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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了12個縣城,尋找在快手上寫詩的人
圖文 | 朱玲玉
編輯 | 陳遠野 視頻制作 | Ligger
他們以同等心力在與沉默的生活對抗,酷似一個個平原上的“劉小樣”,抑或是小鎮上的“王彩玲”。
2022年12月,疫情放開,我從成都出發,走訪了12個縣鄉,尋找12位在快手上寫詩的人,為他們留下影像記錄。
這份名單上的人身份各異,外賣員、牧羊人、盲人按摩師、油漆工、菜農、地攤小販、鋼鐵廠女工、小鎮無業青年、農婦,也有電臺主持人、高中生、歷史老師。
我對他們的最初印象是寫詩的形式感。在快手頁面上,他們把某些生活碎片拍成一段小視頻,作為背景畫面。它們通常是四季里的花朵、蝴蝶,建筑工地、鄉鎮集市,也有黃土上的村莊、田壟和各類家畜,甚至一只羊的分娩過程。畫面上,再用彩色大號或加粗字體粘貼上詩歌,有的還會配上廣場舞音樂或者自吟自唱的通俗民歌。
他們寫詩的場景也和生活緊密相連。煉鋼廠、菜地、雜貨攤、羊群、灶臺、工地、送外賣途中,他們碎片式地寫。敲打字符的的手上沾滿泥土、灰塵、面粉、油污、墻漆等。他們的手機,也被賦予著這些生活的痕跡,連同指紋,為詩歌打上了個人專屬的“記號”。
即使形式樸拙,原始,但他們一直在更新。這事兒本身就有反差感,在一個短視頻平臺上,居然有一群普通人長年堅持寫詩。以往,詩這種形式似乎自帶紙香,是讓額頭上仰的高等語言,但在他們的視頻畫面里,詩歌變得分外可近,是能嗅著草腥氣的腳下塵土。
農婦韓仕梅
外賣員 王計兵
油漆工 滴水穿祁石
小鎮失業青年 任嘲我
地攤老板 冷冬年
1 我不大喜歡羊,但我又必須熱愛它
從洛陽到李樓村的國道公路上,一輪紅色的月亮在馬路伢子忽上忽下、忽明忽暗。我拍下來發給李松山,他說:“這月亮,昨天就紅了。”隨后他也發來一張照片,炭火爐子上一鍋羊肉冒著騰騰熱氣:“等著給你接風。”
到他家已是晚上九點多。桌上的羊湯還在炭火上烹煮著,李松山和妻子孫麗為我倒了滿滿一杯燒酒。酒酣耳熱時,我們分享著彼此的生活,一到共情處,他們立即續上新酒。我能感覺到他們內心愿意交付給陌生人的善意與真實,這也是他們能夠結為伴侶的原因。
李松山是一位牧羊人,42歲。4歲那年,因患腦膜炎耽誤治療,父母以為治不好了,差點把他遺棄草叢,幸好被一位鄰居攔了下來。他活下來了,但從此留下后遺癥,左腿左手不協調,說話也有障礙。四年級就輟學了。
李松山的父親已經去世七八年。母親今年76歲,雖生養了四個子女,但一直是李松山獨力贍養。家里養了20只羊,還有四畝地,種冬小麥,春玉米和花生。
他在詩作《栽樹》里寫到他和母親的生活:
我刨樹坑。她扶樹苗。
河床被現代化的荒草占領。
河水清澈,水花親吻著鵝卵石
她挖的樹坑又大又圓。
她是棄嬰。貧農。沒上過學。
信賴于镢頭和鐵鍬的哲學。
現在她的背有點駝,扶樹苗的手有些抖。
我也一樣。我們一邊封土,一邊互相糾正。
5年前,他在網上結識了另一位民間詩人孫麗,為她寫了五年情詩。孫麗離異后,帶著五歲的小兒子離開前夫的家庭,從此在農村也被邊緣化。因為詩歌的共同意趣,兩個人的交流很投契。孫麗漸漸被他的執著、善良、質樸打動。這段戀愛,曾遭到詩友和親朋的一致反對,但他們還是在2021年結婚了。
