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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見美洲獅的時刻
【編者按】克雷格·查爾茲是美國當代最優秀的自然主義作家之一,《遇見動物的時刻》是其代表作。本文選取的部分描述了作者意外與一只美洲獅對峙的場景,驚心動魄。標題為編者所加。澎湃新聞經磨鐵圖書·大魚讀品授權發布。
《遇見美洲獅的時刻》書封
一只美洲獅在水洞旁。一天,我正徒步從新墨西哥州的邊界進入亞利桑那州偏僻的藍山做另外一次旅行。這是一只雄獅,超過四十五公斤重,在水洞邊舔著水。它不知道我在這里。我從它身后走上前去,看著它長尾巴下的直線,它的尾巴平落在地上。清早的微風從我的方向吹過,帶去了我的氣味兒。我幾乎要把一塊肌肉掰作兩塊用,才能將三十公斤重的行李卸落在地,且不發出一點聲音。我在行李旁一動不動,調著望遠鏡的焦距,以便看得更仔細些。
這只美洲獅最近戰斗過。一條長長的舊傷疤劃過它的右腹,身體的其它地方還有幾處傷疤。雄美洲獅是自己領土的捍衛者。比起母獅來,它們為土地而戰的速度要快得多,而且最后總會落得耳朵撕裂,毛皮劃破。不過,這只美洲獅看上去很健康。它的體型對于一只強壯而靈活的獅子來說毫無瑕疵,它在水邊拱起身子,肩胛骨在它的背上形成盾狀。它站起來,仔細地環顧了一圈。我同周圍背景混在一起,它的視線掃過我,卻完全沒有停在我身上。它主要靠動作和氣味兒來辨別,而此刻一無所獲。我像塊石頭,像個樹樁,簡單而在意料之中。即便是這樣,一股冷顫仍從脊梁竄下。獅子走開了,走進一片杜松樹中,那里周圍是黃松森林和沙漠高地。
風向變化了幾次,將我的氣味傳播開。我等了幾分鐘,然后走到水邊,好好辨認新鮮的美洲獅腳印,量好尺寸,將其記錄下來。我邊走邊踢著石子,發出了很多噪音。我知道美洲獅現在已經有八百米遠了,完全離開了我的范圍。我哪里也看不到它。
水邊的泥地上有很多腳印,像是重疊的句子,所有的詞語都混淆起來。我跪下來,貼近去看。趴下之前,我迅速地掃了一圈周圍,像是一只警惕性很高的鹿喝水前的樣子。起初我什么也沒看到。
然而,它在那里,在我身后。它轉到了我身后。眼睛在幾棵低矮的杜松樹影里,有九米開外。從那兩只眼睛我可以看出一只美洲獅靜止的身體蜷在一棵杜松底下。
我慢慢地、謹慎地移開。那只獅子或許是被我嚇到了。它也許是在躲避,像一只差點被踩著的兔子要馬上蹦跳著離開。但是,它的眼睛并不像躲避的兔子那樣呆板,身體也沒有隆起,不準備向相反的方向徑直奔去。我處于它的觀察之下。
在郊區和國家公園,獅子的領域日漸縮小,美洲獅對人便會產生攻擊性。攻擊事件不斷增多。這些攻擊大多發生在城市無計劃擴張地區的邊緣,以及人們常去的露營地和小路周圍,尤其是在加利福尼亞,在這里我們迫使自己向更多的土地挺進。
美洲獅并沒有學會像灰狼一樣從這片土地上滾出去,它們也沒有學會像郊狼一樣捕食卷毛狗,從城市的街溝汲水。它們有一種古怪而強有力的尊嚴,并不明白人類無休止的捕殺和設障。這便是為什么它們仍在城市邊沿,仍在斗爭。在荒蕪的曠野近距離遇到一只又是另一種情況。這里是它們的領地,像城市限制區里迷惑的美洲獅那種奇怪的行為在這里則不多。在這水洞邊,我感到比較安全。至少我現在面對的行為規律,我想我是看得懂的。
當然,美洲獅素以捕獲比自己身體大六七八倍的獵物而聞名。據記載,一只中等大小的母獅曾獵殺掉一只成年雄性馬鹿。對于人類,獅子總是急切而巧妙地避開。在這沙漠高地上,美洲獅不必面對城市和公園擴張而施加的任何壓力。這里不是加利福尼亞的蒙特克萊爾,不會有警察和野生動物官員圍住一只超市停車場汽車下面不知所措的美洲獅,認定它是危險的,然后開槍射殺了它。也不是夢得昔諾小鎮,不會有四個野餐者與一只發起攻擊的年輕美洲獅格斗,他們用三十公分長的鋸齒狀廚刀殺死了獅子,其中一人失去了拇指,另一人受到十公分長的刺傷。這里的土地遵循著風的定律,還有水源存在與消失的規則,是這只美洲獅能夠理解的土地。
