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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位“招弟”改名:自我、家庭和一個村莊的觀念博弈
當“招弟”決定改名,將面臨什么?
有女孩說,是徹夜難眠、想新名字的興奮,有女孩說,是和家人反復爭吵、拿到戶口本后夾雜著酸楚的喜悅,有些則是害怕被派出所拒絕的忐忑……
作為承載祝福的標簽,名字對她們來說卻有著沉重的意味,指向微妙而矛盾的家庭關系,工作、婚戀中的偏見,以及自我質疑。而改名這一行為,往往意味著和家庭某種程度上的疏遠甚至“決裂” 。
女孩小嵐(原名澤弟)1998年出生在廣東農村,兩年后,弟弟在父母、家族的期盼中出生。同一個家族中,還有好幾名類似“福弟”“來弟”的女性,不過她們早已結婚生子,也沒有改名的想法。
年紀尚小之時,小嵐便感受到了父母和家族對弟弟的偏愛,種種不公平的經歷曾讓她質疑自己,也曾被“生個兒子確實更好”的想法洗腦,在成年之后,她離開家鄉在外謀生,在和父母疏遠的過程中慢慢獨立,并于今年年初改掉了自己的名字。
小嵐
回望過去,小嵐覺得自己的名字僅是村里重男輕女氛圍中的一小部分表征。在男性為主要勞動力、女性主要負擔生育的一些鄉村,長輩們需要養老,“外嫁”的女兒被看作不需要承擔這項義務,同時也失去財產和土地的繼承權。
這幾年,小嵐擁有了“不被打擾”的新生活,在弟弟和母親相繼離開村子之后,她對他們曾經的敵意和不甘也慢慢消弭,對家人之間的關系也有了新的認知。
以下是小嵐的口述:
村子
1998年,我出生在廣東省南部的一個村莊,這里盛產荔枝、龍眼和芒果。在村里除了房子,目光所及都是大片大片的荔枝樹,到了荔枝成熟的季節,到處都是紅彤彤的,很美很漂亮。
不過,我的家庭后來并沒有從事這些作物的種植,我爸在外打工,我媽在家帶孩子。村子離公路很近,每天都有車輛轟隆隆駛過,除了我家以外的其他村民好像都還挺富足的,但我不是很喜歡他們,他們很八卦,一天到晚總有說不完的是非。
我爺爺奶奶名字都很好聽,可惜到我這里卻有一代不如一代的勢頭。
爺爺是教書的,在饑荒中過世,我是奶奶帶大的,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她帶著四歲的我趕集,在街上把我弄丟了好幾次,最后罵罵咧咧地抓著我回家。
我從小和她一起生活,印象中她是個很勤快的人,她活到了88歲,那時還能穿針引線、下地干活,但同時她也是個很傳統的婦女,她的思想是從夫、從兒。小時候我聽她說,原本她是要裹小腳的,誰想四歲的時候她父母就因為天災走了,沒人理會這事,她就沒裹成。
她一生養育了6個子女,也有兒子,但到老了卻沒有人愿意贍養她,她在老房子里自己單獨住,哪家需要帶孩子就把她接出來幫忙,不需要了就讓她回家。
她老念叨,誰誰家又生了個兒子,誰誰家連續生了幾個女兒。我有個堂兄第一胎生了女兒,抱著孩子去看我奶,取名林雅(化名),我奶說,“那就叫雅娣吧,來年好生個兒子……”
我出生時,家里人自然而然給我取名“澤弟”,兩年后,我弟出生了。
除了名字,我們受到的待遇很不相同。比如“會哭的孩子有糖吃”這句話只能在弟弟身上應驗,弟弟只要哭一哭鬧一鬧,大人們就會圍著他轉。
有次他鬧著要去逛街,一屋子的親戚哄他,媽媽就帶他去了,把我留在家里。我也效仿,趴在床上哭,可是我哭到身體都抽抽了,還是沒有一個人來哄我。
小時候我和弟弟關系不太好,他那時很壯,老是用棍子打我,打完我之后還會跟我媽媽、跟我奶奶說我欺負他,之后我媽和我奶奶又會把我打一頓。
反而長大之后,我們關系變好了。我弟很早出來工作,在經歷了一些事情之后,我們的關系更緊密了,有很多事情他不會和家里人說,但會和我傾訴。我原諒他了。
村子里還有個奇怪的習俗,就是如果產婦第一胎生了女兒,就要在坐月子的時候請一個男童到房間里看看女兒,然后殺一只雞,男童和產婦一人一個雞腿,同時吃,第二年她就會生一個兒子。
為什么村子會這么重男輕女?
