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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殺手”,也是空調工人、五星酒店夜班保安 | 吳楠專欄
原創(chuàng) 吳楠 三明治
2022年4月,我給父母家買了一臺空調。沒想到在網上商城的后臺派任務單的時候出現了差錯。同時有兩撥工人聯系我。我后來想不會是遇到了騙子吧?于是給商城客服留言。沒想到第一個聯系我的工人很快就打來電話,主動加了我的微信。他在微信上說,這件事情交給他去處理。過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工人和我說,已經協(xié)調好了,明天中午他來我家安裝空調。我問他怎么稱呼,他說他姓程。
于是,我就這樣認識了程李,一個白天安裝空調,晚上去五星級酒店當保安的34歲男人。程李的名字看起來很特殊,據他講,只是把父母的姓拼起來而已,隨意得很。程李和我說,他還真的有獨特之處,“我是一個‘殺手’?!闭f完他擠擠眼。原來程李很喜歡看和殺手有關的電影,他經常幻想自己在執(zhí)行任務,這樣會讓生活不會那么死板無聊。聽完,我想笑,卻笑不出來。
文 | 吳楠
空調安裝工和那些殺手一樣,完成一單才有一單的酬勞,如果沒有完成,就算趕到地點也是沒有報酬的。“殺手”,程李在心底里偷偷給自己起了這個稱號,卻不敢講出口。他把每一次接到派單都想象成電影里的情節(jié),自己則是訓練有素、執(zhí)行任務的人。當程李和自己的老婆說起這個想法時,他老婆看著他,然后呲了一聲,“有病?!逼逃终f,“你都多大歲數了!”
程李是安徽人,他的老婆也是。兩個人從老家出來,沒有像老鄉(xiāng)那樣去北上廣深。
安徽人做裝修的多。去大城市,吃苦多、收入也高。程李職業(yè)高中畢業(yè)后,還真在深圳干了兩年工人,在車床旁一站就是十小時,其中有兩小時是工廠每天要求必須加班的。午休就直接躺在車間地上。
程李結婚后,和老婆商量,來了東北。安徽的生活節(jié)奏不快,東北也是。而且這里冬天有暖氣,比安徽舒服多了。但在東北,程李想做更自由的工作,又希望有些技術,還能快速上手。和裝修比起來,空調安裝工顯然是更容易短時間內上手、獨立干的。
程李這個思路乍看起來沒錯,但我卻不太能理解,“你可以邊做空調安裝邊學裝修??!”很多安徽人都是做裝修,這在東北很常見。比如油工,我常聽說安徽的油工是非常好的。程李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傻子?!把b修油工從小工干起起碼要一年。裝空調的話,一個月足夠了。而且哪能白天做小工、晚上裝空調?學不好也不安全。”
程李老婆去做家政服務,可以保證接送兩個孩子的時間,程李則賺錢養(yǎng)家。他做空調安裝工是需要上崗資格證的。程李很看重這一點,考證之前還有些緊張。倒不是怕考不下來,而是怕沒有了這個證,萬一出了問題,會惹來麻煩。
能出什么問題呢?空調安裝屬于高空作業(yè)。保障空調外掛機牢固性的關鍵是膨脹螺栓。膨脹螺栓基本上沒啥問題,問題最可能出現在安裝膨脹螺栓的過程中。除了一樓,二樓以上都有墜物的風險。程李口中的墜物也包括了墜人。因此大部分的空調安裝工都是兩人一組。可以互相幫助,比如在給多層的老房子安裝空調時,很多時候需要拆下窗戶的玻璃。窗戶多半是一米見方的大玻璃,這是一個人獨自完成不了的。另外就是空調外掛機比較沉,一個人出去安裝,另一個人要用綁帶拉住機器和工人。
