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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本龍一:自由靈魂與音樂人生
坂本龍一于3月28日在東京都的醫院里去世,71歲便告別了世界。2022年12月11日,他進行了線上公開鋼琴獨奏音樂會。彼時已經癌癥晚期的他,宣布這也許是他最后一次公開演奏。他已無力再進行一場完整的線下演出。
坂本龍一
坂本龍一經常因為兩部電影而被人記住。作為一名音樂家,他最知名的作曲作品即《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這既是一首音樂的名字,也是大島渚執導的電影的名字。大島渚邀請他出演時,他就提出:請讓他也來為這部電影作曲。1984年,坂本龍一因為這部電影的配樂獲得了第37屆英國電影學院獎最佳配樂獎。之后,坂本龍一出演《末代皇帝》,并臨時接到了為《末代皇帝》作電影配樂的任務。這部電影為他贏得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原創配樂獎”、金球獎和格萊美獎。
當地時間1988年4月11日,《末代皇帝》在洛杉磯舉行的奧斯卡金像獎授獎大會上獲9項大獎。我國青年作曲家蘇聰(右一)、日本的坂本龍一(左一)和英國的戴維·拜恩獲得最佳作曲獎
他一生的成就遠不止于此:他還組過新潮電子樂隊、當過主持人(雖然收聽率較為失敗)、發行不少專輯、參與反核反戰的政治運動。想要追溯他一生的軌跡,最好的參考便是他的自傳《音樂即自由》。這份自傳是由ENGINE月刊提出的企劃,總編輯鈴木正文負責訪談。坂本龍一坦言自己非常不喜歡從過去的人生中揀取一些細碎的故事片段最終形成完整的回顧性文字,然而他又對為何成為如今的自己感到了好奇。加上和鈴木總編輯的愉快相處,最終他寫下了這本自述,回顧了此前的音樂人生:由《小兔之歌》這一孩童時期的作曲起,一直到后來白發蒼蒼的音樂大師。這其中,還有他許多向內、向外的探索,以及每個階段他的悲傷與平靜。
坂本龍一自傳《音樂即自由》,中信出版社·楚塵文化,2017年5月版
播種種子: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
坂本龍一的父親是編輯,母親是一名帽子設計師,他的父母從小便讓他學習鋼琴、作曲。中途他也因為籃球這一出風頭的運動想要放棄音樂,但最終離開音樂的那段日子讓他感到空虛和失去,最終他還是決定回歸音樂的領域,專注做自己喜歡的音樂。
在坂本龍一一生的音樂作品里,他的風格是極為多樣的。中學時期,坂本龍一沉迷于古典式音樂,動情時曾認為自己可能是德彪西再世;后來了解了民族音樂,在某些時刻他認為那些精雕細琢、程式化的高雅音樂遠不如來自非洲、南美等遠古的民族音樂有強悍的生命力;大學畢業后,他受邀加入了Y.M.O樂隊。起初他也不情不愿,只說隨便玩玩;后來則沉迷于這種新潮酷炫的電子音樂,在世界范圍進行巡演,風靡一時。
這三個特點在他第一部配樂電影《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中都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可以說,想要理解坂本龍一的音樂,這部電影的配樂集既是他早期成就和風格的集中體現,也是他的人生繞不過的里程碑。
