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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文輝︱日本游記:從本能寺到大坂城
我之于中國,才是初出茅廬,我之于日本,則是初入大觀園。又是攜兒旅行,行程都由太太事先安排,我沒做任何功課,所過匆匆,走馬觀花而已。
不過登臨勝跡,感人事之代謝,發思古之幽情,亦有可述焉。
本能寺遺址指示碑我們訂的酒店,在京都烏丸御池一帶。旅行社提供了一份指南小冊,翻檢其中地圖一看,酒店不遠就是鴨川,附近更有:本-能-寺!我們下午到達,當天已不及遠足,即決定就近一探本能寺。
過后想來,事情有點歪打正著。本能寺有新址有舊址,并不在一處——這我原是知道的,但行裝甫卸,完全沒想起這碼事。地圖上標記的其實是新本能寺,并非我真正的目標,而我們去時,太太卻是依谷歌地圖找到本能寺遺址方位,于是就如愿去了舊本能寺,離我們住的蒙特利酒店不過幾個街區。
“本能寺可算日本歷史上最有名的地方。”我隨口說。唔,這么說有點夸張。但如果說“本能寺之變是日本歷史上最有名的事件”,那就沒什么爭議了。
眼見織田信長將一統天下之際,他原來最信任的部屬之一明智光秀卻猝然倒戈,以壓倒性的優勢兵力圍攻信長下榻的本能寺,最后寺廟付諸一炬,信長尸骸無存。唾手可得的江山,失之俄頃,其轉折的戲劇性,是更過于垓下之敗、烏江之刎的。從現代人強調的所謂“長時段”歷史觀來說,信長的覆滅并不能改變結構性的深層歷史;但從傳統的王朝史觀或政治史觀來說,從世俗的英雄史觀來說,使信長在,豐臣秀吉自沒有揀便宜的機會,更不必說德川家康的免費午餐。那樣,不僅豐臣時代要一筆抹去,江戶三百年也要推倒重寫了。
關于本能寺事變,坊間引進的影視、小說乃至游戲隨處可見,近幾年僅電影就有《信長協奏曲》、《本能寺酒店》,我都看過;但漢語學界于此,既事不關己,亦無力參與,顯然跟不上大眾口味。直到去年,兩岸才分別推出了兩部專著,據我知見也是迄今僅有的兩部專著:一是臺灣版的《明智光秀與本能寺之變》,作者胡煒權,系留日的香港人;一是大陸版的《本能寺之變》,作者明智憲三郎,系明智光秀家族之后。據胡煒權總結,有關本能寺事件起因的推測,為日本史學界承認其為一說者,大約可分四類:野心說、怨恨說、各種陰謀論(包括舊幕府陰謀論、朝廷陰謀論、耶穌會陰謀論、豐臣秀吉陰謀論、德川家康陰謀論)、信長野望阻止說。總之言人人殊,至今仍無令人信服的解釋。胡煒權本人的意見,大體近于怨恨說,主要歸因于織田信長改變了對四國(長宗我部氏)承諾的優待政策,將居間的光秀置于兩難境地,同時也威脅到光秀自身的地位和利益。至于明知憲三郎之作,在引據文獻方面優于胡煒權,可腦洞大而無當,只是提出一個新的德川陰謀論,可不置辯。總之事變的起因尚迷離難測,惟事變的結果卻是昭然可見的。
本能寺焚毀之余,其寺廟建制遷往新址延續一脈,而舊址則“泯然眾人”,至今只是最普通的小街區。我們去時,已近黃昏,但人蹤寥寥,向一二行人問路也不得要領。終于在街邊見到兩面半高石墻圍攏的一根石柱,上書“此附近 本能寺址”;再往前拐彎,才是一方低矮的斜方碑,碑上大字書“本能寺跡”,小字書“本能寺跡記”,旁邊簇擁著一大叢繡球花,顯得還有點生氣,但也不過如是。