程李應該是好面子的,一直跟我強調,他不愿意和別人組隊。還解釋是因為工錢需要對半分。認識了快九個月,他才說,并不是因為錢的事。
那還是在2015年,在一戶二樓的老房子安裝空調時,空調機沒有綁好,在從房間內往外面吊時,加上大風,也不知道是程李還是同事沒有扶住,空調外機的外殼磕到了外墻,外殼破裂,墻上的貼磚也掉了一塊。
通常是程李負責外掛機的安裝,因為他個子更小、體重更輕。那天也不例外。這是一間房齡快二十年的房子,窗戶不算小,拆玻璃時有點吃力,怕把二十多年的塑鋼窗框弄裂。程李怎么都沒想到,裂開的不是窗框。系著外掛機的綁帶被窗外的護欄刮了一下,程李怕擠到手,便往一側躲閃,外掛機就這樣磕裂了一道口子。如果這么嚴格追究起來,其實在房間里負責放綁帶的同事也有責任。
正常渠道解決的話,的確需要程李和同伴賠償。但其實還有另外一種方式。只要客戶聯系客服,說外掛機在開箱時就是破裂的,可以免費換一臺新機器。大家都樂得輕松。這樣的情況雖不多見,但也不罕見。很多時候,運輸家電的工人都是這樣處理運輸過程中產生的家電破損。
偏偏那天的客戶很軸,不肯配合程李。于是需要程李和同伴自己掏腰包賠償客戶。等到真掏錢時,程李的同伴不想承擔這個一千元的賠償責任,認為是程李在窗外沒有扶好機器。程李的普通話講得很不好。他一著急就會說方言。同伴則是北方人。和他吵了幾句后,就說聽不懂他的話。程李喊了幾句,同事卻一臉無奈、似笑非笑地盯著他。程李忽然就閉嘴了。
程李是在那一瞬間明白,無論自己怎么說,對方都不會同意和自己一起賠錢的。那天是程李掏了錢。當天下午本來還有一個工單,但程李堅持給負責派單的經理打了電話,說剩下這單他不去了。經理是個女人,干了十多年,很懂人情世故,大概也看多了空調安裝工之間鬧矛盾,聽出了程李的語氣不善,沒多問,親自給客戶打了電話解釋,調了別的工人過去。
那天晚上,程李回到家,狠狠看了馬特·達蒙的《諜影重重》系列。他從這一刻決定成為獨來獨往的“殺手”。
2022年8月,傍晚暑氣翻騰。距離完成最后一單不到二十分鐘的程李,手心汗津津地將方向盤右打輪,讓那輛二手五菱微型滑進五星級大酒店的車道。這條弧形設計的車道的寬度是五菱的兩倍,程李的動作因此看起來異常絲滑,他似乎置身于某個電影里。
程李是不能把五菱停在負二層的車庫的,而是要再往下走一層,到負三層,找一個盡可能靠邊的車位。今天他挑選的車位是墻角、緊挨垃圾清掃車。這輛清掃車的價格怕是比他的五菱還貴一點。
程李看起來表情鎮(zhèn)定,其實急得一身汗。已經遲到了。盡管趕過來前,連晚飯都沒來得及吃。這是他的第二份工作,在這個大酒店做夜班保安。程李看了看周圍,這個時間并沒有車輛開進來。于是,他用力滑開五菱的后車門,把身上被俗稱為“老頭衫”的T恤脫下、團成一團,擦了擦脖子、腋下、后背,再扔到后背。程李貓著腰,拽出一件白色短袖襯衫,穿好。襯衫也是潮呼呼地貼在皮膚上,像蛇皮,讓程李感覺有點別扭。他低頭看了看褲子,遲疑幾秒,還是脫了下來??焓挚炷_地套上黑色的西褲。程李的腦子里浮現的是一幕電影里的場景:
在一個地下車庫,一位看似普通穿著的殺手換上了襯衫西褲。他今天的角色是一位西餐廳的服務員。此刻,地下車庫里十分空蕩,殺手的腳步聲堅定而富有節(jié)奏感……
有車輛進場的聲音打破了程李的幻想。實際上,套在身上的白襯衫和黑色的西褲都是這家五星級酒店配發(fā)的,押金200元,不透氣,但洗完之后干得很快。顯然程李沒有自己幻想中的殺手那么鎮(zhèn)定,把車鑰匙伸進鑰匙孔鎖上五菱,跑向電梯口。
