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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散74年,他終于和妻子“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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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發春的骨灰壇被一塊紅綢布裹著,背在抖音尋人志愿者劉德文身前。
他們搭火車從高雄出發,到臺北后改乘飛機,越過海峽,落地北京。這條回家的路,田發春“走”了74年。
田發春的孫子,田念春提前一周在軟件上關注了航班信息。他在手機上看到飛機起飛、降落……他以為自己會是喜悅的,但見到爺爺骨灰的那一刻,內心還是揪了一下,“以這種形式回來,還是會遺憾”。
他有時候會想,如果當年爺爺慢點走,或是換條路走,返鄉前夜的車禍可能就不會發生,一家人的故事或許會有所不同。
田發春去中國臺灣省后的74年,世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時代也不同了,但對田家人來說,有些大江大洋仍然是越不過去的坎兒,有些生死牽絆也并未隨時間流逝而解開。
田發春的骨灰抵京第三天,朝陽陵園的一處雙人墓穴前,劉德文拿出準備好的紅繡球,系在墓碑上,一邊系一邊問“系正了嗎”。
抖音尋親志愿者劉德文
時隔74年,田發春和妻子葛秀珍終于團聚,以合葬的形式。
兩人在上世紀40年代結為夫妻,那個年代,有太多倉促的告別。1948年,田發春作為空軍部隊文書士官,接到命令赴臺灣省。
按照規定,他可以帶眷屬同行,但葛秀珍以為“出差幾天就回”,便沒有一同前往。然而,人生的遭遇哪是人能估算。那天之后,兩個人被時代連根拔起,再隨手散成飄萍。
田發春離開時,他們的兒子只有8個月,等到他的音訊再次傳回大陸,兒子已經完婚。
1981年10月中旬,時隔33年,葛秀珍收到一封田發春的書信。收信地址是她結婚時的住所,已經搬家多年,信是派出所通過戶籍信息轉寄的。幾百字難以盡述幾十年的分離,但兩人終于恢復了聯系。
從1981年到1987年,田發春陸續寄來20多封家書。一封信寄來,全家人輪流看,分別寫回信。來回的信件要經過美國中轉、抄寫,輾轉多日,有時回信剛寄出,新的信又來了。
1981年-1987年田發春寄回的家書
據信中所記,他為了回家曾試圖借道美國、南美等地,但種種原因,始終未能成行。雖然如此,一家人心里都存著期待:只要人在,總會團圓。
1987年10月15日,臺灣省開放探親,3天內,返鄉登記人數破3萬。按照計劃,第一批返鄉老兵將于那年12月出發,田發春是其中之一。
彼時,田發春逢人便說自己要回家了,還四處打聽應該帶什么特產。然而悲歡離合都是剎那,就在回家前一天晚上,他騎著自行車外出購買伴手禮,遭遇車禍。
據在場的鄉民說,他被送到醫院時,意識還清楚,對趕來的朋友說:“我不甘心。”很快,他已經說不出話,只能躺在那里流眼淚。搶救持續了一夜,田發春還是倒在了天亮之前。
那一年,田念春4歲,對爺爺的離世沒有具體的記憶,只隱約記得當時家中的氛圍,似乎是一種巨大的悲痛。
時代丟給葛秀珍的煎熬又被命運延續。在田念春眼中,奶奶是一個外表堅強,內心孤獨的人。早年工廠分房,葛秀珍因為有孩子分得一套獨立住所,但她主動申請與工友同住。
田念春記得,奶奶房間的桌子上,玻璃板長年壓著幾張爺爺的照片,但人心上的褶皺總也壓不平。
田發春(右)寄回的照片
葛秀珍去世前兩年,已經有些糊涂,有時連身邊的家人也認不出,但會突然說起結婚時的老房子。
老房子在北京后海一代,也是她為自己選好的歸處。她很早便交代兒孫:待她百年,不要墓葬,將骨灰撒到后海。田念春明白,奶奶不想孤零零地在地底下。
