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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父如子:父親和兒子的58場馬拉松
4月9日,浙江蘭溪,馬拉松賽道上擁擠著上萬名跑者。
人潮中,羅書堅穿了件白色運動背心,黑色短褲,推著一輛藍色推車,車里坐著兒子小柏。14歲的小柏瘦瘦小小的,身高不到1米3,30多斤,因為腦癱,他只有一兩歲幼兒的智力。
發令槍響后,羅書堅推著小柏跑了起來。三個月沒鍛煉,他跑得氣喘吁吁,21公里,用了1小時43分。
這是父子倆的第58場馬拉松。
羅書堅推著兒子跑馬拉松。受訪者供圖
八年前的秋天,羅書堅第一次帶兒子踏上馬拉松賽道。那時他的想法很簡單:兒子喜歡熱鬧,他想帶他去看外面的世界。
從馬拉松的賽道回到日常,奔跑是羅書堅的生活常態。46歲的他是浙江金華的一名快遞員,每天要走2萬步,收送200多個快件,工作十二三個小時。
媒體報道了這對父子的故事,稱他們為“中國版迪克父子”——美國馬拉松傳奇迪克·霍伊特,曾用輪椅推著腦癱兒子參加了1000多場比賽。在羅書堅的故事里,人們看到了一位父親的堅韌、不放棄和對孩子的愛。
而當我們走進他的生活,發現這不只是一個父愛如山的故事,它還關乎一個人如何學習成為父親,一個家庭如何撫育有疾病的孩子,以及一個普通人的成長與自我救贖。
“他這么可愛,我舍不得”
去年開始,羅書堅很少跑馬拉松了。
這兩年,工作節奏加快,強度高,他經常早上7點多出門,晚上9點多才回家,像陀螺一樣不停奔跑。他感覺太疲憊了,沒有精力去鍛煉。
“人家看到我說,感覺我整個人老多了。”羅書堅個頭不到1米6,身材瘦削,黝黑的臉上皺紋清晰。
他一天中最放松的時刻,是回家后抱抱小柏,跟他玩。小柏不會說話,但看到他,會沖上來。
羅書堅下班回家后,和小柏玩。本文除特殊標注外,均為澎湃新聞記者 朱瑩 攝
小柏的一天,大部分時間一個人待在家里的康復室,盯著墻上的電視看動畫片。他常年戴著頭盔,這是為了防止他咬手,以及癲癇發作摔倒后磕到頭。
小柏白天經常一個人在康復室看電視。
康復室不到十平米,是羅書堅三四年前花了幾千塊錢改造的,布置得很溫馨:地上鋪著彩色拼圖,墻上貼有藍色海底世界的壁紙,屋里有蹦蹦床、玩偶和球。冬天,空調整日開著,怕他凍到。
康復室的門上了鎖,怕他跑出去。幾年前,有一次門沒關,小柏踉踉蹌蹌跑到了離家一公里外,被附近駐防部隊的哨兵攔下。那次把羅書堅夫婦嚇到了。
去年下半年,原本全職在家帶小柏的妻子張艷君,開始到離家20公里外的一個廠里做包裝工,每天九點上到五點半,工資每月3000塊錢。
小柏由年過七旬的爺爺奶奶照顧,每天給他喂飯,換尿不濕。他不會咀嚼,只能吃半流質食物,肉菜剁碎拌在飯里,水果榨成汁。
“(他)什么都不懂,我們也認不得,也不會叫。”奶奶趙云香說。她70歲了,心臟不好,去年住了4次院,照顧孫子有些吃力。
今年3月初,趙云香又住院了。羅書堅只得每天中午抽空回家,給兒子喂飯,帶他出門放風。有一天回家時,見小柏一個人躺地上睡著了,他心里一酸,下午便帶著他一塊去送快遞。
羅書堅拉著小柏出門放風。
“一地雞毛”,羅書堅感慨。這樣的時刻,他經歷過很多次。
和羅書堅的聊天是破碎的。小柏在一旁不停地走動,不自覺地扯衣服,咬袖子,扯鞋帶,有時突然尖叫,拍手,抬一下蹦床。他還會跑過來推爸爸的頭、扯他帽子。
“很會搗亂,抓了就扔掉。”羅書堅語氣中透著無奈,不停地提醒他:“不許吃手好不好?”“羅知柏(小柏全名),怎么站的?”