當程李跑上負一層時,隊長已經站在車道旁了。程李知道隊長看到他了,但隊長不理他,而是向開進來的車輛敬禮。程李小跑著站在隊長身邊,晃了晃身子,一邊跟著敬禮一邊低聲說,“有點活沒走開?!标犻L鼻子哼了一聲。程李有點擔心,怕是要罰款,遲到一次罰二十塊。程李看著隊長沒有表情的臉,在心里自我安慰,如果是一個訓練有素的殺手,面對這樣的情況,一定會忍著。畢竟“執(zhí)行任務”才是最重要的。
保安隊長當然不知道,此刻把自己想象成殺手的程李的內心戲。程李的態(tài)度卻變了,他不著急了。殺手怎么能著急呢!程李在褲子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個小紅盒子,塞進隊長的褲子口袋。“你干什么!”隊長一著急,說話還帶有口音?!拔也怀闊?,你抽你抽?!背汤钚χ寻滋炜蛻艚o自己的那盒“南京”,塞給了隊長。
當保安只是程李的第二份工作。白天時,他的工作是空調安裝工。程李并不是唯一一個有第二份職業(yè)的空調安裝工。擁有第二份職業(yè)就像是空調安裝工們的標配一般。
空調安裝工的技術難度并沒有操控機床或者車輛維修那么大,加之工作任務和收入掛鉤,在淡季,空調安裝工們都會找一些力所能及的“第二職業(yè)”,有做地熱清洗的,有做貨物配送的,有當快遞小哥的。程李選擇了當保安。他覺得這個工作更“穩(wěn)定”。
除了第二職業(yè),空調安裝工的標配還包括了一輛車。當然,每位空調安裝工開的車各不相同,代表著他們的性格和生活。程李喜歡通過車去判斷自己的同行們。
開轎車的,多半都是有家庭的。他認識兩三個開的都是尼桑、豐田、現代,車也都是白色,省油還百搭,可以接送孩子,還能參加聚會。哪怕是緊湊型的轎車,后備箱也足夠大,裝得下安裝空調的工具。
開SUV的,多半是未婚小伙子。講求一些排面。但通常不是合資品牌,國產的哈弗是最多的。顏色上藍色最多,紅色和白色其次。亮眼、有個性、能裝工具,還可以出去玩。價格不過比轎車貴兩三萬。
偶爾也會遇到開商務七座車的。程李不懂,為什么還會有空調安裝工開這種車?也許是平時開順風車?
似乎沒有空調安裝工不開車一樣。否則整個城市轉悠,拎著一大包工具,沉甸甸,而且時間上也來不及。工期忙的時候,上一個活兒和下一個活兒之間,可能只安排了不到二十分鐘。要是騎電動車,趕不到客戶家里是小事,客戶等的不耐煩投訴,那可就麻煩了。
至于程李自己,開一輛二手的五菱,最主要的原因是自己是安徽人。如今雖在東北打工,但隨時都可能離開。買一輛超過五六萬的車,將來出手也會貶值得厲害。倒是這輛二手,才一萬多,開起來抗造,將來賣了也不心疼。
程李喜歡分析車,大概也是由于當了保安的緣故。當然,他也會時不時幻想一下,這些車的主人如果也是“殺手”,那會是什么類型的?他平時喜歡看電影,看的都是動作類型的。程李發(fā)現這點讓自己和其他同行格格不入?!皠e人都是刷抖音,誰還有耐心看電影??!”程李偏愛馬特·達蒙的片子,但沒有馬特·達蒙的身材和身手。
說到身材,當初面試,保安隊長就沒太看上他。說他的形象不夠好,不能在地面當指揮車輛的保安,只能在負一層指揮車輛。程李納悶,自己的形象哪里不好了?程李長得有點兇,瞇眼、寬臉、一臉麻子。保安隊長說,“誰看到你都想躲遠點?!?/p>
于是在當保安的這部影片里,“主演”程李只有一句臺詞,“您好!這層車滿了!”