我注視著那只獅子,就近觀察著它的特征。我期望它隨時跳起,潛入樹叢中,而后消失。記住這一幕,我想著。永遠不要再靠這么近。
它沒有跑,而是站了起來。它沒有絲毫猶豫,從樹影下走出,于是我們站在了同一片陽光下。我們的目光接觸清晰而剛硬。它開始徑直朝我走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腎上腺素奔涌起來。所有的腎上腺素。它眼中沒有進退兩難的神情;它直視著我,仿佛我是一只被逼到了水洞邊的獵物。雖然步態緩慢而清晰,它還是很快地進入了我的世界。它自眉宇間向上看我,頭放低,眼睛遮在樹蔭里。那是伏擊的眼神。我們之間的距離幾秒鐘內將會變成零。
這只貓科動物馬上要對我發起襲擊了。我從右大腿旁抽出一把刀。刀刃有十二公分。一只爪子對抗八只爪子,躊躇對抗天性。優勢不在我這邊。
它繼續向前走,眼睛直盯著我,在所走的路線上既不偏左,也不偏右。它的步伐順暢而精確,絲毫沒有在我前面停住的意思。一直以來我認為在人類面前,動物總會逃跑。這是一種迅速而明確的天性,每當我出現時,它們總會這么做,花栗鼠、熊、貓、蚱蜢、小美洲夜鷹、樹蛙、螃蟹、渡鴉。我是個人,上帝呵,Homosapiens(人的拉丁學名)。既便如此,那只美洲獅渾身上下與我相當,不斷縮短著我們之間的距離。它的面部毫無表情,尾巴抽動著像是個測謊儀。
內心中一個強有力的聲音說,快跑,趁它還沒有走得更近!找到能躲避的地方,找到安全的地方,躲起來!那個聲音想讓面前的獅子奇跡般地消失,那個聲音想逃到我的行李處,緊縮成一個球。這只獅子按動著我的開關,攪擾著我內在的本能。我從未感覺到過這樣的或戰或逃。我唯一的選擇便是跑,這個信息傳到了大腿肌肉最厚實的部位。盡量在自己與危險之間拉開距離。這只動物太大,太野蠻了。我必須趁著還有機會趕緊離開這里。
然而,我所做的是保持不動。我的眼睛鎖定在美洲獅身上。我堅定立場,連后退的暗示都沒有。如果我跑開,那便確定無疑。我身后會有一只美洲獅緊隨其后。如果我開始背對著它,那很快便能感覺到它把我壓到地面的重量。那些犬牙會撕開我的頸椎而不扯斷一塊骨頭,就像是捻開一疊白紙。
有些體型更大的動物會把臉朝向發起攻擊的獅子。獅子從臉部什么也得不到。它必須從獵物身后或旁側在其脖子上攻擊。它竭力通過這種手段恐嚇住獵物,按下恐慌的按鈕,這樣獵物便會轉身。當獵物跑起來時,獵殺也就基本沒什么問題了。
美洲獅開始向我的左邊移動,我轉向左邊,臉對著它,刀握在右側。它踱到我的右邊,想轉到我另一邊,到我的身后。我轉向右邊,眼睛盯著它。
如果再早一點,我會舉起雙臂,向它吼叫,但是它來得太快了。現在任何舉動都會完全葬送我們之間的距離。我的注視恐怕是現在唯一的戍衛。在印度恒河口的紅樹叢林中獨自工作的人們有時會在腦勺上戴一個面具。約翰·塞登斯蒂克研究美洲獅的社會組織形式,他認為人類開始直立行走是為了更生動地讓面部朝向攻擊性貓科動物,與四肢著地的獵物區分開。
我的身體絕大部分都停下來。唯一會動的只剩眼睛、持刀的右手,以及轉動的能力。獅子又向左走來。我旋轉時,它停下了腳步。它讓我陷入了三米之外凝滯而繃緊的注視中。它的鼻子濕潤而蒼白。干凈的短毛在棕色、褐色和白色間微妙地漸變。貓科動物千篇一律的造型讓我可以看到它臉部骨骼和肌肉的此起彼伏。長長的鐵絲般的胡子在鼻子兩側展開,略微向下彎曲。它的臉在口鼻處很瘦長,到了顎肌處的臉頰周圍則寬了很多。眼睛由灰色和綠色組成,從那里我可以看到它體內所有的能量,攢在一起,準備奔涌至全身做迅速的一躍。
距離太近,我無法照宣傳冊和野外旅游指南上說的那樣做,也無法遵照那些曾被獅子追蹤的人所講述的聰明辦法。對抗美洲獅的一切金科玉律全部一片空白。它的尾巴活躍地在空中搖擺,就像家貓要撲向院子中的知更鳥之前那樣輕快地搖動。尾巴搖得更快了,這暴露出了它的意圖。
美洲獅