毫無預兆,小柏突然“撲通”一聲往后仰,摔倒在地。這是癲癇發作的癥狀。
羅書堅趕緊把兒子抱起來。“羅知柏,你痛不痛?”“又發作了你啊,一天四五次。”
看到小柏摔倒,羅書堅有些心酸。但他說,不后悔當初的選擇。
十四年前的那個冬夜,是羅書堅命運的拐點。
那時,妻子預產期到了,卻遲遲沒反應,想剖腹產。醫生覺得她身體條件比較好,建議順產。羅書堅同意了。使用催產素后沒多久,妻子被推進產房。沒想到生產時,小柏在產道窒息,出生后沒有哭聲,搶救15分鐘后,進了保溫箱。
三天后,腦部CT結果顯示,孩子有缺血缺氧性腦病,會有后遺癥。
“你們年輕,還可以再生。”醫生委婉地說。身邊人也勸他,“你們老了要苦的。”
妻子在娘家坐月子,羅書堅沒敢告訴她孩子的病情,一個人經歷了人生中最艱難的抉擇。
“想過很多辦法,要給他扔在哪里啊?或者放到哪邊?讓他餓死啊?不可能。哪怕道義上也過不去。”羅書堅說,放棄的念頭也有過,但“真的要選擇去放棄,怎么忍心下得去手?”“我看他這么可愛,我舍不得。”
小柏小時候。受訪者供圖
考慮兩三天后,他決定留下孩子。他知道,未來的路會很難,但是,“沒有退路。”
那年,羅書堅32歲,剛送快遞兩年。妻子是鄰鄉的姑娘,小他3歲,是位裁縫。兩人通過介紹認識,一開始沒啥感覺,到第三年,羅書堅覺得妻子人好、適合過日子,“厚著臉皮去提親”,這就結婚了,很快有了孩子。
被推上父母的賽道后,他們沒想到,這條路這么難。
希望與失望的交織
在保溫箱住一個月后,小柏出院了。回家沒兩天,整日哭鬧,夜里也要人抱著哄。
羅書堅夫婦帶他去醫院,跑了兩家,都說看不好,讓去杭州看。到杭州后,張艷君記得,專家一看腦部CT片,第一句話就說,“這個孩子100萬200萬都治不好。”她一下蒙了,眼淚直流。
兩人不死心,看了另一位康復專家。專家說,小孩子會發育,通過康復訓練,可以慢慢好轉——這讓他們看到了希望。兩人照著專家教的按摩手法,每天在家給小柏揉胳膊和腿,每月去復查。
6個月的時候,小柏確診腦癱。羅書堅夫婦開始了漫長的康復之路,他們只有一個念頭:“想著他(以后)能自理。”
張艷君開始每天抱著兒子,背著奶瓶、抱毯、尿不濕,轉三趟公交,去金華殘疾人康復中心給小柏練肢體動作。那是她記憶中最累的一段時光。
接著,他們去了醫療條件更好的北京,輾轉幾個醫院,邊做康復,邊針灸,一個月花銷上萬。羅書堅那時送快遞,工資才五六千。康復了兩個月,實在吃不消,回了老家。羅書堅花幾千塊錢,做了爬行滑梯和站立架,每天上班前,和妻子、父親,三個人幫小柏練。
小柏兩歲時,又帶他去上海做口部按摩,半年花了10來萬。
康復過程中,小柏每一次微小的成長,都讓他們充滿希望:九十個月大時,他會爬了;818天,會走路了;兩歲多,會吐出“媽媽”的發音。
“我總記得我第一次聽見‘媽媽’,哎喲!”十幾年后,張艷君依然忘不了那一刻的驚喜與激動。小柏會發“爸爸”的音后,她馬上跟丈夫視頻。
微渺的希望中,他們不斷經歷著更沉重的打擊:15個月時,小柏確診精神發育遲滯,這意味著,他的智力永遠停留在一兩歲幼兒水平;兩歲半時,出現慢性癲癇,還是最難控制的“LGS綜合征”。醫生說,每發作一次,腦損傷一次,如果不加控制,做康復也沒效果。
癲癇的癥狀,從一開始的早起時哭半小時,慢慢變成像斷線的木偶一樣突然后仰,一天摔二三十次,還會發怔,睡覺時發笑。
夫婦倆眼見著小柏學會的技能一點點退化:走路開始歪歪斜斜,口部發不出音了,明亮的眼神也沒了。
小柏小時候。受訪者供圖
“把我們又打回十八層地獄,希望破滅。”回憶起那一刻,張艷君語氣平靜。以前講到兒子的事,她總忍不住流淚,“現在好像已經麻痹了。”
