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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90后”廠二代開始接班
原創 人間一大夢 我們是有故事的人
- 職 業 故 事 -
“但抵觸歸抵觸,形勢比人強。鄭霖雖然心氣很高,但是出來闖蕩一番后,他深知財富的積累要靠天時地利人和,自己并不是什么商業奇才,打工創業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積累到像父輩那樣的財富,回去繼承家業是擺在面前最正確的一條路。”
鄭霖這個廠二代當得有點趕鴨子上架。
01
他是90后的尾巴,出生在汕頭。這里是中國最大的內衣生產基地,上萬家內衣制造企業聚集在此,一起搶占了全世界約70%的女性內衣市場份額。從捻線、針織,到電腦繡花、印染、后期加工成品,拿著棉花,你就能在汕頭做出一件內衣。
鄭霖的父母在鎮上經營著一家規模不到百人的內衣工廠,主營貼牌外貿。靠著白手起家的勇氣和吃苦耐勞的毅力,父母養育了3個兒女,家里建起了氣派的5層洋樓,還能關照一眾親朋戚友,讓他們有活干、有工開。
但鄭霖卻不喜歡這份家業。小時候,他最想逃離的就是自家的內衣工廠。父母忙于生計,全年無休,只能把鄭霖姐弟帶在工廠里散養。
小孩子調皮叛逆,因此沒少發生意外。小時候,鄭霖的手指被高速縫紉機扎了幾針,鮮血直流,最后還是看門的大爺抱著去診所里包扎。通宵趕工時,鄭霖迷迷糊糊睡著在即將出貨的內衣堆里,直到清晨才被工人發現叫醒。
漫天飛舞的飛花毛絮、沒完沒了的機器“噠噠噠”聲、工人們趕工時隨時隨地的葷段子……廠里的大部分人和事都讓鄭霖覺得討厭。他羨慕別人正常、有序、溫馨的家庭生活,也羨慕同學的家長“站著”就能把錢掙了,而自己的父母大部分時間都為了生意奔波在外應酬喝酒,與人討價還價。
上大學時,他果斷選了視覺傳達,這個跟內衣制造或者企業管理扯不上半點關系的專業,并且在畢業后果斷去深圳“闖一闖”。
他暗暗下定決心——接班,想都不要想!
02
但事情總是不如人愿,最不想接班的人被各種現實推到了臺面上。
首先是鄭霖的父親身體出問題了。小工廠的老板凡事親力親為,幾十年下來積勞成疾,糖尿病、高血壓等基礎病輪番找上門,早就熬不住了。
“我媽不止一次勸過我爸,太累了,不干了吧。我爸嘴上說著好好好,轉頭又繼續談生意喝大酒。”
鄭霖最小的妹妹還在上學,家里大部分親戚也都靠著廠子吃飯,父母不舍得放棄打拼了半輩子的家業。
其次是外貿業不好做了。這幾年的外貿訂單越來越少,不少公司把單子給了人工更便宜的越南、柬埔寨。而好不容易接到的大單,還會頻繁地遭遇砍單。客戶寧愿賠定金也不愿意把貨拉走,最后只能積壓在倉庫。
轉內銷之路同樣困難重重,電商擠壓了實體經銷商的利潤,而沒有自己品牌的內衣想打開局面,都得付出一筆不菲的廣告費,壓縮本就很薄的利潤。
鄭霖的大姐遠嫁而且工作穩定,小妹還是個學生,父母只能嘗試著把兒子鄭霖哄回來繼承家業。
恰逢鄭霖的深漂之路走到盡頭,他所在的創業公司被市場的巨浪拍死在沙灘上。公司結業那天,鄭霖跟幾個老員工聚在一塊喝酒聊人生,一瓶接一瓶地喝到半夜,越喝越覺得生不逢時、四顧茫然。
后浪奮力躍入的海中風高浪急,經受不住考驗的年輕人大有人在,鄭霖就是其中一個。
喝到月上三更愁更愁時,同事幽幽地問鄭霖今后有什么打算。他仰頭把瓶子里的酒一飲而盡,說考慮回家接班吧。大家這才知道鄭霖是個不折不扣的廠二代,紛紛開玩笑要去他家的廠子擰螺絲。
鄭霖苦笑一聲,心里百味雜陳。“第一我對這內衣制造這行實在沒興趣,第二一想到廠子里那攤事,心里就很抵觸。”
但抵觸歸抵觸,形勢比人強。鄭霖雖然心氣很高,但是出來闖蕩一番后,他深知財富的積累要靠天時地利人和,自己并不是什么商業奇才,打工創業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積累到像父輩那樣的財富,回去繼承家業是擺在面前最正確的一條路。
03
收拾心情回家繼承家業,鄭霖一開始還挺有想法,躍躍欲試。
“我想變革廠里的人事管理制度、采用先進的管理理念……或者干脆打造一個自主的內衣品牌。”
而當鄭霖再一次深入地踏進自家工廠時,他就泄氣了。“十幾年了,廠里一點變化都沒有,白得晃眼的白熾燈、到處亂堆的半成品、混亂的生產工藝看板……十年前生產什么產品,現在還生產什么產品,過時、老氣。”
廠里的老人聽說小鄭回來接班,喜氣洋洋地過來套近乎,張嘴就是你小時候怎么怎么地,還記得嗎?鄭霖訕訕地迎合著,看著一班親戚長輩手里捏著的人事改革制度,最后也就作罷了。
而最重要的是,鄭霖的這些想法都被父親一一否決了。“他覺得我在瞎搞。我的當務之急不是搞什么變革,而是盡快熟悉各個生產的環節,打通上下游的人脈和資源,接到更多的訂單。”
