本書，想要更了解這個小生命。沒做絕育的小貓總是活潑亂跳的，這在孩子眼里是個快活事，但媽媽卻認為這是大麻煩，甚至跟文希下“逐客令”：“要想養小貓，你就拿自己的壓歲錢給它做絕育手術。”當時寵物經濟不算發達，寵物醫院不好找，媽媽原想用堅決的態度讓文希知難而退。但文希早已將咪咪當作家人，攥著兩百塊壓歲錢帶咪咪到寵物醫院做了絕育手術。麻藥勁過后，小貓整晚嗷嗷叫，一整天都不睡覺，文希不知道怎么安撫它，只好坐在旁邊陪了咪咪一夜。

孩子對寵物的感情真摯而濃烈，總是難以接受破碎和離別——文希得知咪咪離世的消息時，已經是它被凍死的一年后了。有次搬家她沒能帶上咪咪，只好將它送到舅媽家寄養。貓咪年紀大了不能再抓老鼠，舅媽一家便不再讓它進屋，最后它在內蒙古的天寒地凍中離開了。咪咪離世后文希一度感到挫敗，很久沒有再養寵物，覺得自己沒有能力照顧好一只小動物。后來她偶然在路上撿到了三只被遺棄的小狗，看著紙皮箱里三個好奇探頭又略顯不安的毛茸茸腦袋，時隔多年的感情和回憶涌上心頭。動情之下，文希將那個紙皮箱抱回了家，后來她總是不厭其煩地向朋友們介紹，“這只狗狗是我家的‘老大’，是我最早收養的流浪犬。”

就這樣，文希和寵物結下深厚的緣分，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中建立起堅固的情感基礎，但做寵物入殮師的想法卻源自后來的一次經歷。

文希救助的一只流浪貓過去缺少良好的照顧，后來腎臟和肝臟嚴重衰竭。文希把它帶去寵物醫院，醫生一針見血：“治療它就是在給它花錢買痛苦。”文希想要給小貓一個體面的離開，只好給它選擇了安樂死。她開始搜索寵物殯葬的相關信息，距離最近的寵物殯葬店在400公里外的北京。“距離太遠了，不想再折騰它了。”文希和男友著手給小貓安排土葬。在文希的設想里，理想的安葬地點要安靜、風水好，附近最好有一些標志性的建筑物，方便以后不時來拜念。文希和男友一同驅車去尋找安葬地點，路上她遠遠看見一座廟，心想“廟肯定不會拆呀”，便找到寺廟旁一棵大樹，將小貓的遺體安葬在樹下。隔年春天，文希和男友來看小貓時，寺廟和大樹都已不見蹤影，四處搜尋一個多小時無果而終，他們只好轉到寺廟旁邊的村里到處找人詢問。“那座廟已經拆了，”坐在村頭大樹下乘涼的爺爺好心提醒他們。“它的一生都不幸福，生前每天就為幾口吃的奔波，安樂死下葬后不到一個月廟就拆了”，每次和別人聊起做寵物入殮師的原因，文希都會忍不住一度哽咽。

再次失去小貓后，原本從事兒童攝影的文希決定關掉影樓，把積蓄用來開一家寵物殯葬店。和男友一合議，男友答應得干脆，小店就這么開了起來。文希媽媽也給予了她意料之外的支持，覺得開寵物殯葬店是“好事，積德行善”。文希把這話在心里珍藏了許多年。

李欣的小店同樣是和朋友合力開起來的，干了三年抖音運營的她經常居家辦公，日子久了，倦怠感潛滋暗長。“就想出來創業，但又不想做一些太大眾的東西，”和朋友考察一圈，從小喜歡寵物的她最終選擇投身寵物行業。

熱愛之外，支持文希和李欣開始這份職業的，還有更多關于行業的考量。

市場潛力大、小城市里競爭店鋪不多——說到入行時的考量因素，文希和李欣不約而同地提到了入行之初的寵物殯葬行情。寵物殯葬在北上廣深等一線城市發展相對成熟，大多數店鋪直接坐落在商業中心。但在規模更小一點的城市，這幾乎是個空白的領域。在文希所在的城市呼和浩特，這里坐落著200多家寵物店、100多家寵物醫院，卻只有4家寵物殯葬店；而在山西太原，400多家寵物店和將近200家寵物醫院之外，僅有2家寵物殯葬店。

毋庸置疑，這是一個新興的、蓬勃發展的行業。近年來，越來越多人將寵物當成貼心伙伴，使之融入自己生命的河流。2021年我國飼養犬貓的人群數量達到6844萬人（《2021年中國寵物行業白皮書》），這個數字與人口大省浙江省的常住人口數量相當。龐大的養寵人群中，其中近一半是“90后”寵物主。社會的原子化趨勢讓孤獨成為年輕人的常態，職場和生活中難以排遣的壓力像幾座大山壓在年輕人肩頭，自然而然地，和寵物的親密互動成為了年輕人紓解情緒和壓力的渠道之一。毛茸茸的觸感、軟萌的形象天然讓人心生好感。寵物長時間的陪伴能夠填補個人情感空間的空缺、降低精神壓力。于多數人而言，寵物已經變成了家人，是生命中難以割舍的一部分。