日子還是得過,張艷君安慰自己。她說,丈夫性格內斂,很少表露情緒,兩人不大會交流,各自默默承受。
將張艷君從絕望中拽出來的,是女兒的意外降臨,“想不開的時候,咯噔一下又給你安排個女兒了。”
原本,夫婦倆想等小柏情況好轉后再生一個。意外懷孕后,張艷君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她的注意力被轉移到新生命上,常常擔心孩子會遺傳。
生產時,她不敢再順產,選擇了剖腹產。好在女兒一切正常。
小柏出現癲癇后,羅書堅也陷入絕望。康復幾年,錢花了,時間投入了,一切回到起點,“比(小柏)出生時的打擊還大”。
只能拼命找藥。初中輟學的他,一頭扎進這個陌生的領域,加了很多病友群,上網查資料。有位家長給他發來一些關于康復的資料,他看不懂,覺得愧疚,“恨自己”。小柏試了幾種國內的藥,都沒效果,“癲癇控制三年,一直都控制不住。”
后來,一位兒童癲癇專家來溫州,夫妻倆連夜趕過去,專家推薦了一款進口處方藥。但這款藥很難買,羅書堅找病友買了十幾顆,吃了一周,小柏的癲癇就控制住了。之后四處找熟人,托國外的醫生買了寄回來。
時間長后,小柏有些耐藥,一天會發作幾次。到現在,他每天吃4種控制癲癇的藥,隔三四個月驗一次血,查指標是否正常。藥單摞成厚厚一疊,張艷君開玩笑說,留著給女兒當草稿紙。
羅書堅夫婦帶小柏看病的藥單摞成厚厚一疊。
“我答應他一輩子站到他身后”
朋友李沖記得,有一次一起吃飯時,小柏不停地動,打翻了一瓶飲料,羅書堅平靜地把桌子擦干凈,安撫小柏,之后繼續喂他。
那個場景讓同為父親的他感到震撼,“如果是自己的話,真的是難以想象。”
養育一個腦癱孩子,要付出成倍的耐心和精力。小柏不會咀嚼,牙床已經退化,一刷牙都是血,只能用毛巾擦;理發、洗頭要兩個人抓著,他不讓人碰頭。每天,張艷君會給他換新衣服;他只能穿連襪褲、背帶褲,都是張艷君自己縫的;衣服要反著穿,不然會被扯掉。
“要是我,早就瘋了。”
今年2月底,一個媽媽帶自閉癥兒子到小柏家玩,看著小柏,沒忍住嘆了句。
張艷君笑著說,帶過以前的他,現在覺得不算難了。
從兒子出生開始,她幾乎沒睡過一個安穩覺。一直到現在,小柏每晚會醒兩三次,醒了會哭。丈夫白天要開車,張艷君怕吵到他,馬上把兒子抱著哄。有時兩三個小時都哄不好,就給他用平板看動畫片。
有一次她太累了,小柏醒了后爬起來,把熱水瓶打翻了。夫妻倆驚醒后,開燈一看,孩子腳上燙出了水泡。自此,張艷君再不敢熟睡。
女兒小的時候,她在女兒房間睡,半夜聽到丈夫房間兒子的哭聲,羅書堅累得說,“讓他哭一會兒”。張艷君還是爬起來去哄兒子,一晚上起幾次。
她的生活半徑圍著他轉。小柏黏她,一天十幾個小時要她抱,以至于現在,她的手干不了重活。
張艷君給小柏喂藥。
張艷君也有過短暫的逃離。有一陣她每天抱著孩子,累到崩潰,跑回娘家待了兩天,羅書堅給兒子喂奶粉。
有了女兒之后,她經常騎著電瓶車,小柏在前面,女兒坐后面,推著他們出去玩。夏天,院里放個一米高的泳池,讓他們玩水,游泳。
以前舍不得開空調,現在想開了,“管他呢,反正沒錢再說。讓他舒服點就行。”
羅家在距金華火車站七公里外的一個山村,住的是20年前建的兩層半樓房和蓋了40年的老平房。
“就我們的最破。”趙云香站在院里,指著周邊一棟棟氣派的新房說道。
但小院寬敞整潔,種滿了各種花、盆栽,還有一個小池塘,樹上纏掛著彩燈,一到夜晚,閃閃發光。一面白墻上,漆著“福”字。