程李當保安還沒出一周,就闖了禍。那是一輛法拉利。深夜十一點多,開到負一層,正好是程李在崗。程李看到一個主車位上有空位,就讓法拉利停了。
所謂“主車位”,是一種秘而不宣的叫法。這樣的車位是距離電梯口比較近,或者距離酒店入口比較近的車位。相對其他的車位都更為寬大一些,方便泊車。另外車位上方的燈光也更明亮。
程李那個時候并不知道主車位的含義,他是在當了小一個月的保安之后才知道為什么這些車位上永遠都停著車。這些車很可能是經常在酒店住宿的客人的。可那天晚上另一輛法拉利開過來,司機看到主車位上停著一輛法拉利,揮揮手把程李叫過來,“那個車位上的車,讓他挪走。”
程李愣了,這不是隨機停車嗎?怎么還讓別人挪走呢?再說,這兩輛車不都是法拉利嗎?也沒有哪個車好哪個車不好的區(qū)別。可隊長跑了過來,點頭哈腰,“他是新來的,不知道規(guī)矩,把您的車位給別人停了。他也分不出來您這樣的豪車。我給您找個車位。您明天要用車的時候找我,我給您開過來,您看行不行?”
司機還要說什么,后排卻有一個男人聲音不算高地說,“就這樣吧!下次要注意了。”隊長忙半鞠躬說感謝。法拉利上下來的男人看起來穿著很普通,連包都沒拿,程李不知道隊長為什么對他這么客氣。后來才知道,一些主車位是有專屬的。保安會在車開走后,將車位攔起來,不要讓別的車使用。
程李在心里有些瞧不起隊長這副嘴臉,可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與其說這是一種尊敬,不如說這是一種自保。他記得在安吉麗娜·朱莉演的《通緝令》里,告訴他一個道理:學藝不精也是會被人欺負的。這個“精”,應該也包含“精明”。
那次并不是程李當班,而是在次日下崗前的早會上,隊長特別強調了這件事。在前一天的白班上,一輛奔馳的右后門刮了另一輛車的前保險杠。兩個車主態(tài)度不好,都不肯承認自己的責任。吵了十幾分鐘后,僵持不下,居然最后要怪保安,說保安指揮時沒注意瞭望。保安辯解自己沒有指揮,可車主卻不聽。保安幾乎用哀求的聲音說,自己是賠不起車的。在保安隊長的嘴里,自己就像一個英雄,從天而降,對兩位司機說,他可以調取監(jiān)控,提供給兩位車主。
“下面是重點?!标犻L強調,“我對兩位車主說,他們都是我們酒店的尊貴客人,所以我會把這段時間的車庫錄像刻成兩張光盤提供給他們。如果他們需要,保安可以幫助報警?!比缓箨犻L提問,“你們明白了嗎?”隊長說,客人們需要的是尊重。而尊重就在保安們的態(tài)度里。“哪怕你就是演,也要給我演出來!”那天的早會開的時間有些長,但隊長非常滿意。
程李從那時多了個秘密的習慣。他在白天做空調安裝工時,會在工具包上粘上一個藍牙錄像頭。他在網上買的,一百多塊錢,32G的內存可以存三四天的錄像。程李在當保安前是沒有這個習慣的。
他還回去教老婆。由于新冠肺炎疫情管控的緣故,程李老婆的家政工作幾乎沒有了,又找了一個刷樓工的工作。刷樓工的工作分成高層和多層。玻璃大廈不多,一般都是一棟樓的居民聯合刷玻璃窗的外面。程李的老婆膽子小,一開始還不熟練,吊到半空,經常刷不干凈。程李告訴她,刷不干凈就態(tài)度好一些,客戶只要不扣錢,愛說什么說什么。
程李有時會想,電影里那些殺手,在沒有任務的時候會做什么呢?應該會像有錢人一樣生活。但有錢人是怎么生活的?程李并不知道。他找五星級酒店的夜班保安這份工作時,看中的是工資一個月四千五,以及上一休一的安排。他琢磨,休息那一天,完全可以把疲累“代謝”掉,還能利用這個機會了解一下有錢人的生活。
程李上班第一天,就拿到了新的白襯衫和褲子。這是程李絕對不會自己掏錢買的,也不是自己平時會穿的。但穿起來有點像殺手,這樣的新鮮感讓程李開心了一些說服了自己。