愈發龐大的養寵人數帶動著寵物經濟的快速發展，2021年我國城鎮寵物（犬貓）消費市場規模接近2500億元（《2022-2027中國寵物經濟行業競爭分析及投資戰略研究報告》），廣闊的寵物消費市場以及快速增長的市場規模，催生了大量寵物相關企業，這些行業也都逐漸步入發展的快車道。

念寵的寄語牌

在寵物殯葬行業中，自營的小店之外，更多的是流程規范、實力雄厚的加盟連鎖店。文希將目光瞄準了寵物殯葬行業的龍頭企業——支付寶授權的恩寵堂，和寵物相處多年積攢下的深厚感情讓文希對開店更多了些執念：不要冷冰冰的服務，要有真切的關懷——對寵物，也是對人。文希飛到恩寵堂杭州總部，和恩寵堂的培訓校長從早上9點聊到下午4點，校長詳細地介紹了恩寵堂的開辦理念、運轉模式以及經營保障。寵物入殮沒有明確的入行門檻，各個店鋪的成立資金也各不相同。恩寵堂這樣的行業巨頭，僅加盟資金就在8-18萬之間。盡管加盟費用不低，但文希絲毫沒有猶豫地掏出手機，掃碼轉賬5000元開店定金——“這是一家對寵物有愛的公司。”

作為一名寵物殯葬店主，最先要考慮的就是店鋪選址。地址不能離居民區太近，以免處理遺體時煙塵影響居民生活，更害怕他們覺得忌諱；但也不能離居民區太遠，否則收寵物時不方便。一番考察下來，李欣將地址選在了離太原市區不遠的杏花嶺，那里山清水秀、毗鄰果園，寵物遺體無論是土葬還是火化，在這里都能有安放之地。

入行之后，李欣加入了寵物殯葬全國交流群，群里散落在全國各地的寵物殯葬店大多數都是“無證上崗”——對動物尸體進行焚燒需要取得相應的動物無公害化處理資質，而前置條件則是拿到畜牧部門和環保部門的許可。在這個過程中，需要經歷復雜的動物防疫條件檢測、環保測評、發改委備案、土地審批等，繁瑣嚴苛的手續往往只有財力雄厚的大企業才能完成。

然而，寵物殯葬行業仍然處在監管真空的狀態。一頭扎進這股熱潮中的，不只有對寵物感情深厚的年輕人，也有一心想牟取暴利的投機者，瞅準了監管的漏洞進行店鋪的運作。正常來說，寵物遺體火化的市面價格在500-2000元之間，具體要按照寵物體重進行收費，如果需要額外用寵物毛發制作吊墜、泥塑等紀念品，會需要另外收費。但一些店鋪往往會坐地起價，或者是增加名目繁多的隱型消費內容：進行寵物接引的車費需要客戶來付、寵物清洗需要加錢、火化后的骨灰送回家也要收費……火化過程中，“貍貓換太子”、分身、頂包、替換等作假手段同樣層出不窮，引得寵物主人叫苦不迭。

恩寵堂寵物紀念項鏈

處在行業發展的前期，寵物殯葬行業里的大多數商家依然在不斷探索中尋找方向。加盟恩寵堂以后，看到行業亂象的文希更覺得多了幾份安心和底氣，“潮水一來，最先倒下的肯定是那些沒有資質、亂象頻出的小作坊。”

“死亡不是終點，遺忘才是。”“死亡并不是生的對立面，而是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人類的記憶，就是對靈魂的延續。”文希喜歡用這些話安慰情緒崩潰的寵物主人。每天遇到客戶為自己的“寶貝”掉眼淚，文希也難過得不行，“我特別懂他們的感受”。學著如何去安慰情緒崩潰的客人，這是每一位入行的寵物入殮師都會遇見兩道難以跨過的“坎”之一，另一道則是調試面對死亡的心態。

從一開始的“渡人難渡己”的心理困境，到慢慢自我疏導，文希漸漸從寵物的生死離別中改變了對死亡的理解，增加了對生命的理解。在她的眼中，死亡從神秘灰暗漸漸變成了新的開始。小時候，文希的父母常常避諱跟她討論與死亡有關的話題，在她眼里，死亡是黑色的、神秘的。“做了寵物入殮師，死亡在我眼里漸漸變成白色乃至是彩色的，它意味著新的開始，是喵星球和汪星球的彩色糖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