作為健全人的孫麗,嫁到李樓村后,卻處于非議中。村里有人把她看成一個騙子,“因為在他們眼里,一個正常人不會嫁給殘障”。在她之前,李松山的戀愛對象也是殘障女性。
這段婚姻,在詩歌圈里被傳為一段佳話。他們有時會在野外對詩。他說一句,她對一句,這些句子放在一起,就成了詩。
有一次,孫麗在地里扒花生,李松山在旁邊拿著手機拍照,打趣:“媽和小麗在薅花生。”孫麗應一句:“陽光赤烈。”他調侃自己的憊懶:“而白云最寵溺的那個人是我。”孫麗笑了。他又說:“經過一個上午的努力,這一塊地的玉米還剩三分之一。“孫麗附和:“還有一半有余。”他又接:“你站在地角”。“你站在地中”、“從不同的視角看問題”、“是不同的問題”……一來一去,生活的一地雞毛渡向了詩意。孫麗把這些句子都記在手機記事本里。
李松山和孫麗的孩子之間,有那種如親生父子般的相處和感情。李松山去麥地里放羊,兒子一定要跟著去。李松山不允,他就默默跟在我們后面。羊出了圈,撒了歡地跑,李松山跛著腳一路追著。
冬日里的麥地,已是一爿新綠。孩子也脫僵似的瘋跑,李松山呵斥他回去做作業。李松山說:“他應該離羊遠一點。”他的意思,或許是讓兒子離他的命運遠一點。
他被困在了羊群中。幾年前,村里人給他介紹了一個北京的工作,當超市保潔員。他連夜坐著綠皮火車到北京。第二天,主管通過了他的面試,說一個月保底兩千,干的好有提成。他很興奮,終于也可以靠雙手養活自己。可是,干了個把小時,經理又把他叫到辦公室,說不能用他,怕擔不起這個責任,還遞來二十塊錢。他沒有接,走出了超市。
他在詩里寫:“我不大喜歡羊/但又必須熱愛它”。孫麗也在詩中寫,“我們看見同一朵云/來自春天的深處/放下困境,作為一只羊,奔向一只羊”。
2 盲人摸詩
在按摩店,我為57歲的視障者史欣欣拍攝了肖像。以往采訪視障人士時,我常發現他們面對明眼人普遍存在焦慮,不知道視線該落在哪里,擔心眼睛是否對焦。但是鏡頭里的史欣欣,目光叢容、放松。后期,照片被放大在屏幕上,面對一雙灰瞳的直線凝視,心里竟有一絲顫動。
她在洛陽經營一家夫妻按摩店,已有十幾年。她和丈夫都是全盲。12歲那年,她的腿上長了一個骨瘤,手術中發生醫療事故,醒來以后就雙目失明了,四處求醫幾年都無果。“當時我父母就有了一塊心病,突然一個孩子看不見了,是一種災難性的變故。”出門,姐姐領著她走,有小孩在旁邊說,這孩子眼瞎了,她的心一沉。
后來,她只能去上盲校。一次,在校外迷了路,同校的一位聾啞人把她送到了宿舍。她寫了一首《謝謝你,兄弟》,這是她平生第一首詩。
成年后,沒有更多的路可以走。去按摩學校,當盲人按摩師,踏上大多數盲人的道路,但至少“不再是一個家庭的累贅了,不再是一個讓父母親家人發愁的孩子了”。
她在詩作《爸爸的夢》中寫:
一天 爸爸說:他做了一個夢
夢見咱們榮的兩只眼睛
又重建了光明
全家人都默默地流淚了
一旁的姐姐說:同仁醫院能夠移植眼球
那我愿意捐出一只眼睛給榮
還有我
還有我
哦 那是哥哥和妹妹的心聲
榮在一旁傻傻的笑著數
一顆、兩顆、三科(顆)
好像是在數天上那幾顆最亮最亮的星星
爸爸嘆了口氣 你們都還太年輕