我思考過,可能是因為在我們這里的鄉下,男生是主要勞動力,荔枝豐收的時候,需要摘、抬、搬運荔枝,如果家里沒有男生的話,老一輩認為這些活女孩子有點難完成。外出工作,他們一樣認為男生比女生能賺錢,男生應該在外面闖世界,女生在家做家務帶孩子。
另外,像很多村子一樣,我們村里男性娶媳婦后可以和父母一起居住,相互照應,但女性則是“外嫁”,沒有繼承權。老人覺得家里沒有兒子,就會老無所依,沒人依靠和照顧,晚年凄慘,正是因為這種養老的需求,讓家庭對生男孩的執念很重。
我記得村子里有戶人家只有兩個女兒,其中一個女兒找了外省的上門女婿并且很快就懷孕了,生了四個女娃,最后老五是男娃才“封肚”,可怕的是村子里的人覺得這很正常,沒有生到男娃才是不正常的。
改名
從小我就知道自己的名字是為了有個弟弟,但當時并不反感,因為家族里有好幾個這么叫的女生,我還以為我和男生一樣,名字里有家族流傳下來的“字輩”,直到讀幼兒園大班的時候,奶奶告訴我,我的名字并不是按照字輩起的。
第一次冒出改名的想法是在初中,青春期的孩子總有些奇怪想法,當時我并不覺得原名難聽,只想著給自己起個“外號”,就和家里人說了。但我爸覺得,原名挺好聽的,又對弟弟好,可以福澤弟弟,不讓我改。我們吵了一架,名字自然還是沒改成。
直到高中,人家問我叫什么名字,總會問我“你是不是還有個弟弟”,我逐漸理解了名字的內涵,再之后工作中別人給我介紹對象,對方一聽到我叫這個名字,就不想和我有下一步的進展了,他們會認為,我家里條件差,觀念落后。
于是,我改名的想法愈演愈烈,并在今年落到實處。我誰都沒告訴,回到了戶籍所在地的派出所,提交了改名申請,印象中老家的氛圍比較古板,我很忐忑,怕改不掉名字,但沒想到過程卻非常順利。
辦理姓名修改的民警總共就和我說了三四句話,就讓我提交了申請,我本來準備好的一大堆說辭都沒有用上。一個月后,我便在辦事App上查詢到了改名的進度,又過了一個月,我收到了寄來的新身份證,相對麻煩的事情反而是換綁定的銀行卡、手機號等資料。
申請改名的過程中,我提交了身份證、戶口本和無犯罪證明記錄三樣材料,以及手寫了一份改名的申請書,沒遇到什么附加條件。
不過,戶口本我還是花了一番工夫才拿到。
我的戶口本在我媽那里,她聽說我要改名很生氣,不同意交出戶口本,堅持認為我的名字很好,我就一直和她說明我的困擾,以及在工作和找對象中遇到的種種偏見,最后她被說服了。
其實說句不好聽的,我已經獨立,有自己的經濟來源。至于我爸那邊,我一直沒有通知他,但他應該也是知道的,因為我辦完事,就把戶口本寄回了老家。
同樣,改名的事情我也沒有通知老家親戚,我成年了,可以獨立做出選擇。
我的新名字保留了原名的中間字,想來有點后悔,好像自己并未跳出過往的思維圈子。我總是在不斷地自我批評,但男朋友安慰我說,沒關系,現在已經是一個新的開始了。我把改后的名字發在社交平臺,初心也是希望大家能夠認可它。
改名之后,同事和領導說改得不錯,以前的名字太土了。有次辦項目,人家問我叫什么,我寫出新名字之后,對方稱贊說,你這個名字很有書卷氣,我當時高興了好幾天。
異鄉人
我對媽媽的感情有點矛盾,她喜歡給我買衣服,比給我弟買的還多,但又不怎么關注我的心理健康。長大后,我開始能理解她當年的一些行為。
我想,在她的成長環境中,沒有人給她相關的教育,所以她在養育她的孩子時,也不會去關注孩子的心理健康。
我媽并不是本村人。她出生在越南,是靠近胡志明市、離邊境很遠的一個城市,她很聰明,會講越南話、粵語和海話(粵西沿海的一種方言)。
小時候,我跟著媽媽回過幾次越南,但已經記不太清楚具體的場景,只知道她兒時還算幸福,外公外婆都有不錯的工作,很早就在市區買了房子。外公外婆一共生育了4個孩子,只有媽媽一個女兒,很是疼愛。
上世紀90年代的時候,她大概十八九歲,正在讀師范,遇到了去越南做生意的我爸。
結婚后,媽媽最后把戶籍也遷了過來(現在回越南需要護照)。她發現爸爸家這邊并不如他所描述的一般富饒,她也不懂本地語言,只能跟著村里的人學。
我媽在村子里很難交到朋友。她說過,在她剛嫁給我爸的時候,村子里的人排外,不和她玩,也沒人跟她說話,即使我爸爸有很多兄弟姐妹,但家里人不讓后輩們尊稱我媽,都是直接喊名字,直到后來生子,村子終于慢慢接受了她。現在,她和叔叔伯伯們關系仍舊不好,但是跟后輩們關系還可以,她從前也很在意別人的看法,現在則是愛咋咋地的態度。
在我年紀還小時,她總“撿”一些陌生的、精神狀態不太好的女人回家,她說這些女人身世很可憐,會給她們錢和食物,幫她們聯系娘家,如果聯系不上親人,就讓她們聯系公安局。
