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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時節“做道場”:螺螄殼里的舊日滋味
螺螄,本沒什么肉,也沒有太多味道。數千年前,先民們用石器鑿開了它的尾部,“嘬”的一聲,把勁道的螺肉吸進嘴里。“螺螄肉也是肉”從可能性,變成了代代相傳的生活經驗。在后來的故事里,姜、蔥、蒜、黃酒、豬油乃至豆瓣醬漸次投入爆香螺螄的鍋里,本沒有味道的螺螄也就吸納百味,蛻變為下飯就酒的經典“小菜”。
1910年營業寫真漫畫“摸螺螄”
螺螄偏愛水深較淺、水溫較暖的河流、湖泊、池塘、溝渠,在我國廣泛分布于北達河北,南至廣西的東、中部地區。捕撈螺螄的勞作,被近代民眾稱為“掏螺螄”。1955年,《浙江日報》一則通訊選擇地方話里常用的“耥”字來描摹捕撈螺螄的勞動。“耥”本指平整土地,捕撈螺螄時,漁民會將長竿網下探至水底面,來回拖拉一番以獲得螺螄。這套動作酷似耘地,由此也就有了“耥”這個形象的捕撈螺螄動詞。
1925年,《申報》記述稱當時在無錫等水網發達的江南城鎮,專門有“網船戶”在河道里“掏螺螄”,漁戶們甚至還配備了專業船只——“螺螄船”。而1932年《申報》另一條新聞又提及,江南螺螄捕撈者會在茭白收獲后,下到田中收獲荸薺、螺螄等“額外豐收”。其中,螺螄往往得自不深不淺的天然小水洼。1947年,《江蘇建報》提到在當時的江南一帶,“掏螺螄”是濱水而居農民補貼家用的重要副業:“窮苦人們,把捕螺螄當作一種副業,他們憑著一葉輕舟,或是一只澡盆,和一張小小的網,就可以在河岸邊做那‘無情的’工作了。”
1935年《東南日報》所刊木刻畫《貧兒生活:摸螺螄》
除了成規模打撈的“掏螺螄”,涉水而捕的零星“摸螺螄”,也是百年前江南民眾收獲螺螄的一種途徑。1934年8月,《大公報》主筆在杭州看到,沿運河兩岸的古橋附近“有橋無水。鄉民立于河中,手持提桶,浮于水面,摸索螺螄等水產品者甚多”。1935年出版的雜文集《三種船》里有篇文章描繪了春日鄉間勞作場景,其中記稱農民會“到河邊摸螺螄,到地里摘野菜、挑馬蘭頭”。需要說明的是,百年前下水“摸螺螄”的人們,大多是為充饑,絕無今人的漁樂閑情。1939年,《錫報》直言“螺螄是窮人的葷菜,所以有‘罐頭里燒肉’之稱。花幾個銅板,就可以做一天的飯菜”。1937年,《時事新報》某作者就目睹了上海筑路工人的艱辛生活:“只有在春天來到的時候,他們才能得到這不花錢買的美食。他們在做完一天工作后,就三個一隊,五個一陣,一雙赤腳沉在水田里摸螺螄。”
百年前的江南民眾對螺螄之味多有嗜好,于是乎,只要到了季節,城市的菜場、街邊便會涌出一筐筐等候買主的螺螄。1934年,《金鋼鉆》告訴讀者,上海的菜販們為招徠想吃螺螄卻又嫌麻煩的主顧,特地提前做好了“割螺螄”準備工作:“小菜場所購者,大都已去其尾殼,不可多隔時日,多隔時日即死。然進啖時少鉸剪之煩,得朵頤之快。”1960年,《杭州日報》的新聞更為形象地寫照了江南民眾大啖螺螄的熱情:茅廊巷菜場“每天要賣一千斤左右螺螄,每天十個人專門軋螺螄‘屁股’,還忙不過來”。
1910年營業寫真“賣糟螺螄”