如果它跳過來,刀子會插入它的肋骨架。我會用所有的力量捅上去。它也許會因此而重新考慮一下??墒牵谒麄€身體所發出的致命一擊之后,我會是什么形狀?五千萬年的進化造就了一只一撲置人于死地的動物。也許我能漂亮地把刀捅過去,可是它的上下頜又會在我的臉上和脖子上怎樣?它的爪子又會如何,插入我的肚子和脊背?我曾經有只家貓,它確實撕扯過我的胳膊。一只兩公斤重的貓。而美洲獅常常會再次出現。它們的確會偷偷跟蹤獵物。當它再次找到我時,我是否在用手和大手帕捂住自己的皮膚?如果我從這里爬出去,它會再次出現在我面前,在我到達新墨西哥州之前找到我。
它尋找著切入點。它看了看一邊,只有我眼睛旁五十公分左右的距離,接著又看了看另一邊。我不會給它可乘之機,轉著頭讓它的眼睛對著我的眼睛。有些事件中,在目光接觸中斷時,獅子一秒鐘內就竄上了六米。
它走向我的右邊,明顯地轉到一邊,我讓自己與它同步。它的注意力并沒有落在我的刀上,沒有在我身體,抑或是眼睛上。它刻意朝著我的某個點走來,身體之內的一個點,也許那正是生命本身之所在。常常,美洲獅會徑直朝獵人發起進攻,或帶著手槍的野地生物學家瞄準它的頭部。美洲獅沒有停下,繼而被近距離平射而死。為什么會這樣?郊狼或熊都能看到人有槍,并且之后常會有不同的行為。但是美洲獅這種生物天性非凡得看不到槍支和利刀。它的注意力高度集中,世界剩下的部分全都沉寂下去。當一只獅子被殺時,那是一種奇怪的死亡,像是從一種刀槍不入的動物身上偷走了什么東西,像是相信子彈找不到他們的鬼魂舞者(鬼魂舞,19世紀北美印第安人跳的一種舞蹈)死去的樣子。
我們之間的距離稍有增加。獅子向水洞走去。直到現在我都沒有足夠的空間做出恰當的姿勢,同時又不引來襲擊。在稍遠些的地方遇到攻擊性動物時,通??梢蕴饍芍桓觳玻l出噪音?;蛘唠p手插進口袋把外套撐起來,讓自己看上去重了五十公斤。這是一種古老的唬人把戲。通常會奏效?,F在它與我有四五米的距離。我把手舉到空中。這樣我的刀便升到頭上一臂之遙,看上去那么奇怪和陌生,美洲獅不可能理會。
并不奏效。美洲獅轉回來又徑直向我走來。我的胳膊落下了??焖俾湎?。直接到體側。脊背上結了冰。獅子停在了那里,距離再次拉近。我從未被這樣注視過。
它開始了漫長而曲折的路線,仍然想從我身后撲過來。它走出了很大一塊空間,過來又過去。周圍的世界中綿延不絕的連續穿過獅子的眼睛,穿入它的心臟,而后回到世界中。我在其中的某個地方,堅定地像塊石頭一樣立在水洞旁。它密切注視著我,而后離開了。它走進森林,已經看不到了。
我又站了幾分鐘,眼睛盯著森林。沒有想法可以從這里歸結。沒有其它地方可去。我已經觸及到過那堅硬而真實的生命之籽。美洲獅的形象現在永久地存在了我的記憶中。我能夠看到它突然出現在我周圍任何地方的話如何擺出姿勢,它的尾巴編成復雜的樣式,在空氣中拼出秘密的單詞。我已經看到它如何走動,如何轉身,如何凝視。我已經看過它成行的肌肉?,F在只剩下森林。然后我松弛下來。無畏的眼睛垂下,恐懼流向腳底的大地。握著刀把的手松軟下來。
我有可能是挫敗了它的攻擊方式。一切都不利于我。我沒有跑。我不像騾鹿或馬鹿那樣有水平的脊椎。我是一種未知的動物。如果我晚幾分鐘來到這里,沒有看到那只獅子,便會走到水洞邊趴在地上看起所有的腳印。當我看到新鮮的美洲獅腳印,會在它半空中撲向我的脊背時轉身向后看嗎?它是否是在樹蔭里等待著行動遲緩的什么可以吃的動物來這里喝水?我密切地注視著,但是森林中沒有貓科動物的影子。
我再沒有看到過那只獅子,雖然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獨自徒步旅行中滿眼里全是它。睡覺時半醒著。汲水時趕緊灌滿,迅速離開。我讓自己的眼睛習慣于陰影,在任何看過去的地方都等著美洲獅的出現。它的影子會出現在陽光下的樹木和石頭間。當我看到它并沒有真的在那里時,便會略微點點頭,稍稍放松下來。接著一種奇怪的失落感便會油然而生,因為在我們對峙的過程中,我的問題蕩然無存。在水洞邊,在亞利桑那州的藍山,我曾站在絕對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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