自己的路還有好長好長
假如有可能 我和你媽給榮一人捐出一只
我們年紀大了
自己剩下一只眼睛
生活中能夠看路就行
30歲那年,她生下了兒子,家里就一直聘著住家保姆。她知道從小成長在一個視障家庭多少會有些陰影,就竭盡全力培養兒子的自信心。
小時候,兒子常帶同學來家里玩,隨著長大,次數越來越少。每逢家長會,兒子會說:“你去不去都行”,但她從不缺席。五年級時,一篇作文題是《夢想》,兒子寫:“愿天下殘疾人都擁有健康”。兒子想學鋼琴,但她和丈夫的收入支持不了,還是她父親給買的新鋼琴。
她平日里在手機里寫詩,兒子會幫她改錯別字,編成word文檔。丈夫要晉聘職稱,申請文件也是兒子弄的。出門買機票、火車票,都是兒子包辦。
小區里的人經常夸兒子長得好看。店里的客人看到他就問:“這個帥小伙子是誰家的孩子?”她連忙應聲:“是我的,我孩子。”她想象兒子的樣子,“應該是眼睛大大的,睫毛很長,像爸爸的睫毛,瘦長臉,白白凈凈,細高挑,文文氣氣的”。
兒子要去倫敦開普敦大學讀研究生,讀服裝設計專業。丈夫擔心供不動學,她卻毫不猶豫貸了二十多萬。出國前,兒子說,國外文明程度高,殘疾人受尊重,福利也比較好。他還在國外的app上,注冊為助殘志愿者。
生活上,她和丈夫都依仗住家保姆馮姐,他們已經在一起生活十幾年,相處也像親人般。馮姐每天負責他們的出行、做飯、買菜等所有家務。她經常跟著馮姐一起去超市買菜或者去公園里散步。
我在快手上讀到她在寫作培訓班交給老師的一首習作《盲人跳繩比賽》:
裁判員的哨音響起
運動健兒迅速調整站立方向
他們豎起耳朵
手握繩柄
等待起跳號令……
他們掄起手中的繩子
如同掄起心愛的花環
他們駕著熱浪
展開雙臂
像一群超低空飛行的雄鷹
汗水 一串串灑在球場
在陽光下 摔出無數道金光……
培訓班老師對“豎起耳朵、調整方向”的描寫很不解,建議修改。她依然堅持,因為覺得這很重要,明眼人一般都是睜大眼睛去看,但盲人看不見都要豎起耳朵,全部精力都在聽上,“聽到哨聲響我們才能知道往哪邊,然后起跳,奏樂。”可老師是明眼人,不理解她的用意,“有的明眼人看事物,看到的是他們的認知能力,看到的就這一點點。”
不知是不是失明前的圖像記憶,她的詩作具有生動的畫面感。我很想知道一個后天失明的視障者,是如何運用感官體會世界,并轉化成文字。她用鮮活的細節解答。寫“捧一朵五月的花”,比如芍藥,她清晰地形容:“比牡丹的層數少、薄,牡丹花一層一層可厚可厚的,但花期太短,還有冬青樹圍著。”在公園里,馮姐看到花開,就把她的手拉到花前。她用兩只手把玩,手指的觸摸仿佛畫筆,把花朵和葉子的輪廓一點一點在腦海里勾勒出來。
她與我說,“看不看得見不影響寫詩,全憑想象力。”姐姐愛給她買衣服,她不高興,因為不喜歡。別人都覺得稀罕,樓下鄰居都老問:“你穿這衣服,怎么知道上身白的,下身是黑的?”她指著自己的腦袋,答:“我有中央處理器,管用,軟件還特別多。” 她喜歡自己買衣服,用蘋果手機讀屏,白色,紅色,綠色,都能知道,還會模仿明星穿搭。
拍攝時,我跟著她和馮姐去超市賣菜。出電梯時,馮姐走在前頭,步子很快,似乎把她忘在了身后。她卻很鎮定,伸出一只手指輕輕碰了碰了馮姐背上的衣褶,就確認了方向,跟著走出電梯。
