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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書枝|在烏蘇里的莽林中
這個冬天,陪伴在身邊的書是弗·克·阿爾謝尼耶夫的《在烏蘇里的莽林中》。
每天早晨起來,我把小朋友送進學校后,回來第一件事是打掃衛生。做這些事時,我用一只藍牙小音響連上手機,放一些書來聽。從十一月起,每天播幾章《在烏蘇里的莽林中》來聽,等屋子收拾干凈,早飯吃罷,便將小音響關閉,坐到桌前,開始這一日的其他事情。心里也并不急著多聽或多看一點,像是一種柔和的陪伴,倒寧愿它細水長流些似的。然而不久之后,小學停課,我停止了自己的大部分工作,每日陪小朋友上網課,也改變了打掃衛生時聽書的習慣,改放他喜歡的。直到一個月后,有一天我在疲憊中想要聽一點自己的書,于是重新放起了《在烏蘇里的莽林中》。意外的是,小孩子也很喜歡,不讓我關掉,于是那天我們聽了很久很久。從第二天起,我從頭開始,把這部書重新播放給他聽。白天不上課時,他一邊聽著故事,一邊坐在地上拼樂高或是做其他事情。夜里他在桌前畫起探險故事,我幫他寫字時,看到那故事里也出現了篝火、山洪以及遇到的種種植物,心里不由得十分感動,這是扣人心弦的故事在幼小的心靈中染上的痕跡,是如此直接而鮮明。
《在烏蘇里的莽林中》
阿爾謝尼耶夫是蘇聯著名的地理學家,《在烏蘇里的莽林中》是他一百多年前在烏蘇里地區的原始森林中探險、考察的故事。阿爾謝尼耶夫一八七二年出生于圣彼得堡,從小喜歡玩旅行和打獵的游戲。十九歲時,他以后備軍士官的身份進入圣彼得堡陸軍士官學校學習。在那里,他受到地理老師、中亞探險家姆·伊·格魯姆的影響,對自然考察探險產生了很大興趣。他閱讀大量描寫探險的書,對普爾熱瓦爾斯基書中所描寫的西伯利亞和烏蘇里地區尤其向往。一八九六年畢業后,阿爾謝尼耶夫被分到位于波蘭的軍團,在那里他仍然沒有放棄自己探險的夢想,多次申請后,終于在一九〇〇年被調往符拉迪沃斯托克。
從一九〇二年起,阿爾謝尼耶夫在南海(琿春東南部海域舊稱)附近進行了一些短途考察,積累了一些在原始森林地區考察的經驗。一九〇三年一月,阿爾謝尼耶夫被任命為符拉迪沃斯托克騎兵偵察隊長官。日俄戰爭期間,他指揮偵察隊,獲得三枚勛章。一九〇五年末,阿爾謝尼耶夫被調往哈巴羅夫斯克(伯力)濱海軍事邊區總隊;一九〇六年五月,奉命開始對錫霍特山脈的考察。從一九〇六年到一九一〇年,阿爾謝尼耶夫率領考察隊,三次對錫霍特山脈進行了考察。這部書中所記的,就是一九〇二年沿濟木河和勒富河的考察,以及一九〇六年在錫霍特山區的初次考察。
蘇聯地理學家弗·克·阿爾謝尼耶夫
烏蘇里地區是指黑龍江右支流烏蘇里江以東至太平洋海岸的大片土地,四十多萬平方公里。其中從北向南高聳危峻的錫霍特山脈占據了主體,東部則是蜿蜒綿長的太平洋海岸。烏蘇里地區原屬中國,一八六〇年被沙俄通過不平等條約《中俄北京條約》割占,之后沙俄政府向這里移民,并對這片陌生的土地進行了多次考察。因為這種歷史政治背景,我們在其中能看到的是一種多民族混居的狀態。既有本土以漁獵為生的原住民,也有移居過去的其他中國人,還有俄國人、朝鮮人,日俄戰爭后,在人們口中,濱海地區漸漸還出現了日本人。