2020年秋天,葛秀珍去世。殯儀館寄存骨灰的期限是3年,田念春決定再給團圓一次機會:3年為期,將爺爺帶回家。而全家人都不知道的是,在此之前,這件事他已經努力了15年。
大約三四歲的年紀,田念春開始好奇自己的名字,從大人們的只言片語中得知,是“思念爺爺田發春”的意思。長輩們總是回避關于爺爺的話題,他們深知其中的重量,不想延續到第三代身上。
田念春再次得知與自己名字有關的內容是在爺爺的家書中:
秀貞(珍)我妻、科兒、志坤,你們好
好久沒有給你們寫信了,心中實在是常常惦念著你們。知道志坤快要生產,記住,不論生男、生女都好。若這封信趕得及,生男孩即取名為“念春”,生女可取名為“思玉”或“憶芳”都可以。如果已經取了名字也好,請告訴我是什么名。
……
發春 二月七日(1983年)
田發春寫于1983年2月7日的家書(信件中轉過程中,由海外親友抄寫,非其本人筆跡)
這封家書連同其他家書、照片都被裝在一個紅木匣里。
田念春發現這個紅木匣是在2005年前后,他已經22歲,一家人搬了兩次家。每次搬家,長輩們都會用手捧著這個紅木匣,小心翼翼地,而不是像其他物件那樣裝進貨車。并且除了搬家,他從來沒有在家里見到過它,“也不知道從哪兒掏出來的”。
田念春取出紅木匣
他后來又陸續翻到父親為了前往臺灣省開具的一些文書證明。記憶的碎片聚合,他想起在自己小的時候父親一有時間就會“拍電報”,到各處開證明。
“這個事兒在當時有希望,但希望很渺茫。我父親也不知道一個公證書開完能怎么樣,但一直在四處奔波,可能是覺得這件事該自己去做。”田念春說。
這些文書的日期從80年代開始,停在1994年。那年,田發春在臺灣省的朋友們陸續離世,田家人與田發春的最后一絲聯系隨之斷開。或許就是從那時開始,長輩們打算永遠封存這段家族傷痛。
田念春發現紅木匣后,追問過父親幾次,但父親無外乎是兩種回答:一種是“你不要打聽了,沒用”;另一種是“我也不清楚”。可無論是哪種答案,父親的情緒都會陡然下沉,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就這樣,“爺爺”成了家族里“房間里的大象”,田念春不敢多提,但卻在心里種下了種子,開始一場長達18年的暗自尋找。
田念春很難說清,這件事是家族賦予他的使命,還是自己選擇的一條長路。他和爺爺素未謀面,對于他來說,“爺爺”是父親的父親,是奶奶的丈夫,是一種間接含義,尋找“爺爺”是為了卻奶奶和父親的夙愿。
可就像長輩們對他回避往事一樣,三代人彼此隱瞞、彼此著想、彼此承擔,一個家族最隱秘的選擇,卻也能看見最寫實的親情。
田發春去世后,嘉義建國四村的鄉鄰幫忙在當地料理了后事,也給田家人寄去了書信和葬禮的照片。
據信中所記,田發春的埋骨之處名為“頂六凈園”。田念春曾托臺灣省的朋友多方打聽這個地方,均無下文。
2010年后手機地圖導航開始普及,這一度讓田念春興奮。他覺得有地圖、有地名,總能找到。但無論怎樣檢索,都一無所獲。
田念春
2021年5月,田念春在臺灣省的朋友向他提起一個人——劉德文。劉德文是臺灣省祥和里社區的里長(類似于大陸的居委會主任)。“祥和里”最初是眷村,其中安置了大量1949年前后赴臺軍人。
到90年代末劉德文就職時,老兵們開始陸續身故。于是,他便有了另一重身份:抖音尋人志愿者。自2004年起,他將200多位老兵的骨灰背回家鄉。最多時,一個月要跑大陸三趟。
田念春起初并不了解劉德文其人,作為中間人的臺灣朋友讓他上網搜索過往的報道。田念春找到劉德文的今日頭條賬號,后來的兩年,他無數次翻看這個賬號中的內容,向成功的案例借一點信心,熬過尋找中的一次次瓶頸。
在劉德文的今日頭條賬號下,有許多成功尋親者的留言
劉德文收到田念春的請求后,仍然將“頂六凈園”作為切入點。
既然技術層面找不到,他就到田發春生前生活過的地方一點點打聽。他前后詢問了30多個人,最后只有一位80多歲的老人說,曾經在周圍的一座山上看到過一座牌樓(用于旌表節孝的紀念物)。