在農村,一個腦癱孩子,常常是被議論的對象。有人說,這樣的小孩養起來干嘛,“這里看那里看(病),多花錢”;還有的說不用照顧那么細,不要慣著他給他喂飯。
趙云香以前會用車拉小柏出去玩,經常聽到有人說閑話,后來就不去了。
張艷君剛開始也會難受,后來選擇無視,“又不是他養,我們自己養。”
她愛這個孩子,“我覺得我兒子很可愛”,每天回家,都要“抱抱他親親他”。
最刺痛她的是,兒子有時拉大便后,用手攥了放嘴里,“那時候我覺得挺可憐的……”隨即她自我安慰,兒子什么都不用想,“也挺好,也不算可憐。”
她說,丈夫脾氣比較急躁,但對孩子很有耐心,很舍得——給小柏買四五百塊錢一個的進口防摔帽;推車花了8000塊;他還花3000塊錢,在自行車后座安裝凳子,就為了騎車時能帶小柏。
張艷君能感覺到丈夫對孩子的虧欠。羅書堅聽從了醫生順產的建議,結果孩子在產道出現窒息。“他就覺得一切是他的責任,他覺得他對不起孩子。”
這些年,她一直想出去干活,羅書堅不放心兒子在家沒人管,讓她好好陪兒子。羅書堅自己曾凌晨四點到村里掃垃圾,賣過水果,還想去開滴滴。
羅書堅陪兩個孩子玩。
很早之前,羅書堅的微信簽名叫“笨蛋爸爸跟傻兒子”。他覺得自己“不是很聰明,不是很會賺錢,也不是情商很高,懂事得比較晚”。
但哥哥羅書臻覺得,有了孩子后,弟弟變了很多。他說,弟弟年輕時經常闖禍,對家人沒那么多責任感,小柏出生后,他一直沒有放棄,想盡各種辦法照料,“超乎我們想象。”
羅書堅覺得,父愛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在成為父親后,他開始第一次理解父親。
羅書堅記得,小時候家里窮,父母忙著干農活,母親會到附近部隊里賣茶葉蛋、粽子。他四五歲的時候,冬天很冷,水塘抽干了,父親去池塘里摸魚蝦,回來做給他們吃。
“很開心”,回想起來,羅書堅說,“真的能感覺到父母那時候的愛。”
16歲輟學后,羅書堅學過裁縫,進過制衣廠,當過保安、酒店領班、加油站工人,輾轉漂泊。直到2007年成為一名快遞員才穩定下來。
羅書堅說,自己以前不太懂事,成熟得晚,很少歸家。“30歲之前都沒有清晰的人生方向。”30歲后,他的全部力氣都在和孩子的疾病對抗。
“讓自己堅持下去”
2015年夏天的一個清晨,羅書堅四點半起床,到家附近的路上開始跑步。
我要帶小柏跑馬拉松,他對家人說。
幾乎沒人理解他。張艷君印象中,丈夫以前從來不鍛煉,沒有任何跑步基礎。
哥哥羅書臻也不看好。他跑了兩年馬拉松,知道這是一項艱難、枯燥乏味的運動,更何況帶著孩子跑。
羅書堅卻悶頭跑了起來。
小柏一歲的時候,羅書堅偶然在一個病友群,看到了美國迪克·霍伊特父子的紀錄片。
1977年,36歲的迪克推著輪椅上的腦癱兒子跑完5公里公益跑后,兒子說,第一次感覺自己像個正常人一樣。這激勵著迪克,在之后的30多年里,帶兒子跑了1000多場比賽,還挑戰鐵人三項,騎行橫跨美國。
“希望有一天能推著爸爸跑一次。”迪克兒子的話,擊中了羅書堅。他想,以后有機會,也要帶小柏去跑。
與癲癇抗爭的幾年里,小柏一次次摔倒,羅書堅跟著一次次墜入無望,“不想去面對這個現實。”
直到2015年,得知哥哥在跑馬拉松后,羅書堅內心深處的渴望仿佛被喚醒了。他感到,再這樣下去,“我整個人就要爛了,整個家庭就要四分五散了。”
回憶至此,羅書堅聲音低了下來。那是一段他不愿回憶的低迷期。
他決心通過跑步,讓自己面對現實,兌現對兒子的承諾,還有,“讓自己堅持下去。”
家附近有座山,羅書堅便每天清晨沿著山路跑。一開始三公里,五公里,三個月后,增加到15公里。跑完再去上班。