一百多年前烏蘇里地區的原始森林壯麗廣闊的面貌,以及在其中考察的艱辛,是如今生活在極大衰退了的自然中的人們難以想象的。原始森林中人跡罕至,古木參天,到處都是巨大的倒木,人馬在其中行走十分困難,常常需要一邊走,一邊用斧頭開路。夏季的午后和夜晚,林中鋪天蓋地的蚊蚋,大雨、山洪、暴風雪或山火,惡劣的天氣使人陷入困境,常有生命危險。遇到食物短缺或需要補充肉食時,考察隊要自己去林中打獵,或是尋找其他食物。阿爾謝尼耶夫工作極其認真,在考察之余,還堅持每天寫日記,趁著記憶鮮明時,把當天的見聞或感受記述下來。得益于這種記錄,在這基礎上形成的書稿不是枯燥專業的調查報告,而是一份關于烏蘇里原始森林探險生活的生動記載。在考察隊日復一日的行進中,原始森林的地理環境、動植物面貌,以及依附著它的原住民和移民的生活與故事就隨之徐徐展開。在原始森林中經歷的一切是那樣新鮮動人而又艱難苦辛,這使得本書擁有了一種強大的真實的力量,這是一般虛構的探險故事所不能有的。
在這些故事中,最讓人感興趣的莫過于原始地區人們的生活,尤其是原住民的生活。這一地區的原住民有烏德海人和赫哲人,他們依靠著原始森林中極其豐富的動植物資源,或漁或獵為生。這些原住民在適應原始森林的自然生活方面,都顯示出高超的技能和驚人的吃苦耐勞的精神。書中最具靈魂的人物,是赫哲人德爾蘇·烏扎拉。德爾蘇是赫哲族的獵人,從小在原始森林中長大,在一九〇二年遇到阿爾謝尼耶夫的考察隊時,他已經五十多歲,獨自在森林中以打獵為生,妻子和孩子因天花逝去已久。他過的是一種十分原始的游獵生活,長期在森林中露宿,只在十分寒冷時,才剝下樺樹皮為自己搭一個帳篷。出于一種心心相印、相互欣賞,德爾蘇開始與考察隊同行,以他長期在原始森林中生活的經驗,為他們提供幫助。一九〇六年,當阿爾謝尼耶夫開始在錫霍特山區的考察時,德爾蘇又回到他們身邊,和他一起考察。
赫哲人德爾蘇·烏扎拉
德爾蘇是槍法了得的獵手、原始森林中生活的行家,對于原始森林中各種自然現象、鳥獸行為,都有著深刻的觀察和生活的經驗。他能看出天空中不同的征兆預示的不同天氣,什么時候會下雨,什么時候雨會停,能敏銳地覺察到鳥獸不同尋常的寂靜,知曉那可能即將到來的連續的暴風雪,知道如何挑選木柴,燒出很好的火堆,如何在大風或突如其來的暴風雪前,搭出可以救命的藏身之所。最令人吃驚的是他對于原始森林中蹤跡的辨認程度,阿爾謝尼耶夫說:“這個赫哲人面對蹤跡就像在讀一本書那樣,能夠按照嚴格的順序恢復事件發生的全部過程?!鄙种械娜魏污欅E都很難逃出德爾蘇的眼睛,一點十分微小的痕跡,對他來說就意味著許多的信息。他分辨得出森林中人和動物走的不同的路,能夠根據樹枝折斷的情形推斷出曾經發生過什么,甚至能夠從動物的蹤跡判斷出它們其時的情緒。旁人看不出的東西,一經他的解釋,立刻就顯得那么清晰可見、一目了然。
這高超的讀蹤能力遠遠超出原始森林中一般的獵人,是長期對森林生活的體察和杰出天賦共同磨煉的結果,因為在原始森林中,若不留意到各種蹤跡所傳達的訊息,很快就會陷入絕境,無法生存下去。河邊一堆燃燒過的篝火,阿爾謝尼耶夫只看出灰燼、黑火炭和燒剩的柴火頭,德爾蘇看到的卻多得多。“首先他發現這里有好幾處火堆的痕跡。就是說,經常有人從這里蹚水過河。其次,德爾蘇說,最后一次,就是三天前,有人在篝火旁邊過夜。這是一個捕獸的中國老頭兒,他一夜也沒睡覺,到了早晨沒敢過河,掉頭往回走了。如果說這里曾經有一個人過夜,從沙灘上只有一個人的腳印就可以確定。至于說他沒有睡覺,從篝火旁邊沒有人躺過的痕跡也看得出來。說這個人是捕獸的,德爾蘇是根據一根帶豁牙的木棒判斷出來的,這種木棍一般是捕捉小動物下套子用的。說他是中國人,德爾蘇的根據是從那雙扔掉的烏拉和籠火的方法看出來的。這一切都可以理解。但是德爾蘇怎么知道這個人是老頭兒呢?我怎么也猜不出來,于是向他請教。”德爾蘇撿起地上的烏拉(地方的一種鞋)給他看,他看到的只是這雙烏拉已經破舊不堪,于是德爾蘇告訴他,青年人穿鞋先壞前頭,老年人穿鞋先壞后跟。