劉德文立刻沿著老人指的方向找過去。那是一個小山坡,雜草有一層樓高,站在坡底望去,看不到一絲墓碑的影子。他用棍子撥開雜草,勉強通過,越走越深,忽的一下,棍子撥開雜草,露出一座墓碑。
墓碑是當地村民的,但劉德文起碼可以確定這里有墓地。后來他才得知,這是一片私人土地,經過轉手再轉手,主人已經換了3位,漸漸地,就荒蕪了。
彼時,正是當地暑熱難耐的時候。劉德文為了爭取涼快的時間,每次凌晨四五點就從高雄的家中出發,在太陽升起前趕到嘉義,卻還是頻頻中暑。
劉德文在荒廢的墓園中尋找田發春的墓碑
然而,比身體的煎熬更讓劉德文難受的是給田念春打電話的時刻。為了不給劉德文壓力,田念春極少主動聯絡,基本都是劉德文打電話給他:“念春對不起,還是找不到,還是找不到……”
田念春對他說:“不急,天涼一點再找沒關系。”
“怎么能讓一個又不在嘉義、又非親非故、又無償的人,在那么惡劣的氣候條件下去做事情?”田念春提起當時,還是很過意不去。
多年來與老兵親屬打交道,劉德文能感受到電話那頭的期待與克制。他一邊懷疑眼前的土地到底是不是頂六凈園,一邊加緊尋找其他線索。
在鄉鄰寄給田家人的葬禮照片中,一個名為“仙峰”的殯葬公司名稱和電話引起他的注意。
電話號碼據今30多年,劉德文也沒想到還能打通。幾經輾轉聯系到當時的老板后,老板聽到“田發春”的名字立刻有反應,稱這位長者當年是自己安葬的。
老板第二天便趕到小山坡,向劉德文確認這里的確是當年的“頂六凈園”,還回憶起田發春的墓地地大致區域。
有了老板的訊息,劉德文不再猶疑,干脆請了4個工人一起割草。他和工人們頂著高溫陸續割了幾個月,雷雨天時雷就打在身旁,也曾踢到墓碑滾下山坡,但仍然沒有進展。過程中劉德文和田念春甚至懷疑過,是否是被人遷墳了,不過猜想很快被否定。田發春在臺沒有親屬,被遷墳的可能性極低。
時間一天天過去,工人們紛紛想要放棄。
正值2021年農歷七月,當地俗稱“鬼月”。他們說劉德文“腦袋壞掉了”,才會在這種時節跑來亂墳崗。劉德文并不在意,他每次背老兵的骨灰回家,路上都會訂標間,自己和老兵各一張床,與骨灰同室過夜,自然不會相信鬼神。
在過往背老兵回家的過程中,劉德文都會訂標間,為老兵留一張床
他找來兩枚硬幣,當著工人的面擲起:一正一反。按照當地的民俗,這意味著眼下的路是正確的。劉德文并不相信這種概率上的事情,他是做給工人們看的,讓他們不要放棄。
這樣不惜力的尋找又持續了半年多。期間為了尋找更多線索,海峽這頭的田念春頻頻打開紅木匣。這引起了母親的注意。田念春坦承,自己正在拜托一位臺灣省里長幫忙找爺爺。緊接著,他叮囑母親,先別跟父親提,找到再說。那是十多年來他第一次告知家人自己在找爺爺。
2022年3月下旬的一天,整個頂六凈園都被翻找得差不多了,只剩最后一塊區域。彼時,劉德文正坐在一旁休息,忽然看到一行人走來,手上還提著祭品。
劉德文上前詢問:“你們來這里掃墓,家住哪里?”來人回答自己從前住在附近的眷村,建國四村。
他趕忙追問對方,認不認識一個叫田發春的老兵。來人連說“認識”。他這一趟是來給自己的父親掃墓的。因為知道小時候的田叔叔在臺灣省沒有兒孫,就想一并祭拜。
來人姓朱,他的父親是田發春的同袍也是鄰居,田發春葬禮時,他就在現場。劉德文指著最后一片區域問這位朱先生,得到肯定的答復。
順著朱先生回憶里的方位,劉德文嫻熟地控制割草機,很快開出一條路。路的盡頭是一座墓碑:田發祥(田發春參軍后用名)。
像許多客死臺灣的老兵一樣,墓碑上鐫刻的故鄉名稱比自己的名字還要大,而墓碑角落鐫刻的“兒 田科”“孫 田念春”完成了家族史的最后匹配。
那天晚上,田念春正帶著母親和孩子在外吃飯,看到手機里一通劉德文的未接來電。他當時就有一種預感,因為劉德文給他打電話一般是在白天,很少在晚上聯絡。他走到餐廳外面,回撥電話。
“找到了。”