本能寺跡碑是為一代強人最后的寄身處,最后的生存空間。也可以說,這就是安土時代的落幕處,豐臣的桃山時代,德川的江戶時代,就是在這片劫灰中穿空而出的。“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辛棄疾的詞境,我倒是在彼島的京都感受到了。
第二天是例牌的金閣寺,然后到嵐山,坐了一趟為小朋友訂制的懷舊火車。正值盛夏,前不及櫻花,后不及紅葉,無甚可觀。倒是到了終點龜崗轉乘 JR列車,看車站前一個旅游欄,才知此地竟是過去的丹波國龜山城,即明智光秀的領地,明智光秀就是由此起兵,由一條名“唐柜越”的山路殺向本能寺的!此處去京都不遠,難怪光秀可以趁信長的重兵遠在前線的時候,連夜奔襲,一擊成功。從大局來看,尤其從事后來看,這是一個拙劣的勝利——十數天之后,光秀即兵敗身死,只成就所謂“十日天下”。但歷史的終局固非當事人可知,從事變本身來看,這卻無疑是一次完美的偷襲。
就這樣,在不經意間,我就游歷了本能寺之變的起點和終點。這算不得什么發現,但在我,也是一種因緣湊泊吧。
下午回到京都,馬不停蹄又去了二條城。二條城竟是“世界文化遺產”,可到京都之前,我對它沒有特別印象,即使在哪里見過這個名目,也事了無痕。地方確實不差,有雙重的城墻和城壕,大門里是二之丸御殿,號稱國寶,二之丸往里走才是內城。登其天守閣遺址,四顧蒼翠,在現代樓閣間一片古意,只是太過空蕩,也太過整潔,缺乏歷史真實感。
二條城一角出來細看游覽說明,才知端委。二條城最早由德川家康下令修建,家康偶爾到京都時,即居此處。二條城最可夸耀的事有兩件,一是幕府第三代將軍家光在此接待后水尾天皇,宣示了德川統治的確立;一是幕府末代將軍慶喜在此宣布“大政奉還”,預告了德川統治的結束——在二之丸御殿,如今設了一眾人偶,模擬當日的實況,只是多少有一點山寨感。而在德川統治的盛世,真正的權力重心是在江戶,天皇只是政治花瓶,京都只是江戶的后花園,幕府將軍從來也沒到二條城,二條城實際上成了空城蕪城,足足廢棄了兩百多年!
那么,就意味著,在歷史意義上,二條城并不是真正重要的。二條城固然是接待天皇、宣示“大政奉還”的恰當地點,但不在此處,亦可換到別處,二條城沒有只此一家的空間價值。再說,接待天皇只是個儀式,甚至宣布“大政奉還”也仍是儀式,那只是德川慶喜猶豫不決、以退為進的政治表態。更何況,真正終結了幕府時代的,不是二條城里的唇槍舌劍,而是鳥羽伏見的真刀實彈。
回想一下本能寺,對比就更鮮明了。就歷史來說,本能寺才是真正重要的,本能寺之變只能是發生在本能寺,織田信長只能是死在本能寺,那是絕對排他的場域,不可移易,非在那里不可!本能寺是重要的歷史地點,是古跡;而二條城只好說是著名的歷史地點,是名勝。本能是歷史發生地,而二條城只是歷史觀賞地。可是,對比二條城的雄麗,本能寺遺址又是何其寥落啊。
德川慶喜德川慶喜逃離大坂城圖第三天,首要的目標是最古老的清水寺,寺內有重建的三重塔,外面刷成橙紅色,鮮艷卻不覺俗麗。從清水寺下來,本是要去祗園,但半道見到一處斜坡,路口貼著“坂本龍馬先生之墓”字樣,果斷改變行程,登山尋墓而去。