張艷君從沒見丈夫這么積極過。羅書堅說,自己并不是一個很有毅力的人,跑步,是第一次堅持去做一件事。
小柏也喜歡跑步。以前,村子附近的駐地部隊跑步經過,小柏會晃悠悠地跟在后面。
父子倆的第一場馬拉松是2015年11月,在杭州,七公里。天空飄著雨,小柏穿著雨衣,坐在殘聯送的輪椅上,笑得開心。
很累,很狼狽,是羅書堅對那場比賽的記憶。推著小柏跑,他的雙臂無法擺動,肩膀很酸,上坡時非常累,要注意不能撞到人,還得盯著小柏的狀態。
直到抵達終點的那一刻,疲憊被自豪感取代。他沒想到,自己真的跑下來了。
2015年11月,羅書堅父子完成了第一場馬拉松。受訪者供圖
這之后,他練得更拼了。每天早上跑一小時,晚上回家后,做一個多小時的俯臥撐、卷腹、深蹲、拉伸。周末,繞山跑五六十公里,或是約跑友一塊練。最痛苦的是間歇跑,一組800米,連著跑8組。
2016年3月,在無錫,父子倆完成了第一場全馬。跑到30公里的時候,羅書堅雙腳像灌鉛一樣,跑不動。小柏坐久了會動,還要停下給他換尿不濕,喂水,安撫他。
那次,他跑了5個半小時。張艷君在終點等得發慌,看到救護車開過,擔心丈夫出事,急得給他打電話:怎么還沒到?
跑到終點后,羅書堅很興奮,等回到賓館,一下癱了。
跑步后,羅書堅首先感受到的是身體上的舒暢,“精神越來越好了”,看著自己一點點進步,鍛煉成了一種享受。
在跑道上,他終于找到了人生的掌握感。
每次跑的時候,小柏也會開心地拍手,身子探出去,張望著人群。這讓羅書堅更有動力了。
跑馬拉松的時候,小柏會好奇地張望。受訪者供圖
他還效仿迪克父子,帶小柏挑戰鐵人三項,每天早上到水庫游2公里,跑10公里,晚上回來再騎2小時騎行臺。他自己動手改造自行車,讓小柏坐后面的輪椅上。不過,這項嘗試最終失敗了——游泳時小柏會動,他沒法帶。
羅書堅帶小柏跑了50多場馬拉松。
頭幾年,羅書堅每年跑十幾場,有時一個月跑幾場,張艷君說他,“你有病,不累的是吧。”
跑的時候,很多跑友會跟他們打招呼,加油鼓掌。有的跑友想幫忙,羅書堅怕會撞到人,盡量自己推。
一些微小的善意常常讓他感動。他記得,有個人往他車里塞了500塊錢,轉身就不見了;還有一個蘭州網友,特地讓朋友請他吃飯。
也有質疑聲,說他作秀,帶孩子出去受罪。羅書堅不在乎,“我自己走的路,隨便你們怎么說。”
張艷君說,丈夫是個固執、“一根筋”的人,覺得對的就會去做,勸也沒用。她只能在身后支持他。
女兒上學前,她基本都會跟過去看父子倆跑。這些年,他們去了20多個城市。每去到一個城市,會順路看看當地的風景。他們爬過長城,看過黃河,在廈門看過大海,去成都看了大熊貓。
“如果不跑馬拉松,平時哪會出去玩?”張艷君說。
但她心里有些矛盾。一方面,她也想帶小柏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雖然他什么都不懂,但是也想讓他去看看,沒白來世上一遭。”
羅書堅扶著小柏,讓他也能體驗走秋千。
另一方面,生活沉重的壓力,讓跑馬拉松成了一件奢侈的事。出去一次,車費、住宿費,少則一千,多則四五千。這幾年,羅書堅跑馬拉松,加上買裝備,花了15萬。有時為了省錢,他一個人帶小柏去,跟其他跑友拼房。
這兩年,經濟壓力大,張艷君和父母都勸羅書堅少跑,在家練練就行。他還是堅持要跑。
“希望帶給他更多的快樂”
帶兒子跑馬拉松后,羅書堅被媒體紛紛報道。
“有人羨慕我,能工作,還有時間有金錢帶他出去跑步,每天接受這么多采訪,成名人。”羅書堅說,“其實我羨慕他們小孩子能健康成長,能聽到孩子喊自己爸爸。”