程李那時習慣用值夜班的看門大爺的工作節(jié)奏來揣測這份工作。也不怪他,程李是1990年出生的,盡管我從他的外貌猜測,以為他和我同齡,都是四十歲出頭的中年人。可車庫里豪車雖多,但看不到生活。大家都是停完車就急忙上樓了。
我想體驗一下程李的夜班,萬一碰到蠻橫不講理的有錢大款,也是非常有趣的奇遇。于是我和他說晚上給他送點夜宵。程李立刻慌了,“這怎么能行!這要是被隊長知道了。搞不好就會把我炒魷魚的?!彼恼Z氣里嫌我事情太多了。
后來程李好像有一點不好意思,對我說他們那里夜班也是有三頓飯的,而且吃的都挺好,不需要送夜宵。程李是在當保安差不多三個月時,同班次的保安看到程李一到吃飯的時間就特別積極,偷偷地對他說,這些飯都是客人點餐時多余的配料,加上當天用不掉的食材,合起來做成的夜宵。
五星級酒店每個班次有將近三十人,和前臺加起來不過五個人的連鎖快捷酒店不同,三十人的團隊分成了五六個部門,雖然工資不算特別高,但管三頓飯加上不需要風吹日曬的工作環(huán)境,程李還是挺滿意。
“你肯定不能理解,我為啥這么喜歡這個工作。因為這是一個上班的工作。你懂嗎?可以上班的。”程李和我講這段話時,我坐在他的車上。這車只有暖風,沒有冷氣。還有一股融合著鐵銹味的汗味,讓我不太舒服。
“這是一份‘上班’的工作?!蔽以诤芫弥蟛琶靼壮汤钸@句話的意思。那時程李到底是拗不過我,帶我去看了他工作的地方。
在那個有地下三層的車庫的角落里,有一個狹長的房間,窄得只放得下一張床,連過道都沒有?!伴_門就上床?!背汤铋_玩笑。而同時當班的保安至少有四個人。換句話說,只能有一個人在這個房間里休息,其他的三個人都要在車庫里執(zhí)勤。雖然后半夜來車庫的客人很少,車庫里冬暖夏涼,但硬生生站一宿十分疲憊。
白天的程李是沒有這樣的固定上班地點的。只能依靠手機來領取工作,然后和客戶聯系,按照客戶發(fā)來的位置趕過去。夜里的保安則是一個有班次、又固定上班地點的工作。這與每天都東奔西走的空調安裝工不一樣。程李很珍惜。
但程李也發(fā)現那些殺手電影里的破綻,“他們怎么會每次都不撲空?”就連程李給客戶安裝空調,都經常會遇到突發(fā)情況,何況是電影里的“殺手”。
程李來給我的父母家安裝空調前,打了兩次電話確認。第一次是前一天的傍晚,第二次是出發(fā)過來前。他擔心跑空。程李說時不時客戶會有變化,也不通知他,讓他撲個空。“任務失敗?!背汤钚?。
第二次打電話時,程李說大概半個小時能趕到。我看時間,已經快十二點了,急三火四地趕過來,也到了吃午飯的時間。我便對讓他先吃午飯,然后再給我打電話,我們家也沒有那么著急。程李在電話的那端聽起來有點高興。其實我是希望他填飽肚子,干活的時候不會因為饑餓而著急糊弄罷了。
有時任務也會出現變數。一次安裝空調的時候,正是七月份,天氣熱起來。程李猜測客戶不想讓他用家里的水杯,又沒有一次性的紙杯,客戶便去下樓去買水。哪里知道回家時鑰匙折斷在鑰匙孔里。
“或許是因為給我買水,才讓鑰匙折了。而且鑰匙斷在鎖頭里,連鎖頭也報廢了?!背汤钣X得客戶很倒霉。他沒敢接客戶遞過來的水。但顯然客戶不想讓這件事情攤到自己身上,于是對程李發(fā)了好大的脾氣。告訴他,今天先不安了,他要找人來換個新鎖頭。
程李有些郁悶地把拆箱后的空調機重新放到紙殼箱里。走進電梯里的程李腦子里卻是另一個畫面:殺手拎著一個不起眼的行李袋,走上屋頂。袋子里面裝著的總是一些最先進的武器,然后殺手會手腳麻利地在屋頂把這些武器組裝起來。
程李拎著的也是這樣的袋子,只是里面裝的都是安裝空調的各種工具,鉆孔機、延長管、膨脹螺栓、空調架……甚至還有一個電線盤。程李獨自在電梯里時,忍不住對自己說,“今天的任務失敗了?!?/p>