看起來似乎很簡單的道理,但在未被揭出之前,就極難被注意??梢钥闯?,德爾蘇的讀蹤能力不僅僅是能迅速發現別人沒有留意到的東西,而且能夠綜合在森林中積累的經驗和對人情事理的體察,做出合乎情理的判斷。這是更重要的方面。在森林中跟著德爾蘇尋蹤分解很有些讀偵探小說的快樂,屢屢為他的本領驚嘆,但德爾蘇最令人感覺珍貴之處還不是這種在原始森林中生活的本領之高強,而是在這個人身上,存在著一種極為淳樸的原始民族的勤勞與善良,它們使得德爾蘇將其一身的本領總是用之于關心和照顧他人。在初識不久后,有一天他們在一個獵人的空窩棚中過夜,第二天早晨離開前,德爾蘇劈了柴,弄來些樺樹皮,把它們全部垛在窩棚里。阿爾謝尼耶夫以為他是想要把窩棚燒毀,德爾蘇卻向他要一撮鹽和一把米,用樺樹皮把火柴包好,鹽和米也用樺樹皮包扎起來,掛在窩棚里。他還把蓋在窩棚外的樹皮補好,這才準備出發。于是阿爾謝尼耶夫又以為他是打算將來返回到這里,德爾蘇卻回答說,這樣無論誰來,找得到窩棚、干柴、火柴和吃的,就不會死掉。
阿爾謝尼耶夫(左一)和隊員
讀到這段記述時,很難不像阿爾謝尼耶夫一樣,為德爾蘇身上留存的原始民族的這種無私的助人與自助精神深深震撼。只有在離開之前,為他日森林中不知何時會來的陌生人準備好米、柴和鹽巴,有一天自己在絕境中才有可能遇到相同的援助之手。但德爾蘇不是懷著得到報償之心的,這是一個只關乎給予的契約,他只是極其自然地遵守。在考察過程中,德爾蘇往往也是照顧人的那個角色,當大家已停下休息時,他還在忙前忙后,或是和阿爾謝尼耶夫一起去考察、去為隊伍打獵,在有危險的夜里,常常主動承擔起看守篝火的責任。有德爾蘇在,就使人感到放心,原始森林中仿佛沒有他解決不了的困境,無論遇到什么,他馬上就可以想出辦法解決。他救過許多次同伴的命,遇到危險時,總是設法讓別人先脫離危險,然后才考慮自己。和阿爾謝尼耶夫在興凱湖單獨考察時,歸途迷路,遇上暴風雪,是德爾蘇讓阿爾謝尼耶夫一起拼命割草,并在阿爾謝尼耶夫因為疲勞失溫失去知覺后,為兩人搭建了溫暖的雪下窩棚,利用大雪和草棚的保暖功能,安全度過了暴風雪的寒夜。在大克馬河渡河時,木筏將要靠岸,又被急流重新沖走,同伴的撐竿折斷,就在木筏快要撞上石頭時,也是德爾蘇把沒有明白過來的阿爾謝尼耶夫扔進水里,讓他游上岸,自己獨留在木筏上,在木筏撞上石灘粉碎前,抱住河中一根倒木,最后是讓同伴放倒河邊云杉,借助大樹爬上來的。阿爾謝尼耶夫充滿感情的描述,使得這些故事讀來都十分驚心動魄又感人肺腑,當德爾蘇終于成功脫險時,我們簡直要隨之歡呼起來。
作為深山中久遠的原始民族的一員,德爾蘇還保留著一些原始民族的習慣,他總是把打來的獵物分給別人,哪怕是住在附近不認識的人。這種原始民族的平均主義,在現在的人看來有種不可思議的單純。赫哲人把自然萬物都看作是有生命的,不管是老虎、野豬、飛鳥,還是河里的魚,森林中的其他野獸,甚至是天氣、水、火,德爾蘇都把它們看作是和人一樣的、有情感有好壞的“人”。水像人,因為“他會叫,會哭,也會玩”;火也和人一樣,它一會明亮,一會暗淡,變幻出不同的形狀。他把不好的東西都叫“壞人”。