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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海斌評《榮祿年譜長編》︱閱乎風教,以譜證人

復旦大學歷史學系教授 戴海斌
2023-03-25 12:12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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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祿年譜長編》,王剛編著,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22年12月版,1176頁,456.00元

清光緒二十九年(1903),新政啟動后第三年,清亡前八年,文華殿大學士、領銜軍機大臣榮祿在京病逝,清廷追謚“文忠”。時人評論“綜光緒一朝,榮文忠公實為此中樞紐,文忠沒而國運亦淪夷”(陳夔龍《夢蕉亭雜記》)。對于這樣一位權尊勢重、影響國運匪淺,生前已然謠謗纏身,身后又難蓋棺論定的晚清重臣,坊間流傳“形象”言人人殊,學術界也一直缺乏有深度的專門研究。如果說,數年前馬忠文先生撰著《榮祿與晚清政局》(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一書,改變了“長期以來除了簡略的官修傳記和幾篇碑傳文,沒有一部有關榮祿的完整而具有較高學術水準的傳記或專著”的現狀(金沖及語),那么新近出版的王剛編著《榮祿年譜長編》,應為榮祿資料蒐集、整理與研究領域的又一大學術創獲,或當得起為本書作“序”的尚小明教授所贈“引征詳贍”“考訂扎實”“評判允洽”諸判語。

年譜由紀傳和編年二體史書演變而來,按梁啟超的說法,也是“人的專史”之一種。他在總結清人“傳記及譜牒學”成就時,嘗申論“后人補作或改作昔賢年譜”之難,不僅在于作者之去譜主“近則百數十年,遠乃動逾千歲”的客觀條件,更在于譜主材料“蒐集”與“裁斷”之于作者的考驗——

是故欲為一名人作一佳譜,必對于其人著作之全部,貫穴鉤稽,盡得其精神與其脈絡。不寧惟是,凡與其人有關系之人之著作中直接語及其人者,悉當留意。不寧惟是,其時之朝政及社會狀況,無一可以忽視。故用一二萬言之譜,往往須翻書至百數十種。其主要之書,往往須翻至數十遍。資料既集,又當視其裁斷之識與駕馭之技術何如,蓋茲事若斯之難也。(《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清代學者整理舊學之總成績(三)》)

榮祿一生不以文字見長,且為人深沉,不擅動筆墨,出自本人之手的文獻資料原就有限(包括記敘其家世的少量傳記資料;職務相關的官方文書如奏折【片】、奏案、呈文、咨文;致友朋函札、電文;自撰詩文等),加以曾經遭戰火毀損,存世者寡少。至于其他官、私記載如清國史館編“履歷冊”“列傳”私撰行狀、神道碑、墓志銘、時人筆記、日記、文集、年譜、地方志、報刊報道等,成文時間不一,又散落全國各地甚至海外,搜羅非易。王剛白手起家,盡其可能集中與譜主相關各類型史料(據作者自述,經過不同時期的增補,搜集資料的總篇幅“定格在196萬余字”),進而連類鋪陳,對比裁斷,制成一近一百二十萬字之“年譜長編”,其難度可想。這樣大部頭的“資料集”絕非率爾操觚之作,而是經歷了長期的準備。從2007年攻讀碩士時期起心發愿,開始“榮祿與戊戌政變”的專題研究,至2014年在北大歷史系以博士學位論文《榮祿與晚清政局》答辯畢業,再到今天推出《榮祿年譜長編》上下卷,誠可謂念念不忘,必有回響。王剛自嘲“收集榮祿史料長期以鉆牛角尖的方式進行,缺少開闊、審慎的學術規劃”(自序,第2頁),而或正由這一種迂執的學術態度,幫助成就了一件近乎“無中生有的志業”。