有次,我媽“撿”回來一個女人,大概三十多歲,人很精明,借我媽手機打電話,打著打著就拿著手機跑掉了,那個年代手機還很值錢,但受到的這些欺騙,并沒有讓媽媽放棄幫助別人。
所以我覺得我媽其實很熱心,她之所以有重男輕女的思維,可能是受環境影響。她可能是看到,我們村里有幾戶人家的女兒早早嫁到外省,一年也回不了幾次家,即便回來也是以客人的身份,看看家里人就走了,過年過節給一點生活費,難以盡到子女的義務。
另外,在懷我的時候,家里人給我媽做了B超,偷驗了孩子的性別,所以她提前知道我是個女孩,生下我之后她開始產后抑郁,一方面她沒有得到丈夫的關愛,另一方面也沒有得到月子中的照顧,更沒有娘家的支持。
我也問過她為何偏愛我弟。她和我說,是因為我弟年紀最小,父母一般都會偏愛老幺,這個我還沒辦法理解,但據我小時候觀察,可能因為我弟嘴甜會說話、長得可愛。
我完全不怪媽媽,甚至有點理解她,如果我身處那種環境,可能還沒她做得好;我也從來不會和她討論誰對誰錯,只是為她感到可惜,畢竟她家境不錯,學習能力又強,如果不跟著我爸來這邊,可能會成為一個有自己事業的人,而不是現在這樣,一輩子沒怎么上過班。
離開之后
我4歲左右時,爸媽感情不和離婚了,但他們還是像朋友一樣相處。
奶奶摔斷腿、生了病,還是已經離婚的我媽凌晨五點起床,帶著她去排隊看醫生,給她喂飯、把屎把尿,甚至連我媽離婚后交往的男朋友也照顧過奶奶一段時間。
我也會幫忙照顧奶奶。12歲時我就開始給奶奶洗澡、洗衣服、剪頭發、背著她出去曬太陽,相反她的兒子孫子們沒做過這些事情,按他們的說法是不方便,男女有別。
奶奶在88歲那年去世了,當時只有我媽和她男朋友在身邊,她一手給奶奶操辦的喪禮。子孫們到場,拜了拜也就散了,我還沒來得及問奶奶是怎么想的(給我起這個名字),但我覺得如果讓我奶再活一次,她肯定也還是會有同樣的做法,因為觀念上的東西根深蒂固的。
天亮了,我就得起床回老家給我奶掃墓,這次連掃墓也只有兩房人去。而我爺過世少說五六十年了,他的生忌死忌都有人記得清清楚楚,掃墓也是一大家族人。我想這是時代的悲哀。
同樣是受環境影響,小時候我曾覺得結婚一定要生一個兒子才完美,之后外出打工,很少回老家,這個思想才慢慢改變。
初中時我成績還行,但進入高中后,因為家庭和學業上的壓力,我放棄了高考,在高三時輟學外出打工。頭幾年,我沒有錢也沒有地方住,人生好像沒有選擇,只能一邊上班拿著非常低的工資,一邊學習,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迷迷糊糊的。
所幸過了幾年,我在朋友的幫助下打開了思路,存了一些錢后和別人合伙開了個舞蹈工作室。當時,我還同時在做舞蹈課程銷售,民族舞老師,以及舞蹈商演等各種兼職。
舞蹈室落地后,我打電話給我爸說,我開了工作室,本意是分享這個喜訊,希望他們覺得我有本事,希望能被看好,但我爸只說了句“恭喜你”,便馬上表示自己沒有錢。我這才意識到,我爸以為我打這個電話是問他借錢的,實際上我并沒有那個意思。
后來,我弟弟也創業了,我爸就把他的積蓄都打給了我弟弟,這種區別對待讓我很生氣。現在,我們父女有五六年沒見了,一年打不了幾個電話,他每次打電話找我都是問我要錢。他想在老家蓋新房子,覺得這樣才有面子,而我覺得沒必要。
除了不怎么聯系我爸,我和家族里其他親戚也比較疏遠,同輩的堂哥堂姐結婚生子我都不知道,但沒什么遺憾,我挺喜歡現在的狀態,很放松很愉悅,只需要過好自己的日子,不會被太多人打擾。
2014年,奶奶過世后一年,我媽也離開了家鄉去鎮上生活,她今年五十多歲了,自從不在老家生活,想法和以前相比變了太多,所以現在我們關系還不錯。
人生的前幾十年,我媽幾乎沒怎么工作過,反而年紀大了,開始想找工作,尤其是想做一些重活,比如幫人家掃掃地、搬東西,干完之后覺得身體舒服點,會睡得好些。
她現在狀態挺好的,有時還會和我分享和男朋友去哪里玩,去哪里喝茶之類的消息。外公外婆給她在越南留了一塊地,想等她回去養老用,她知道了很開心,但又考慮到我們在廣東工作生活,回去越南之后她沒人照顧,所以暫時還會留在這邊。
前陣子我媽說,老家的地征收了,征地款我也有一份,到時候會直接把屬于我的那一份打到我賬戶上,聽到這個消息,和她一樣,我也很開心。
關于我自己,我自考了大專學歷,現在正在考本科,我想找一份安穩工作,考一些資格證,過一種“一眼看到頭”的安穩生活,有錢的話,想去除了越南之外的外國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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