他崇敬老虎,因為曾在森林中獵殺過一只已經準備走掉的老虎,在年歲漸長之后,常覺負疚和恐懼,不再獵殺老虎。每次他們在森林中遇到“阿姆巴”(老虎)的腳印,都是一個緊張動人的故事。在這個原始森林中的民族的歷史里,早已形成了尊重自然、敬畏自然的認識,不利用人類的特長去濫殺其他鳥獸,因此,德爾蘇也從不濫殺多余的獵物,更不會如當時很多西方人一樣,將獵殺視為一種樂趣。他阻止士兵們有時無謂的獵殺,對于考察過程中有時遇到的其他民族的濫捕濫殺,也總是會感到深深的憂慮。在除了為基本的生存而打獵之外,德爾蘇對森林的愛延及所有動物。有一次,阿爾謝尼耶夫把一塊吃不掉的鹿肉扔進篝火里,德爾蘇看見后,連忙把它從火里搶出來,扔到一邊,并責怪他怎么可以白白把肉燒掉,人走了,別的人會來這里吃。阿爾謝尼耶夫說這深山老林中還有誰會來,這時,德爾蘇驚異地說:“怎么有誰?貉子啦,獾子啦,還有烏鴉啦;烏鴉的沒有——老鼠的來,老鼠的沒有——螞蟻的來。深山老林,各種各樣的人都有?!庇谑前栔x尼耶夫明白:德爾蘇不僅關心人,還關心動物,甚至關心像螞蟻這樣的小生物。他熱愛原始森林和棲息在其中的一切生物,并且千方百計地關心它們。
這個赫哲族獵人雖然幾乎一輩子不出原始森林的區域,不知道進化論和食物鏈,卻在與自然淳樸而深入連接的生活中知道了任何一種生物都與它周圍的環境環環相扣,而人類是其中力量尤其大的一環,因此更應注意這一點,不浪費森林中的任何事物。書中有一處寫到德爾蘇的背囊,這一點表現得尤其明顯。有一天阿爾謝尼耶夫扔掉了一個空酒瓶,德爾蘇看到后飛快地跑過去,抓起了瓶子,怪他不該扔掉。對于森林里的原始住民來說,空瓶子是無比珍貴的東西。之后阿爾謝尼耶夫看了德爾蘇的背囊:
當他把自己的東西一件件從背囊里取出來的時候,我越來越驚訝。那里面什么都有啊!空面袋、兩件舊襯衣、一卷細皮帶、一小捆繩子、舊翁得、子彈殼、火藥袋、鉛彈、一小盒火柴、一幅帳篷布、一塊狍皮、混在煙葉里的一塊茶磚、空罐頭盒、錐子、小斧頭、小鐵盒、火柴、火石、火鐮、松明、樺樹皮、一只小罐子、杯子、小鍋、土產小彎刀、筋線、兩根針、空線軸、不知名的干草、野豬膽、熊牙和熊爪、麝蹄、一串猞猁爪、兩個銅紐扣和一大堆別的破爛。我發現其中一些東西是我從前在路上扔掉的。顯然,他全都撿了起來,背在身上。
我仔細看了他的東西,分成有用的和沒用的兩部分,勸他扔掉足有一半的破爛。德爾蘇懇求我什么都不要動,說保證每件東西以后都會用到。我不再堅持,并決定今后事先沒征得德爾蘇的同意,什么東西都不扔掉。
這物盡其用的生活,在鄉下長大的我看來別有感觸。從前鄉下的人也是幾乎不產生多余的垃圾的,擇的菜梗菜皮,可以喂豬喂雞,或是倒在土地上腐爛,剩下的飯菜也是用來喂家禽家畜;打碎的碗片不扔,可以用來刮洋芋(土豆)皮,舀水的瓢用葫蘆制成,輕飄飄浮在水缸上。就是后來塑料制品出現后,也只是一些水桶、筲箕籃子、水瓢之類可以長久使用的日用品,不到用得破了不會扔掉,不像如今身處塑料環伺的世界,幾乎買不到不用塑料包裝的東西。而這些原始森林中的住民,是怎樣在這一年中大部分時間艱苦寒冷的地方生活,只問自然要那滿足生命最本分的東西,而不要更多啊。德爾蘇所有的財富就是這一個背囊,夜里他在身后插上樹枝,把帳篷蒙在枝條架上,把狍皮鋪在地上,坐在上面,披上皮襖,抽起煙袋,幾分鐘后就坐著睡著了。阿爾謝尼耶夫看著,心想,他的一生都將這樣度過,為了生存,這個人付出了多么艱辛的勞動,經歷了怎樣的苦難!但這個捕獸人未必愿意放棄自己的自由。