清水寺三重塔那里的正式名號是“京都靈山護國神社”,外邊有幾處供奉二戰戰死者的紀念碑,而主體是供奉倒幕運動中的死難者,神社內碑碣如林,多達千余,我只能“到此一游”,略看幾本名人墓。其中有赫赫名者,莫過于坂本龍馬和木戶孝允(桂小五郎)了。據說前些年日本曾有以“希望其重生拯救今日”為題的民間調查,調查結果的第一人即坂本龍馬,織田信長也只能屈居其后。木戶孝允則是與西鄉隆盛、大久保利通并稱“維新三杰”者,乃長州藩的中堅,也是揮斥方遒的人物。
但坂本龍馬其實不算嚴格的倒幕分子,將他置于死硬的尊攘派之間,不能盡顯他的光采。他更多是起到媒介作用的幕后人物:疏通互為敵國的薩摩、長州兩藩,促成二者結盟以對抗幕府;后又擬定“船中八策”,首倡“大政奉還”,期望幕府與天皇合流,轉型為西洋式的君主立憲制。當“大政奉還”宣布未足一月,龍馬即與中岡慎太郎一同被刺身亡,在其身后,歷史也未按他設計的腳本上演,以薩、長兩大強藩為主導,終是以“武力倒幕”而非“無血倒幕”完成了“維新”。而坂本龍馬好就好在與歷史不即不離,他不是個孫中山式的“革命派”,而是個梁啟超式的“改良派”;且因其一死,他也沒有機會像西鄉隆盛、木戶孝允那樣,成為明治政府的當權派,否則一入政壇泥潭,難免牽就現實而有負初心的吧。
話說回來,這個“護國神社”,顯然是明治維新之后,官方為了大樹特樹“革命先烈”而設的墓葬群;坂本龍馬之墓,恐怕只是個衣冠冢吧?不論如何,那只是一個紀念標志,并非真正重要的歷史場域;真正重要的,是他的死難處,京都河原町近江屋。我查了下,新本能寺也是在河原町,地鐵河原町站,離烏丸站不過一站之遙;就是說,坂本龍馬死去的地方,應該離我們住的酒店也不遠。
盡管如此,我也無法前去探查了。就是這樣,我也只能去并不重要的坂本龍馬墓轉了一轉。我希望保持歷史學家的眼光,但仍是個打醬油的游客罷了。
可以自我安慰的是,我們觀望歷史,總難免如此的。不論是國家意識形態、集體記憶或是大眾趣味,都需要有一個歷史觀景臺,一個觸目的標志物,一個儀式化的空間,越壯觀越好,哪怕它偏離了真實的歷史空間。進而言之,不僅歷史空間,許多歷史時間或歷史人物,往往也不免政治神話的包裝,而此長彼消,反而遮蔽了真正重要者。真實的歷史,跟表述的歷史,總是有距離的,我們最好能意識這個距離,也就是了。
護國神社·坂本龍馬墓護國神社·木戶孝允墓是古跡,還是名勝?是史學視角,還是游客視角?這種自覺不自覺的矛盾,了猶未了。
我們接下來的行程,是回到大阪,住兩夜,然后飛回廣州。
自豐臣秀吉以來,大阪就是商業繁盛之區,至今猶是,大阪梅田讓我這個廣州人也有點暈頭轉向;但若論歷史名勝,大阪自不足與京都相匹,我們也只是隨俗,將大坂城天守閣當作攻略目標了。
行程第五天,我們來到大坂城——如今多寫作大阪城。一走近,果然氣勢巍然,更兼城墻巨石間蔓草雜樹叢生,天回地迥,云卷鴉飛,頓生大歷史的滄桑感。跟二條城一樣,這里也是雙重城墻,雙重城壕,但尺度遠過之,相比之下,二條城直似一座假城了。進得外城,在入內城的路上有塊石碑,指往反方向處,前去一看,是一塊不大不小的石碑,上書“豐臣秀賴 淀殿ら自刃の地”。哦,這就是歷史發生地了!這不是墓所,而是死亡現場。