買水果時候,馮姐也都讓她來挑。她說:“明眼人依賴眼睛看,以為葡萄看著綠,就是新鮮的。我摸著就不新鮮,軟的很,不支棱,拎起來好多都掉了。”但有的時候,她也沒摸到水果上的疤,馮姐就會數落:“這么大疤都拿來了。”她坦然接納,“這就是眼睛的作用。”
我問她為什么去快手上寫詩?她回答:“希望殘疾人也能參與社會,讓社會知道我們,了解我們這個群體的面貌。我要不寫,你們咋知道盲人還會跳繩,還弄跳繩比賽。”
我又問,詩歌對你意味著什么。她說:“詩歌其實也是一種看見,象征著精神、愛與熾熱。要是不讀詩歌,不愛文學,可能想不到這么多。”
3 句子從鋼的縫隙里溜出來
1970年生的曹會雙,原來是山東萊蕪國營鋼鐵廠里的泵房工。她的父親在這個廠退休。高中畢業后,她也接了父親的班,最近剛退休。丈夫也是這里的技術工。
這家她工作了25年的鋼鐵廠,有著錯綜交疊的龐大建筑物結構,透出鋼鐵質感特有的凝重。一聲聲捶打聲似乎要撞破耳膜,機械的運轉也顫動著地面。她身高大概一米五,站在車床下面更是襯出矮小。
她捧起一手鐵精粉給我看。那是反射不出一絲光芒的黝黑顆粒。鐵精粉是造鋼鐵的最初原材料。這家工廠的生產線就是將有水的鐵精粉輸送到下一個廠子蒸干,然后輸送到萊鋼。
她在詩里這樣描寫:
父親用一生的茬茬經歷
囤積了一座豐富的經驗礦山
父親常以健談開采出堅韌的礦石
我用聆聽的生產流程一級級破碎后
用思索磨選出領悟的精鐵粉
用思考浮選出了悟的銅或鈷的精粉
用真誠重選出參悟的金精粉
若想有各類金屬的品質與市場價值
我須得躬身,分門別類
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地冶煉
工作時,她經常偷偷溜到工廠的無人角落里,捧起一本詩集,或在筆記本上寫下自己的詩句。身邊沒有人能懂,丈夫讀不懂,同事們也常常當作閑話,寫得不好笑話她,寫好了還是笑話她。
她從90年代開始堅持寫作,每天都寫兩三首,她說:“文藝這條路,一歲年齡一歲心,得慢慢來”。
2005年,因為生活里找不到志同道合的人,她想上文學論壇,找了個培訓學校上電腦操作課程,學費花了860元,那時一個月工資也就五六百,還花了五六千買了臺電腦。當時孩子上小學,剛買了房,手頭也正拮據,丈夫也不太支持,說:“你買了還不知道寫出個啥樣來,能行嗎?”
她說:“我一定得寫好。”
她最喜歡的詩人是茨維塔耶娃,她在異國女性的詩句里讀出了“心靈相通”,自己寫道:
這些句子,說到我心里了
直想拍桌子歡呼幾聲
我那些難挨的時光,難挨的煎熬
作者已替我說得周周全全
還把挨過之后的重生也說得枝繁葉茂
這種妥貼的共振
是一等一的幸運
至今,她的詩作累計到了280萬字。她從床底下、桌子下、柜子里搬出來的筆記本,共354本,排列在一起高達3米8。那些筆記本上,都是密密匝匝的“草書”,看得出是靈感涌出時的慌忙記錄。她羞澀一笑,說“這字都只有我自己看得懂”。
這些詩作都是在生活的縫隙里溜出來的,“天微微亮,我濕淋淋地傾訴/和一支筆的傷心,頁數相等”。即使是書寫生活中最平凡的事物,比如一塊豆腐,一根芹菜,也充滿天馬行空地自由感。曹會雙說,“我的幻想力很好。我想周游世界,但我暫時我還做不到,畢竟作為一個母親不能太任性了。”
我問她,“你這么‘飛’的人,怎么受得了這么多年鋼鐵廠工作?”她擺擺手,說:“太痛苦了!”