大島渚導演作為新浪潮電影的代表,以反主流、前衛為拍攝電影的主要特點。坂本龍一為該電影配樂時,正是他和細野晴臣、高橋幸宏組Y.M.O樂隊時期,當時他們的演奏風格是“高科技流行音樂”。在制作時,坂本龍一在德彪西古典樂基礎上融合了風靡20世紀60年代的迷幻樂。當時剛問世了一種可以記錄真實聲音的采樣器,這個采樣器可以模擬任何人聲、樂器,成為了他的主要合成樂器:他用鍵盤找尋每一個音色,用不同的音高記錄聲音。他于是選擇了基本采取電子樂器來調取,而非用純樂器演奏的方式傳統地進行配樂。他最后又加入了一些聲音樣本和真實的鋼琴聲,完成了整部作品的配樂。這使他配出了一種魔幻感:也是他自己所說,希望配出來自一個虛構但又真實的世界的聲音。
坂本龍一在構思主題音樂的時候,考慮進了圣誕、戰場、日本、英國、文化禁忌等諸多背景因素,因此最終決定加入鈴鐺的元素。他認為圣誕頌歌里使用歐洲的鈴鐺不夠符合南太平洋戰區的背景:因為故事在亞洲的印尼島國,所以樂器應該選用亞洲的鈴鐺。但是這部電影背后是兩種文化的沖擊,不該局限地域,因此不管對于東方人還是西方人,都應當加入一些有異域色彩的敲擊樂器,所以他最后選用了印尼和爪哇島的專屬樂器加麥蘭,我們聽到的鈴鐺聲、金屬撞擊的聲音都來自于這種樂器的聲音。通過這種風格和元素的添加,坂本龍一營造出了這樣一種氛圍:真實的叢林、炎熱的天氣、潮濕的空氣、濕熱的小島,還有彼此面對的赤裸的心。
加麥蘭
在《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之后,坂本龍一的電影配樂工作邀約不斷。對于這部配樂,有人評價并不貼合電影情節,包括坂本龍一自己在采訪中也曾說:“因為是第一次做電影配樂,我還沒有徹底明白音樂與影像之間的意義。”音樂與文字所不同的是,文字直白地敘述具體的情節,而音樂如氣味潛移默化、幕天席地。在創作第一個作品《小兔之歌》時,年幼的坂本龍一就在想,他所寫出的樂曲是真實的基于他對小兔的感受的,但當創作出時,它與那所指向的小兔本身又產生了一些距離。這種思考與音樂本身的邏輯是相關的。音樂通過旋律的記憶和感受讓人們在腦海中直白地浮現當時的情緒與畫面,因此它在電影中,起到的是暗喻的效果。
在原聲專輯里,除了最出名的同名樂外,他所創作的其它旋律也是內涵豐富且值得研究的。這部電影改編自英國作家勞倫斯·凡·德·普司特的小說《種子與播種者》,主線故事正式開始于日本陸軍大尉世野井(坂本龍一飾)前往法庭參與審判。在那里,他見到了英國陸軍上校杰克·西里爾斯(大衛·鮑伊飾)。在世野井凝視著他的時候,影片中第二個非常重要的主旋律——Germination——出現。這段旋律的中文釋義是“萌芽”,優美抒情,但又帶點懸而未決,和劇情緊緊相扣。抒情意味著世野井的世界與完全不同的新事物碰撞產生萌芽。但同時,世野是個日本武士道的絕對貫徹者。他視軍國主義為教條,并以堪稱殘忍的程度來要求他人和自己。他被英國軍官吸引,很重要的一點也是與他身上極度的自由和追求人的尊嚴有關——這開始喚起他心中從未敢考慮的對于所屬民族文化的審視。因此,這時,對于世野井所代表的日本軍國主義來說,是戰爭后的人性主義的初生的萌芽,但他違背不了內心的恐慌和不安定感。
第三段非常重要的主旋律及其一系列配樂則與seed(種子)和sow(播種)相關。世野井在劇情中忽然大開殺戒,Sowing the seed響起,前半段是恐怖的蟲鳴與魔幻感的電子音,代表著人性的泯滅與崩塌。杰克為了救他的同伴選擇赴死,此時旋律一變,鈴鐺聲、鋼琴聲融合了決絕的意味。這是他對于恐怖、瘋狂的集體主義戰爭的報復,同時也是對于世野井內心世界的崩潰與重組進行的最后一步的播種。當音樂變調時,劇情也走向了高潮,一切在音樂的推動下,有什么即將改變——軍官身上出現了裂痕。對武士道與戒文化的恪守與翻涌出的晦澀的心情——音樂開始激烈,隨著杰克被活埋也走到了盡頭。