豐臣秀賴、淀姬自殺處大坂城是豐臣秀吉用心打造的堅城,果然也成了豐臣政權的最后堡壘,德川家康硬找借口,兩度圍攻之。第一次冬之陣,以和談告終,但德川方面背信,借機填平了所有護城壕,只留下本丸所在的內城;第二次夏之陣,豐臣方面已無險可守,德川軍順利攻下大坂,豐臣秀吉之子秀賴,與其母淀姬(即石碑上的“淀殿”)一同,被迫自裁城下,名義上的豐臣政權至此徹底終結,按日本人的習慣,或可曰“豐臣終焉”吧。“念往昔,繁華競逐。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謾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芳草凝綠。”這種歷史的喟嘆,生發自中國史上的金陵,但放到日本史上的大坂城,也顯得毫無違和感呢。
大坂城自然是有歷史意義的,可是,它又不是最有歷史意義的。它當然不是最重要的歷史地點。
我們都知道,豐臣氏的結局,在關原一役就決定了。豐臣秀吉壽命不夠長,他死的時候,側室淀姬所生的秀賴年紀不夠大,羽翼未成;而德川家康作為實力最強的諸侯,欺他孤兒寡母,利用豐臣政權內部的矛盾,縱橫捭闔,愈來愈占上風。關原之戰可說是死忠的石田三成所作的最后努力,堪稱一擲賭乾坤。若無此一戰,豐臣氏連一戰的機會都不可得,遲早為德川家康蠶食殆盡;而經此一戰,天下已歸德川氏,大坂城雖則難攻,可陷落也是遲早的事,一個王朝是不可能憑一個堡壘維持的。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今日的大坂城,已非復豐臣氏的大坂城。經過夏之陣,大坂城實已灰飛煙滅,而德川氏重建大坂城時,更刻意將原有城墻和城壕破壞,覆以厚土,建起更高的城墻,以覆蓋住豐臣氏的舊跡。在“大政奉還”之后,德川慶喜一度居于大坂城,及至鳥羽伏見一敗,即倉皇逃離,大坂城也幾近焚毀。我們所登臨送目的大坂城,包括天守閣,實為昭和時代的新制作,這已是重構之重構,是三手的大坂城了。
四百年前,決定豐臣政權興亡的,不是大坂城,是關原;而到了一百多年前,決定德川政權興亡的,更不是大坂城,是鳥羽伏見。那才是真正的歷史發生地。
原來看過日本少壯史家磯田道史的一本《在這里與歷史相遇》,是有心得的普及著作,印象特別深的是末兩篇:《關原觀光法(1)家康篇》、《關原觀光法(2)三成篇》。這可是作者依其個人經驗,給讀者傳授坐新干線觀光關原的秘訣呢。他的建議是公平地對待關原之戰的敵對雙方,“如果是從東京上車,就要當自己是德川家康,如果是從新大阪上車,就要當自己是石田三成。”這一路下來,還能看到豐臣秀吉出生的名古屋、秀吉剿滅明智光秀的山崎古戰場、織田信長的安土城遺址,等等。作者還附贈一個貼士:“每當關原一帶積雪,東海道新干線就會放慢速度行駛,一旦放慢行駛,就能悠哉的欣賞關原古戰場……”可我怎么可能學他那樣觀光關原呢,雖則他也不過是坐火車觀光而已。
只能這樣了。初來乍到,彈指數日,攜兒奔突,還要怎么樣呢?能滑過歷史的表層,游歷過一下本能寺二條城大坂城,浮光掠影,終勝于無,至少已讓我期待關原了。
大坂城日前還步李商隱《隋宮》詩韻,作了一首七律,亦附于此。識者讀之,或將更有感于斯文:
東山形勝付青霞(京都東山多名剎),專政當時屬武家。金閣三重瞻片刻,鳥居千本禱無涯(伏見稻荷大社)。高臺寺靜緣多樹(秀吉正室北政所出家所居,今稱“天下第一綠”),大坂城空況有鴉。莫嘆豐臣乍興滅,織田惟剩紫陽花(本能寺舊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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