德爾蘇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他是幸福的。阿爾謝尼耶夫的理解是懂得德爾蘇的。書里寫到近海與山溪區域的原住民烏德海人,過的也是一樣艱辛的生活。在庫松河附近,阿爾謝尼耶夫遇到一個冬天在外面睡覺不點火堆的烏德海人,擔心他會凍壞,結果跑過去一看,這個老頭穿著鹿皮翁得(土著的一種靴子),頭上戴著白風帽和一頂插著貂尾巴的帽子,頭發上掛滿白霜,后背也是一層白霜,睡得非常安穩。這些烏德海人住在水邊的帳篷里,漫長寒冷的冬季使他們早已習慣嚴酷的天氣,適應了它的訓練。孩子們從小冬天就穿得很單薄,在外面干活兒,如果有誰想躲進帳篷里比其他孩子多烤一會火,就會被父親攆出去。阿爾謝尼耶夫提醒父親這個孩子凍僵了,這個烏德海人回答:“讓他去習慣吧,不然他會餓死的?!?/p>
要想在原始森林中長期生存下去,就得能經受住這大自然冷酷無情的考驗。不過,這兒的原始住民與原始森林和諧相處的畫面,隨著移民的迅速增多,在那時已漸被破壞。書中寫到伏錦村的村民們對待狩獵的態度很嚴肅,他們規定狩獵時不許觸碰母鹿和幼鹿,在發情期不殺公鹿,自己劃出禁獵區,互相保證不在那里打獵。這對保護森林中的野獸資源具有重大意義。但是后來移居來的俄國人不承認這項規定,開始濫捕濫殺,而他們對此毫無辦法。在錫霍特山脈的庫盧姆別河考察時,他們看到下套捕麝的朝鮮人的套子:
我們查看的麝窖共下了22個套子。朝鮮人在其中的4個套子上找到了3只母麝,4只公麝,都已經死了。朝鮮人把母麝拖到一邊去,扔在那里喂烏鴉。問他為什么扔掉捕獲的動物,他們說,只有公麝才有貴重的麝香。中國商人從他們手里收購麝香,1盧布一個。至于麝肉,有一只公麝就足夠他們吃了,明天他們還能捕到這么多。據朝鮮人說,一個冬季他們能捕到125只麝,其中75%是母麝。
這種捕殺,尤其是對具有重要的生育價值的母麝的捕殺,對森林資源的破壞和浪費是觸目驚心的。阿爾謝尼耶夫說:“這次考察帶給我很煩悶的印象。無論走到哪里,到處都會碰到濫伐濫捕的現象。在不久的將來,有著豐富動植物資源的烏蘇里地區就會變成一片荒漠?!痹谘睾5貐^的小霍別河,他們又看到嚴重的濫捕濫殺現象,鹿窖綿延了二十四公里,有七十四個能用的陷阱,儲物倉里,堆滿了一捆一捆、重達七百公斤的干鹿筋。房子的墻上晾著近百張海狗皮,全是小海狗皮。德爾蘇說,周圍的一切很快就會被統統殺光,再過十年,鹿、紫貂、灰鼠應該全都會不見了。
因此,書中的描述常常又使人感覺到一種悲哀的情感,這不僅是獵捕動物時人自然感覺到的,也因為一百多年后的我們,知道這片原始森林后來急遽的消失和衰落。他們在一起時也曾說過以后這原始森林中的生活該怎么辦,德爾蘇回憶起自己小時候,最后又問了一遍:“以后的,怎么過呢?”阿爾謝尼耶夫安慰他說:“沒關系,老頭兒,咱們這輩子夠用的了。”這句話像是一句讖言,不僅是后來德爾蘇的死去,阿爾謝尼耶夫也在一九三〇年最后一次考察阿穆爾(黑龍江)下游地帶的原始森林回來后,因肺炎去世。本書一九三〇年版的序中,他寫道:
這個地區的大部分原始處女林已經被燒光,代之而起的是一片片落葉松、白樺林和白楊樹林。在過去老虎吼叫的地方,如今機車轟鳴;從前稀落孤單的捕獸人居住地,如今出現了一座座俄國大村莊;異族人已經離開,去了北方,原始森林中的野獸數量銳減。
這個地區喪失了自己的本色,正經歷著文明所帶來的不可避免的變化。變化主要發生在烏蘇里地區的南部和烏蘇里江右側各支流的下游地帶,而在北緯45°以北的錫霍特山區,則完全保留了荒漠山林的原貌。