直到結局,世野都只是伸出手,帶走了他的一簇金發。杰克以死救贖了自己,也成為了新的播種者(sower),在世野被壓抑至今的世界里播下了一顆救贖的種子(seed)。這時音樂響起,名為The seed的空靈嗚咽聲也轉向了激昂:既是為杰克送葬,也是為人性的覺醒而振奮。
電影《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4K修復版海報
日本的美學觀念里有物哀的特點。寧靜、纖細、脆弱、敏感,可到高潮的旋律的沖突部分,又能聽出一種克制的熱烈。兩個人面對面強烈的張力間,聽眾聽到的、觀眾看到的不僅是作為兩個個體的沖突,而是背后整個民族價值觀的不和。編曲與旋律讓人感覺到了冰冷的冬天,一場盛大的事情曾經發生過,最終又歸于平靜。音樂背后的深層文化和主題——東方式的思考與美學理解,殘酷但寧靜,柔軟中又有剛強的力量,它在歌頌愛與死。這其中融入的不僅是坂本龍一對于世野井、對于大和民族、對于患難中的感情與戰爭的理解,更是用音樂扣人心弦的才華。
從上述劇情與配樂的關系中可以看出,每一首配樂的節奏乃至命名都和劇情關聯極大——音樂預示了一切的方式,同時音樂也掌握了劇情的節奏,使電影劇情更具有沖突性和思考、聯想感。因此,雖然存在聲不對畫的質疑,給這部電影作配樂無疑在坂本龍一的人生里如播種種子般開啟了新生的音樂力量,如他在自傳里所說,通過這部電影以及之后的一系列后續活動,電影配樂成為了他的重要工作主線。在之后的《末代皇帝》里,坂本龍一對于配樂的掌握無疑更加駕輕就熟。此外,還有一則趣事:《末代皇帝》的導演貝托魯奇只給了坂本龍一一周的時間創作,他果斷地拒絕掉了。此時,貝托魯奇只說了一句:“如果是莫里康內,一定能做到吧。”坂本龍一聽罷,晝夜不息,一周創作出了44首配樂,甚至為此住院了一段時間。一直看上去克制、游離于世俗之外的教授,有時也會有如此孩子氣的一面。
安撫與拯救:自由如詩章
僅從職業的成就而言,坂本龍一已經為世界留下了十分寶貴動聽的音樂詩章。然而他的魅力遠不止于此,他的人生也如詩一般令人著迷:從他自傳、采訪與紀錄片中,剝開即使老去也依舊英俊優雅的外殼,內里是生命無限的深度和克制浪漫的自由。克制或許來自于他日本人的文化基因,有著矛盾的禮貌與謙遜的疏離感:他認為回顧自己一生的行為實在令人難為情,因此在他的自傳結尾向讀者道歉;但他又如此真誠認真地書寫完了自己一輩子的軌跡,表達了對愿意讀完這本書的人的感謝。自由是由他人生的每一步所順理成章組成的,他的才華、熱愛與輕盈潔凈的心靈使他無法被定義。
他稱自己為“古怪”。從小開始,當所有孩子在紙上寫“科學家”、“護士”這樣未來的愿景時,他就寫下了“沒有志愿”,因為他無法設想自己完全進入一個既定的框架中,成為怎樣偉大的、渺小的或者是人群中匆匆一瞥的人類。課程想上就上,不想上就在街上亂逛。他游蕩在東京的每個角落里,走遍了新宿的每一個爵士咖啡廳。在Y.M.O時,他們從無名小卒一躍成為大明星樂隊,他卻因為感到和樂隊的創作陷入瓶頸,又完全不想獲得人們的追捧與關注,讓樂隊在五年后自然而然走向了解散。1993年樂隊“再生”和2007年二次重組,他都只是輕飄飄地提出:啊,我們感到又可以在一起。不壓抑喜悅,又能從悲傷中獲取向下的能量,世界的所有存在于一瞬之中,這便是坂本龍一古怪又有些奇思妙想、隨心所欲的往事。這種完全不受框架所束縛的灑脫的自由性,在如今越來越規范化的社會里是很難被輕易打破的,也就更加耀眼奪目、令人憧憬。
當地時間2018年6月20日,英國倫敦,坂本龍一在巴比肯中心表演。
他踏遍世界去感受聲音,并將它們采集,收錄于未來我們或許會聽到的某段音樂里,也或者只是去記錄一點一滴的存在痕跡。在世界的盡頭北極圈,他敲響小小的鈴鐺,如獲至寶:那是冰川的風與霧加入的空曠回響,是最純凈的、沒有被污染過的水流聲。當聽到這種遠離人類的聲音時,很難不為一些原始的壯闊與美麗感動。這種崇敬自然也包括頭發花白的老人始終對于音樂的忠誠——他真正詩意地棲息在了這大地之上。