她在一首《偏旁》里寫:
我的拙作是副刊上的小小偏旁
……
小小的偏旁里
有命運的咳嗽,有生命的指望,有篤定的信念
……
掙扎了這么多年
仍在原來的草坡上
天黑了,心在滴滴答答
天亮時,仍掙不到陽光和土壤
那就放下夢想的羽衣
走進庸常的生活深叢
和鍋碗瓢勺簽份契約
和五谷雜糧修份因緣
為愛人炒菜,為孩子盛飯
做個賢妻良母
是夢想現實版的注釋
25年,她必須把自己作為鋼鐵的一部分才能賴以生存,而那354本日記本擺成的一座小山,恰恰就印證了漫長的自說自話和對“鋼鐵”的抵抗。
“讀,讓她跳出了內斗的怪圈/寫,讓她跳出了負面情緒的圈層/書幫她甄選著人心/寫幫她摒棄了浮躁/漫長的蟄伏期一過/她會有花萼嘩然炸開”,她寫道。
4 跳舞的菜農
山東德州車莊村,60歲的菜農村上詩曼種了幾畝菜田。她對藥物過敏,所以從來不往地里打農藥,菜蟲都被她養的雞鴨鵝吃光了。她只種應季的蔬菜。
從雪地里挖出來的胡蘿卜,她配文字:“冬日里膨脹的綠,張揚的紅”。她每天的生活遵循著同一個軌跡,用三輪車馱著丈夫和滿車的蔬菜,趕早到市里賣菜,車程一來回就是80公里。路上看到掛在高空的白日,她拍了下來,寫“追趕太陽”。每天忙到晚上十點再回來,拍下屋檐上高懸的月亮,她又寫:“是否會像我一樣期待一支火把的出現”。
遇到鄉野的美麗黃昏,也顧不得停下來。她用詩句寫下生存的疲勞:
十月 黃昏
河對岸的夕陽 和一輛裝滿車的三輪車相撞
連同人
只是停住,奢侈地看了幾秒
最后幾片凋零的落葉
旋轉 旋轉,和風一起
只是發出一聲輕輕的嘆聲
我問起她和丈夫的婚姻,她說“他在外面打工二十多年,我在家種菜,帶大三個孩子”。后來丈夫又患了腦血栓,血塊壓迫神經,經常流哈喇子。精神也越發消沉,脾氣變得暴躁,整日酗酒,每天離不開她的照顧,重活也得她來扛。她家從里到外的狼藉,就可見生活的慌忙。
她在詩里寫:
不管我身邊有沒有人
這也是我一個人的黃昏
我現在就是一個舞蹈皇后
抱著風跳,踩著水跳
在金色的光里跳
像極了那只站在田埂上的鵲
她的快手視頻畫面,經常出現她的菜田,連續幾年遇到旱澇災害,她用短詩訴說菜農的苦,“三棵樹上兩個窩,七個叫來八不說。小人抬頭望鳥兒,心事盛滿一籮筐”。
她領我去看菜窖。不料,一兩百斤白菜都給凍壞了。她連忙俯身蹲地,剝掉每棵白菜上蔫壞發黃的葉子。原本在鏡頭里局促不安的她,被拉回到她自己的生活語境,再也不顧忌被拍攝了。摘完的爛葉子又裝進小獨輪車,拉到菜田里當肥料。
當天下著大雪,車莊村里沒幾個人影,她全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戴著一頂紅色毛線帽,帽沿下只露出兩只眼睛。我在距離她幾米遠的地方從鏡頭里看她,忽然感受到從那個場景透出的一種疏離感,她形容自己“在村里,一直是一個格格不入的人”。村里面小媳婦聊天,東家長李家短,她只喜歡獨處,人情世故也不在乎。
寫詩通常只在勞動間隙。腦海里經常蹦出一些句子,等到活忙完,再記在手機記事本里,不修改就發了。
5 寫詩就和打麻將一樣