百年前螺螄達成的一大“商業成就”,是它成功出圈,在本不善于“嗦螺螄”的北方食客群體中,打開了廣闊市場。1926年,《晨報》記者談到,那時“北京人往往以此種螺螄,作哄騙小兒之食物,用以下酒、佐膳者極少,且多不諳烹調之法”。由此在當時的北京,“賣螺螄者,其主顧大多為南方住戶。至此種賣螺螄之小販,都為四郊近河一帶之鄉人及兒童。若輩都以笊籬,或以手在河中撈摸螺螄。撈摸既多,即就河水將螺螄殼上之泥苔洗凈。然后擔之入城,穿街繞巷以求售焉”。也就是說在1920年代,北京河岸土產的螺螄,主要還是被客居燕京的南方人士消納了。然而就在短短十余年間,北方的螺螄市場發生了大幅度扭轉,華北城市民眾漸漸接受了螺螄的獨特風味,開始追著南方老饕的“嘬嘬”聲一道大快朵頤。1939年,《天聲報》談論了天津市面上的螺螄買賣:“現在這食品,已漸漸地傳到北方了。北方的天氣冷,而且大河流也少,螺螄的購買也就因之費力了。不過最近一二年,市上忽然地多起來了。有時,就是在小販的擔子上也可買到,價格和南方也相差不多。”
買回家的螺螄,若尚未處理,要給它“割屁股”。百年前,江南民眾“割螺螄”的工具一般是桑剪,后來也有使用修枝剪的。割好的螺螄,要放入一盆清水中“養一養”,使之吐出淤泥贓物,好以“玉潔之身”端上餐桌。
螺螄一旦養好,灶臺前智慧無比的百姓們,就會亮出積壓已久的“十八般武藝”,把一枚小小螺螄,加工成不輸大菜的美食“硬貨”。
1936年,《大公報》介紹江南民間流行的螺螄吃法,有“清蒸、紅燒、涼拌”三種。清蒸的做法是“螺螄一碗,加上適量之黃酒、豬油、白糖、食鹽,并生姜一薄片、嫩蔥一小段。隔水蒸一小時,即可取食”。涼拌螺螄的烹調步驟是“先將螺肉用鹽水煮熟,濾去鹽水。用黃酒、香油、醬油、胡椒面、生蔥末拌食”。
1936年,《世界晨報》稱有老饕遵照“燒螺螄必須用魚鹵或肉鹵”的美味規律,設計打造了一款“螺螄燉肉”:“將肉斬細了,放在碗內。將螺螄鋪在上面,加入蔥、酒、姜、醬油等佐料,隔水蒸熟。經這樣配料后,螺螄因灌入肉汁,非常入味。肉內因有螺螄汁灌入,也格外鮮美。”
不只魚肉香氣,蝦的鮮味物質,也能激活螺螄的美味密碼。1937年,《鐵報》刊出了“蝦油螺螄”食譜,便是蝦鮮螺嫩的“美美與共”:螺螄洗凈后“盛入碗內,加入蝦油使與螺螄一樣平。再滴入酒少許以避腥,移蒸于飯鍋中。飯熟開鍋取出,再加豬油、碎蔥各少許即成。紹興俗諺‘篤螺螄過酒,強盜別來,勿肯走!’,這樣一句話,由此也可知道它的味道了”。味道濃烈的蔬菜,也能讓螺螄嘗起來風味絕好。1942年,《社會日報》舉出了“韭菜炒螺螄”的經典案例:“倘然把螺螄肉用針挑出,除去頭與下部,與肉絲、韭菜同炒,也很美味。”
1925年《兒童畫報》漫畫里的賣螺螄場景
百年前,螺螄菜品可貴可賤,豐儉由人,是一種受眾十分“廣譜”的大眾食材。若要吃得精致些,可配佐昂貴食材。譬如1926年盛夏,《益世報》選登了一則螺螄肉“南味食譜”:“將肉挑出。再以麻油煎熱,以螺肉置鍋中炒之,約十分鐘。加以切碎之鮑魚、火腿,及醬油、白糖少許、清水一碗。覆以蓋,煮之約一刻鐘。”更多普通食客,也能將螺螄“因陋就簡”,做成“糟螺螄”一般制作成本低廉卻風味獨到的“下飯”。1910年《圖畫日報》所載民間歌謠唱道:“糟螺螄,滋味好,蔥花桂皮加香料,五文一碗價不昂。此種螺螄不是雞棚炒。螺螄肉,殼內縮,要吃需要嘴唇嗦。休教嗦痛嘴唇皮,翻恨螺螄為啥要生殼。”
有些地域飲食特質鮮明的地方,也在與螺螄長期的味道磨合中,創造出了別具一格的特色螺螄菜品。1983年版《湘菜集錦》就收錄了符合湖南口味的“焦炸螺螄”“軟炸螺螄”“麻辣螺螄片”等三道螺螄菜品。三種做法均以麻辣鮮香的重口去豐富螺螄肉的吃口層次,是名副其實的“下飯菜”。