羅書堅說,小柏有輕微的自閉癥,中國有2000多萬自閉癥孩子,他們很少出門,接觸外面的世界,上學、就業都面臨難題,需要更多的理解和社會關注。
從2017年開始,他每年和朋友組織自閉癥公益跑活動,舉行自然挑戰賽,帶自閉癥孩子進校園、影院、游樂園等。張艷君印象中,有一年,羅書堅繞著尖峰山爬了21圈,就為了給殘疾人捐口罩。
去年年底,羅書堅當選金華婺城區孤獨癥協會主席,經常有家長聯系他,請教養育這類孩子的方法,他都會耐心回復。他還統計了轄區內自閉癥孩子的情況,希望為他們對接一些資源。
白天,他在不同樓宇間穿梭不停,只能晚上休息時做這些。很累,但他覺得很有成就感和滿足感。
他也被馬拉松改變著。羅書堅說,以前的自己內向、不善交際,跑馬拉松后,更樂觀淡然了。張艷君覺得跑步后,丈夫脾氣變好了,不再像以前那樣愛出去玩、打麻將,更有責任感了。
早些年,羅書堅有個夢想,帶小柏去美國波士頓——全球最早出現馬拉松比賽的城市,跑一場馬拉松。
但現在,工作、生活的壓力,讓這個愿望遙不可及。
人生的馬拉松賽道上,他也進入了“撞墻期”。前年開始,羅書堅感覺工作越來越忙,送的件多了,考核變嚴了,工資卻降了。
送快遞15年,他第一次感到深深的疲憊,體力跟不上,“厭倦了,很不想干”。但沒學歷、沒技術,很難找到別的工作。父母年齡大了,父親前年還去小區掃垃圾,幫扶他;兒子吃藥每月兩千多塊錢,一家人的生計,逼著他不得不繼續。
像他這個年齡的快遞員不多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久。
“熬過這關就好了”,他給自己打氣。
讓羅書堅頭疼的,還有女兒露露的作業。女兒今年10歲,讀四年級,作業寫不出來會哭。
她四五歲開始學口才、畫畫,還有英語、思維,喜歡什么,羅書堅都讓她學。一年補習費就得4萬元。她身邊的同學,報班的不多。
小女孩喜歡跟他撒嬌,把粉色發卡夾他頭上。羅書堅說,女兒在家吵,但是在外很內向。
四五歲時,女兒問過他:為什么給哥哥喂飯?哥哥為什么會這樣?
他說,哥哥生病了,你要讓著哥哥,照顧哥哥。
“我覺得哥哥可憐。”露露說,她會牽著哥哥的手,跟他在蹦床上跳、玩球。她買吃的,也會給哥哥帶一點。
露露和小柏一塊看手機。
女兒看張艷君抱小柏,有時會吃醋,說“你經常抱哥哥,我也要抱抱”。張艷君說,哥哥是沒辦法的,你長大了。
張艷君想好好培養女兒,以后女兒過得好一點,或許會多想著哥哥一點。“你說到時候我女兒日子都不好過,她怎么來照顧這個哥哥?”
張艷君想過,等以后自己和丈夫動不了,就把小柏送到康復醫院,妹妹能經常去看望下,別人也不敢怠慢他。“沒有親人的話,很可憐的。”
張艷君說,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養好身體,“能多帶他一天,就多帶他一天。”
今年2月,羅書堅帶小柏去深圳見了一個做康復的朋友,朋友說,小柏有些足弓塌陷和內收,要給他做簡單的康復,穿特制的鞋墊,不然以后腳會變形,走不了路。
羅書堅帶小柏去游樂園玩。
羅書堅說,小柏生活質量高,才能活得長一點,不管他的話,像他這個年紀,可能早就沒了。
“他這一生,跟正常人比起來,沒有那么漫長,所以希望盡量帶給他更多的快樂。”羅書堅不敢去想未來會怎樣。他說,照顧陪伴小柏,是他人生中更漫長的馬拉松。他希望兒子開心一點,多點時間陪他出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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