那一瞬間,喜悅、難以置信一齊在他心中翻涌。回到座位上,他跟母親轉述的過程反而非常平靜。三兩句講完,母親沒有多說話,“好像都在忍著那種感覺。”
2023年3月27日,田念春與母親在機場等待爺爺田發春的骨灰
至于到底在忍什么,又難以盡述,那是一種極為復雜的情緒。那頓飯的后半段很安靜,在嘈雜的餐廳中甚至能聽到碗筷碰撞的聲音。
將消息告訴父親的方式,田念春細細琢磨過。“不用特意挑時間,有一搭無一搭地說,只要把信息傳遞過去就行了,千萬不能當個正事說。”
那天,父親和母親來看小孫子,田念春就順勢說了出來:“我一直在請一個臺灣省的朋友幫忙找爺爺的墓,現在找到了。”說完田念春轉身到別的房間,哭嚎聲從身后傳來。直到父親情緒平復,他才走出房間。
根據眷村鄰居朱先生的講述,劉德文找到田發春當年的住所的位置,由于上世紀末眷村拆遷,已是一片平地。他將自己在當地收集的田發春生平盡數轉述給田念春。
左起:田念春、劉德文、田念春的母親
在田念春40歲這一年,“爺爺”成為一個具體的人:
爺爺常常臨摹漢碑書法,而爺爺的大哥和二哥在書法上也頗有心得;
爺爺喜歡喝酒,在這一點上,父親也是。喝酒的時候,他總說想家;
爺爺退伍后在村里與人合伙養雞,但寄回家的照片卻總是西裝革履;
爺爺與人為善,許多鄉鄰都受過他的幫助,這也解釋了葬禮的照片里為什么有那么多送別者;
……
1987年,田發春的葬禮上,許多鄉鄰前來送別
2023年3月17日,劉德文為田發春舉行了取骨儀式。他發現,田發春的肋骨部分已經化為泥土,剩余的多為頭骨和大腿骨。
“如果再晚幾年,可能就真的沒了。”劉德文說。
這種緊迫感一直縈繞著他。1996年,他和妻子搬到祥和里時,還有2500多位在世老兵。緊接著,老兵快速凋零。最多的一年,他參加了120位老兵的葬禮。
劉德文有時站在社區馬路上看老兵們的公寓樓,原本燈火通明,這些年,一盞一盞滅掉了。
劉德文探望祥和里的老兵
現在,祥和里只剩不到20位在世老兵,都在90歲以上。老兵們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但每到清明,還是會升起香火。他們朝著家鄉的方向祭拜父母,那些斬不斷的思念,那些繞不開的離別,淌滿了海峽。
2018年4月,劉德文申請成為了抖音尋人在臺灣的尋人志愿者,他想借助科技的力量更高效地找人。這次在尋找田發春骨灰的過程中,他在頂六凈園還發現了一位四川籍老兵的墓碑。像往常一樣,這位老兵的訊息很快被上傳到抖音,或許不久后便會有回音。
5年來,劉德文與抖音尋人項目合作,已成功助力110余位老兵落葉歸根。
幾年磨合下來,劉德文與抖音尋人已經形成了一種默契分工:劉德文背老兵回家,抖音尋人則負責例如關懷老兵、行程規劃等保障工作。劉德文此行的費用和行程均由抖音尋人項目支持,更早之前,他往往“孤身奮戰”,有時為找到可以接待臺胞的酒店,需要背著八九公斤的骨灰壇步行數公里。
再過3年,劉德文就要60歲了。背骨灰時間久了,肩膀會疼,但因為不再是一個人,腳步輕快許多。
田發春(右)與妻子葛秀珍的骨灰
每次背老兵回家,他都會用一張90厘米見方的紅綢布包住骨灰壇,“像辦喜事一樣送長者回家”。他因此與布店老板相熟,老板每次見他來買紅綢布,便知又有老兵可以回家了。
送田發春回家前,劉德文又出現在布店,老板熟練地裁好布,這一次,是十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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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離散74年,他終于和妻子“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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