我不是快手的深度用戶,或者說,從感官上并不親近這種“鄉土味”的視聽審美。但是當我把他們的生活和詩歌對照后,才意識到自己帶著城市眼光的凝視,傲慢且無知。盡管我的青少年時期也是在農村和縣城度過。
這長達一個半月的奔走,仿佛在地圖上圈出了另一個遠離城市話語中心的真空地帶。
從這個地帶長出的詩歌,有的看似稚嫩,但在用一面叫生活的透鏡重新打量后,變得不一樣了。
走進他們的家時,總是直觀地感受到那種農村日常生活的潦草感。見我來,放羊詩人的妻子連忙清掃院子里滿地的羊糞。那位鋼鐵廠女工特意領我去廚房洗手,因為衛生間的洗手池已是常年的發黃污漬。菜農大姐為了給我煮碗面,特意把有缺口或霉斑的碗筷藏到盆里,再從柜子里拿出一直沒有舍得用的新碗筷。一個擺攤的中年男人十分羞澀地拿出地攤上賣的小百貨,遞給我,說:“大老遠來,也沒什么別的可以送你”……
這也是在我向他們征求拍攝意愿時,很多人會猶豫再三的原因,一則怕生活環境的艱苦為難了遠道而來的記錄者,另則又擔心自己的“普通”配不上外部的肯定。
他們都來自中國最普通的縣鄉,雖然跨度六個省份,但這些地方和我記憶里縣城老家的面貌并無二致,有著類似的模糊面貌。
我也曾是縣城中學教室里千人一面的“小鎮做題家”,青少年時期常常困頓于縣城精神文化生活的貧瘠。我們想象最可及的目標就是通過高考逃離縣城,去大城市求學就業。這些記憶里打撈的細節,蘊含著一種無聊、空洞又封閉的況味,構成了我眼里的縣城敘事,似乎從來不能刺激想象。
如果沒有了解到這些人的書寫,他們的面孔或許就會被簡單歸類,就是記憶里周遭的大多數,如同堂兄、表叔或姑嬸。
他們身上最吸引我的,就是最普遍但又強大的生活氣場。他們在快手上,說著與自身生存有關的事情,無所謂遠方,也無所謂流量和圍觀,更像是把它當作了一個日常記事本。他們沒有心思或者多余心力去精心打造一個句子、一個詞語,既沒有文學包袱,也沒有被人認同的心理訴求,就像他們在采訪時告訴我的,寫詩就和周圍人愛打麻將一樣,都只是個愛好。
對他們來說,這些詩句,就是他們在勞作和奔波中,一聲默默喘出的氣息。他們讓我想起瑞典作家梅特林克所描述的,“作為一根根無名的、無意識卻并非不重要的木柴,投進人類大火”的——他們或許就是非凡的普通人。他們以同等心力在與沉默的生活對抗,酷似一個個平原上的“劉小樣”,抑或是小鎮上的“王彩玲”。
這一趟走訪和拍攝,讓我跳出城市圈層的目光,重新以回望者的視角,重新審視下沉世界自我言說的意義。把伏在生活上的灰,擦一擦,也許會露出詩。
“那詩歌對你來說是一種療愈嗎?”我問一位擺攤的寫詩者。他48歲,獨自在縣城生活。更早之前,他的公司倒閉了,婚也離了,他斷絕了和很多人的聯系,獨來獨往。
“心里有些東西壓抑著,很沉重,寫一寫,人能夠填滿。詩歌算是生活的一種填充劑。想用它來治愈人生的困惑和痛苦,但是又治愈不了,沒什么意義,”他說,“秋風一起,樹葉要落下來,草都要低下去。這就是命運的安排。盡力事,珍惜物,感激人。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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