那一天,因為鄭霖沒有如約去應酬,父子倆不歡而散。“我爸多喝了幾杯,拉著叔叔伯伯們說,但凡我在外面混出點名堂,或者像我姐一樣有個鐵飯碗,他是絕對不會讓我回家接班的……”
聽了這些話,鄭霖心里難受,他一個人去了工廠頂樓的辦公室躲清靜。這里的裝修是二十年前的土豪風,平時除了客戶洽談,鮮有人至。他悄悄地搬開大班臺后面那只一人高的瓷瓶,在墻后摳出來的小洞找到了小時候藏起來的汽車模型。
“果然還在,十幾年了都沒有變化。”鄭霖自嘲地想著,也許應該改變的是自己。
04
想通之后,鄭霖開始按照父親的想法去做事。為了了解內衣生產的各個環節,他先是主動去車間輪崗了幾周,落手落腳去了解布料配件采購、剪裁、點膠、后期加工、包裝出貨等,就差沒有自己去踩縫紉機。
隨后,他又跟著父親去應酬交際,耐著性子從泡茶、敬酒開始,聽著叔伯輩的供應商和客戶吹牛皮、侃大山。
“我爸覺得,做生意的竅門就是從跟人打交道開始,不能一上來就談生意,那樣太生硬,不長久。”
盡管鄭霖并非百分百認同父親的那一套,但他也明白,老爸馳騁商場二十余年的生意經,總是有其合理之處。
漸漸地,鄭霖把廠里的大事小情都摸透了,也能獨當一面地應付上下游的供應商。
在交際應酬過程中,鄭霖還碰到了一些像他一樣的廠二代,有的還是昔日的同學或者校友。相仿的年紀、相似的經歷讓他們天然地熟絡起來,鄭霖甚至加入了一個廠二代的微信群,大家在群里結交朋友、交流經驗、互相介紹資源,一如當初他們的父輩那樣,只不過換了一種方式。
志杰就是鄭霖在微信群里認識的廠二代,他家的廠子是當地數一數二的內衣配件明星企業,主營背扣、鋼圈、包膠環、飾品……每一個品類下面還有十幾個小類,琳瑯滿目。
鄭霖也應邀去參觀過,廠子規模很大,窗明幾凈,井然有序,自動化程度很高。
“像一些配飾,以前的消費者喜歡‘布靈布靈’華麗的風格,但現在市場的審美是簡約型。人家的團隊會經常和品牌設計師溝通交流,及時調整方案,提高市場競爭力。”
鄭霖心里又生出了幾許向往,或許等自己站穩腳跟后,曾經被一一否掉的改革方案又可以重啟。
靠著廠二代的互相推薦,鄭霖實實在在地做成了幾筆訂單,找到了性價比更高的合作伙伴,也開始往電商內銷路上轉型,以減少越來越不穩定的外貿訂單帶來的影響。
而在變革這件事情上,父子倆終于找到了折中的方式。“我爸對我漸漸放心了,也肯放手讓我去折騰。其實他心里也明白,在這種情況下,不改變就是個死。”
05
下一步,鄭霖打算研發自主內衣品牌。 “我打算做一個環保面料的內衣品牌,以舒適、極簡為主,契合當下都市女性的喜好。”
通過廠二代的微信群牽線搭橋,鄭霖找到了新銳、靠譜的設計師,有環保面料專利權的紡織廠,成熟的電商主播團隊。“大家聚在一起,跟二次創業一樣。”
一開始進入內衣廠,鄭霖還有些靦腆和不情愿,不怎么愿意直接上手接觸產品,但干著干著,他發現這樣不行。
“有人會質疑,你一個男人當老板還行,還想親自研發新的品牌?你自己都沒用過,怎么做出好的產品。我就很不服氣,難道嬰兒紙尿褲的老板還要自己試用?”
后來,鄭霖為了測試某款內衣的舒適度,還真的親自試穿。“太難受,當女人不容易。看著很柔軟的面料,實際上穿起來還是有束縛感,而且起不到承托的作用,還是要繼續改進。”
新品的研發之路漫漫,但鄭霖依然充滿干勁。“這里有完整的上下游產業鏈和強大的設計開發能力,打造一個新的品牌并不是難事,關鍵是后續的運營。”
鄭霖身邊的廠二代朋友,有的在父輩的支持下實現了廠子的轉型升級,抓住機遇做大做強;有的還在苦苦支撐、勉力維持,到處尋找機會;有的已經黯然收場,把廠子關停賣掉。
上一輩累積的財富,讓大部分廠二代能在廠子關停后繼續保持優渥的生活,或者能拿著錢去干自己喜歡的事情,但鄭霖對自己的要求是“不能做敗家子”。
“絕大部分小廠的結局就是關停,不是什么事都能做成,總是有各種條件在限制著你。”鄭霖越來越理解和佩服父輩們當年的魄力和毅力,他們能在沒有路的地方殺出一條路,而現在時移世易,舊辦法應對不了新挑戰。
每當遇到想不通的事情、過不去的坎,鄭霖就會回到工廠頂樓的辦公室,想象自己的父母遇到困難時,是以怎樣的心態怎樣去應對。盡管他對自己和廠子的未來喜憂參半,但他沒有選擇放棄或退縮,依然在兢兢業業地努力著。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坎,但一代人又是一代人的橋。后浪奮力躍入海中,又在抒寫新的故事。
注:文中的人物均為化名。
原標題:《當“90后”廠二代開始接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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