除了演員、音樂家、藝術家的身份,坂本龍一之所以為大眾所尊敬,還有他始終對于人類生存及命運的關心。他自傳中的文字十分敏感,對于人群的態度也存在著一些躲避和冷淡。但他對于宇宙中每一個宏大至渺小又具有著責任感和主動性,在局外人和局內人之中游走。或許說,他不愿被世俗中無趣的事情所牽絆住,但他又實實在在活在人群之中。自中學起,他便關心政治,經常翹課上街參與學生游行。在紐約親眼目睹了“9·11”事件,他與友人們搜集評論資料最終匯集出版了《反戰》這一評論集。紀錄片《坂本龍一:終曲》里,他的開篇便是對于福島核電站重啟的拒絕、宣講以及擔憂。
坂本龍一為《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創作過多版編曲,最為知名的版本是鋼琴曲版。鋼琴版比起電影中的配樂版本,少了一些電影中的魔幻,有種在冰冷之后的撫慰感。“我拍電影,就是因為這樣能夠撫慰生者與死者的靈魂。”大島渚導演曾經說過這樣一段話,坂本龍一的配樂亦是如此。如果說《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不完全符合電影配樂,那就是這部樂曲的框架實際上超過了只為一部電影服務的配樂模式:它具有安撫人心的魔力和一種神圣的寧靜感。在瑞士的某個小鎮上,教堂在用鈴的特定時刻會使用這首樂曲。這實際上又涉及到了音樂具有的藝術治療的功效:坂本龍一一生彈奏了無數次這首曲目,例如為地震、福島核電站泄漏地區的避難所的災民演奏,為亡去的大島渚演奏。在剝離開坂本龍一的配樂后,這部電影依舊是一部優秀的電影,但坂本龍一的音樂成就了這部電影,也成就了一段具有絕對安撫力量的音樂——如他自己所言,“本是想喚醒亞洲,但也影響了世界。”
他有著跨越地域的悲天憫人。自傳中寫,他對于為何他會出生在日本、講著日本語這件事一直在進行一些思考,這是他對于自身的存在性和根源性的持續探索,而從他的行為所反映的思維來看,他將自己和自然中的生命緊緊連結:這世間的生命本就是一體的。采訪中,他感慨現在日本的年輕人大多關注的都是時尚,而不是一些精神上的東西,像是一種對于嚴肅和沉重的主動放棄。這是一種無能的體現:青春中所涌現的反抗的巨大的能量已經在社會和個人的選擇中衰敗。始終關注著和平與環保,他每天都在厚度之中思考。扣在頭上的藍色桶,他承受了咽喉癌、腸癌的前后折磨與無盡的關于地球、自然、生命的悲傷。但“藝術很長,生命短暫”,因為“絕望毫無意義”,他始終在冷暗的絕望中愿意表現和傳遞一些救贖的希望,比任何人都渴望著用音樂接近著本真的情感。
終曲
專輯《12》在2023年1月17日發行,這是坂本龍一送給世界最后的禮物。幾乎是純粹的鋼琴音記錄了虛空中流動的靜止感,像浮在半空,身如飄絮,卻又冷靜、安寧。小林一茶寫:“我知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暫。然而。然而。”生命總不會是永恒的,一切都稍縱即逝。兩度患癌,坂本龍一一度飽受痛苦,直到走到生命的盡頭,和他的所有過往一起化為朝露。雖然他本人與所有聽眾早已接受人事無常,他的離去仍舊讓人不禁想嘆息一些然而、然而。然而他還有未竟之事,然而他還有沒有實現的心愿,然而還沒有聽到他曾期待的八十歲能譜出的樂曲。愿他安息,只希望“凡是生不能給予的,死都能帶來”。
專輯《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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