可當程李看到手機上顯示女經理的手機號碼時,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被客戶投訴了。除了被投訴,經理是不會主動聯系自己的?,F在連發(fā)工資都是網絡操作,面都不需要見。程李見客戶的機會,比見經理的機會多。
可經理開門見山地問他,能不能去太原出差?品牌方需要安裝空調,大概三百臺,需要兩周的時間。這一周程李可以賺到小一萬。面對這筆酬勞,程李立刻心動了?!安贿^,”經理又說,“需要你自己開車過去,還要帶上一個師傅,你倆一起干,不然干不完。”程李看看自己的二手五菱,琢磨著這車跑到太原再回來,估計也要報廢了吧?但經理的一句“油費報銷”,換來了程李的回答“去”。
程李和老婆交代后,又跟保安隊長請了假,當然需要搭配上一盒煙。他按照導航開到了太原,才發(fā)現并不是市內。在這片偏辟的地區(qū),等待完工的建筑里有好幾百個房間,大部分的房間都需要安裝空調。程李要用的輔材,則需要從太原市內的品牌站點拉過來。
到了站點時,品牌負責人頗為驚訝,“你們有沒有派工單?也不能空手套白狼,上來就管我要東西。”程李用電影里“殺手”情節(jié)來解釋,“執(zhí)行任務時需要另一個站點來配合,所以要提供自己的身份證明文件?!?/p>
程李和女經理聯系后,女經理說她負責溝通。但接下來的兩天,經理沒聯系程李。程李也沒領到配料。他和同伴在周圍一個酒店住下。早上睡到十點多起來,出去吃飯。下午就在酒店呆著。到了第二天,程李和同伴出去吃飯,依舊還是一人一碗面,加上一瓶啤酒。
面館就在酒店樓下。程李去前臺買單回來時,同伴遞給他一張卡片。上面印一個電話?!斑@是啥?”程李沒明白。“剛才在隔壁桌吃飯的那個女的遞給我的。”同伴說。程李立刻明白了,但他把卡片還給了同伴,“你喜歡就去聯系??!”同伴笑了笑。
程李不知道同伴有沒有去找這個女人。程李那天特意睡得很早。第二天一早,程李接到了經理打來的電話,讓他和同伴去給一個酒店安裝空調?!澳沁@里呢?”程李不懂?!安挥霉芰??!苯浝碓陔娫捓锼坪跤行┎荒蜔?。程李后來想,也許是這個任務比較搶手,被別人搶走了。程李剛掛了電話,同伴拎著手抓餅進來。手抓餅這種東西,成了在全國各地都能看到的街頭食物?!八郧翱刹黄鹪缳I早飯的。”程李暗自琢磨,但什么也沒問。
接下來的半個月里,程李和同伴要先去一個酒店把空調都拆卸下來,進行清洗和檢查后,再送到另一個酒店安裝。這個活兒算是臟的,和之前那個安裝新空調比起來,相當于干了兩遍。通常拆除空調不需要那么精心,但這樣的拆后再按就需要比較精心。效率自然會低,雖然每臺空調多了二十塊錢的拆卸費。
酒店的空調和床鋪,往往會在各個酒店間流通。哪怕是新開的酒店,也多半是二三四五手的床和空調。當程李進入到安裝空調的酒店時,他發(fā)現里面有很多好看的房間。雖然這些程李口中的“好看”不過是用墻繪做成星空、海邊或者米菲兔,但走進去時還是很欣喜。甚至推開門之前,他會問在心里問自己,這間房子是什么樣的?自己的老婆和孩子會喜歡哪一間?
程李這么多年從來沒有帶老婆孩子旅行過,他們最長的旅行就是從沈陽坐動車回安徽。但程李想,以后也許可以開車帶著老婆孩子從沈陽開回安徽,一路上可以挑一間酒店住下來。這是這一次“出差”給程李的啟發(fā)。而且在這一次出差中,他有些驚訝,自己竟然很少會想起“殺手”。難道“殺手”的身份,是大城市無聲而強迫給自己的嗎?
程李沒想過太久遠的以后。他覺得支撐日復一日生活下去的,大概還是“殺手”這個身份。畢竟,程李是給酒店安裝過空調、在五星級酒店當夜班保安的“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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