這種消失對于我們來說,又更多一層痛惜的意味。美麗壯觀的原始森林,一邊向人類展示著它錯綜復雜的美與豐富,以及令人敬畏的力量,一邊又顯示出它逐漸被加深的傷痕。那美麗和壯觀因此帶有一種落日余暉的色彩,仿佛森林中黑夜來臨前的黃昏鳥兒們最后的活躍。這隱隱浸入的悲哀也和德爾蘇不幸的命運有關:因為德爾蘇是那樣善良、能干,使身邊所有人感到安全、可靠,尤其使人為他不幸的命運而傷心。書中不多幾處提到德爾蘇懷念去世的親人,都使人感到十分沉浸的悲傷。當考察進行到大半,德爾蘇發現自己的視力漸漸變差,不能看見獵物,這是命運給他的另一重擊,對于一個在原始森林中以捕獵為生的獵人來說,這一變故是致命的,也最終導致了德爾蘇的死亡。此外是故事中其他人生活的不幸:原住的烏德海人染上天花,人數大減,染上吸食鴉片的惡習,被移民奴役……這些當時真實的生活都讓人感覺難過與沉重。
不過,吸引我們沉浸其中的最終不是悲傷,而是那隨時變化的自然,和與這自然相襯的質樸的生活??疾礻牬┬杏谠忌种?,為我們揭開那如今看起來遙遠得接近于夢幻的過往。森林中隨時的見聞,無論是林中各種各樣的鳥兒,出沒的走獸,還是森林或海濱的日月晨昏,隨便一處,每每讀來都非常動人。哥薩克人怎樣循蜂找蜜,或大熊如何費盡心機想要掏出蜂巢里的蜂蜜,或是怎樣防森林中的“小咬”(一種蚋),這些隨處可見的段落,讀來都十分有趣,使人感覺新鮮又能增長見識。甚至只是略述林中植被的文字,在喜愛自然的人讀來,也充滿欣欣的生之魅力。不過最有意思的仍是考察的故事,因為條件的艱難,在很多時候更接近于探險,在遇到連續的暴風雨、暴風雪,或是連續陰雨天后忽然爆發的山洪,或是在林中遇到阿姆巴的足跡,或是遭遇斷糧的危險,經受饑餓的折磨,看他們如何在德爾蘇的帶領下(通常,因為德爾蘇的經驗豐富,總是能夠提前帶領大家做好準備),歷經艱難險阻,最后終于脫離困境,重新踏上路程;或是可以又一次干爽溫暖地坐在篝火邊喝茶談笑。我們也終于能從這緊張里放松下來,從心底里為他們感到快樂,好像我們是跟隨著他們一起在原始森林中經歷了這驚心動魄的一切一樣。當地居民的生活,例如還保留著較多原始習俗和語言的烏德海人,在河邊樹皮搭成的帳篷中生活,如同魚擅長游水一般擅長行舟;年輕的烏德海人在冬天的森林中圍獵野豬,用爬犁滑雪,執扎槍追逐,是那么迅捷驍勇,充滿生命力。勤勞的中國移民的生活,也很有趣。他們在原始森林中捕貂、挖參、種地,或是在海濱曬螃蟹肉、干貝,撈海帶,撈扇貝,烏德海人如何在冬天的冰上捕魚。如此種種讀來都非常有意思,同時也令人感到遺憾,為這后來因為人類的過度攫取而急遽衰落枯竭的一切,它們曾是如此美麗而豐盛。故事的最后德爾蘇死去,正是因為他不能放棄自然的生活,他的死因此仿佛成了這種消逝的某一象征。在這部書里,使人感動的另一方面是阿爾謝尼耶夫與德爾蘇的友誼,德爾蘇是如此使人眷念,這和阿爾謝尼耶夫對德爾蘇的眷念不無關系。德爾蘇對他也懷著同樣深厚的感情。到最后,德爾蘇死后,書雖然結束了,人卻久久不能從這充滿了善美與動蕩的故事中醒來,因為它懷著愛與美之心,記錄下了地球上曾有過的具有永恒價值的自然與生活。
??????本文首發于《書城》(2023年3月號),澎湃新聞經《書城》授權刊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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