當然,之于百年前的江南市民階層,螺螄最吸引人之處,或許還是它吸聚的濃郁風味,足以催人頻頻舉杯,暢快飲酒。1949年《申報》一位作者感言:“講到下酒菜,原以‘咸’為上,惟‘咸’而不‘鮮’,也是下乘。要配合‘咸’‘鮮’而又‘經濟’這三項條件,卻也是難找。這一陣子,筆者搜索枯腸,居然被我發現一種平民化的廉價菜,那就是螺螄。其價每碗不過百元。去了尾殼,加上佐料,飯鍋上燉也好,鍋里燒亦宜,所以有‘海參八樣,不及螺螄燉醬’之諺。”
百年前,不同地方的螺螄食用時令千差萬別。但就江南地區而論,最佳的螺螄品嘗時機,還要屬春暖花開之際。螺螄,是近代老饕垂涎的一款“春菜”。1931年,糟螺螄就曾入選楊一笑向《申報》讀者力薦的“新春小食譜”。1952年,《亦報》詮釋了民間流傳甚廣的“清明螺,賽過鵝”俗諺:“清明節前,螺螄肚里還沒有生出小螺螄來,吃著更覺方便。或許也就是上述諺語實際所指的地方。因此早春宜多吃螺螄,實在是一個頗有道理的習慣。”
紅燒螺螄
百年前,添加入而今火遍大江南北的“螺螄粉”中的“螺螄”,并非江南民眾日常所“嗦”之物。江南人餐盤里裝盛的螺螄,是“方形環棱螺”。而早年間加入螺螄粉的“螺螄”,是特產自滇池等西南高原湖泊的一種螺類,中文學名就是螺螄。1957年版《我國的貝類》揭開了傳統螺螄粉的“身世之謎”:“昆明人或到過云南昆明的人,大概都吃過米線。這是用米制成的一種大眾化的食品。有種用螺螄調味的米線,味道特別鮮美,價格也很便宜,叫‘螺螄米線’。”值得一提的是,近代滇池漁民在捕撈珍貴的高原湖泊螺螄時,沒有“竭澤而漁”,而是盡己之力,取之有度地守護著這些“滇池精靈”。1945年,北平研究院動物學研究所兩位專家在《中法文化》上報告稱“滇池漁人所用之螺螄曳網,網目為一寸。當螺螄曳網于湖底拖行時,小型螺螄雖入網后,亦易脫網而出”。如此生態意識,在那個年代誠可貴也。
除卻入鍋上桌化為美食,螺螄還與百年前江南民眾的飲食世界,有著千絲萬縷的多樣聯系。
養殖青魚離不開螺螄,這種情況直到20世紀60年代試點推廣菜餅喂養青魚后才發生些許改變。1936年版《青魚養殖法》透露:“我國現在時供給青魚的飼料,主要者為螺螄”,“普通均購自撈取螺蜆的船戶”。不過同書也批評稱“漁人們對螺螄等不知加意保護,每年濫采不休,以至一地方的產量也就日漸減少”。
螺螄青
螺螄不但能育肥魚肉,還能滋養主糧稻谷。1929年夏,《新聞報》報道稱紹興縣板橋村稟告縣府,投訴當地稻農習慣為肥田,大量收購并露天曝曬螺螄,“不特傷殘物命,且有礙衛生”。紹興縣府研究后下令,要求當地農民即刻停止使用螺螄殼肥料,改用農家肥等其它“自然肥料”。然而歷史終歸是在發展中反復變動的,幾十年后,江南各縣為因地制宜提高稻作產量,紛紛開始有計劃地增加螺螄“土肥”制備、投用。1958年,上海市肥料公司《土制化肥》編寫組在震澤調查發現,“螺螄肥”之于水稻生產而言,是一類效益頗為可觀的肥料:“將螺螄集中糞池里,摻水發酵。螺螄肉便爛成液體肥,可連續發酵、取用四次左右。再將空殼曬干,磨成殼粉,還可用作基肥。”或許端著盛滿白米飯的碗,就著鮮美螺螄大飽其腹的江南先民,心里也會常常感激螺螄的饋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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