馬忠文著《榮祿與晚清政局(典藏版)》,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2年

吾國史學著作以“長編”名者,初始自南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長編”近似“博而得其要,簡而周于事”的編年體史學著作之初編,其“義例”一如司馬光之言,“寧失于繁,無失于略”,李燾承認自己的著作尚無資格徑稱《續資治通鑒》,只能稱作《續資治通鑒長編》,若有司馬光一類史學大家“刪削之”,方有可能成一垂諸永久的經典。按民國前編撰年譜,似未見用“長編”作書名者。一般而論,“敘一人之道德、學問、事業,纖悉無遺而系以年月者,謂之年譜”(朱士嘉《中國歷代名人年譜目錄序》),民國后新出現的“年譜長編”更得資料之詳,并以采錄標準較泛、“所收材料尚待刪補”(《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例言》),還包含“初稿”“未定稿”的意味。不過,晚近刊行的許多“年譜長編”,重在最大限度地集成史料,其形式等于年譜或年譜簡編的擴大版或升級版,“長編”之意義也只能體現于規模和篇幅。所以有學者感嘆“近三十年來,忽然一下子涌現了一批數量驚人的年譜長編”,“這些年譜長編撰著者和出版者,似乎也全然不知道‘長編’一詞的本意,因為,事實上這些撰著者和出版者全然都沒有今后‘刪削之’以為定稿而再版的打算”(陳福康《“年譜長編”的“長編”是什么意思》)

作為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策劃出版“晚清以來人物年譜長編系列”的最新一部,《榮祿年譜長編》也可說是“預流”之作。王剛從編著者立場出發,清楚意識到“資料的收集既已不易,編寫時的取舍也是挑戰”,故而“學習了一些前輩學者編纂的年譜長編,略知近代以來關于‘年譜長編’的宗旨和體例”,經過反復權衡,不僅大力篩選“長編”資料,“取最能反映譜主思想與活動者”,而且反思學界已有的若干約定俗成的方法,對“長編”體例有所變通——

緣榮祿沒有一個資料集,這對他本人及晚清史之研究來說,殊為不便。所以,編輯原則似應以呈現資料為第一,知人論世則在其次。因此,在資料取舍上,我大概遵循這一原則:未刊資料或冷僻的已刊資料,應收盡收。例行公事者也錄其題名和出處。常見的已刊資料,則提綱挈領,力求其簡。另外,榮祿前、后半生地位不同,相應的資料多寡也不成比例。大略言之,甲午前資料較少,成文后“長編”篇幅不過每年數頁或數十頁;而甲午后竟有上百頁者。為便于讀者循某一線索快速定位,筆者在甲午后每年的正文前加上“提要”。這些變通從初衷來說,都是為了研究之便。(自序,第3頁)

如此,一方面保證了“呈現資料”的優先性,盡可能高效地披露譜主相關重要材料,另一方面也發揮了作者的研究優勢,以“提要”“按語”等形式提清脈絡、辨證材料,突出“長編”的研究性。就前一方面而言,“長編”首次系統整理刊布的譜主相關較大宗資料,包括第一歷史檔案館藏《軍機處錄副奏折》《宮中檔硃批奏折》,以及近年新公開的“步軍統領衙門”“兵部—陸軍部”“醇王府”“神機營”等多個全宗中的大量未刊檔案,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藏《榮祿存札》《榮祿存各處稟稿》及榮祿朋僚存札(如《李鴻藻存札》《鹿傳霖函稿》等),清華大學圖書館藏《榮祿函稿底本》未刊部分,國家圖書館藏《世篤忠貞錄》《先繼妣顏札太夫人行述》,日本防衛省防衛研究所藏《陸軍省大日記·參謀本部關系文書》等,為研究者提供了莫大便利。

日本防衛省防衛研究所藏《陸軍省壹大日記》(1901)

“長編”上卷始自道光十六年(1836),止于光緒二十五年(1899),合計六十四年,僅戊戌(1898)、己亥(1899)兩年,即幾占篇幅之半(344-570頁),下卷則只收錄光緒二十六年(1900)至二十九年(1903)四年的內容,乍看畸輕畸重,似篇幅失衡。當然,這首先取決于譜主存世文獻數量的現狀,更深層原因則在于榮祿仕途歷程的前、后明顯差異,造成前、后半生相對應資料的多寡“不成比例”。榮祿長期受寵于慈禧太后,歷任內務府總管大臣、戶部侍郎、西安將軍、總理衙門大臣、兵部尚書兼步軍統領、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大學士兼首席軍機大臣等諸多要職,尤以戊戌后地位最重,朝廷大小事務幾乎都有其參與或主持,王剛在編排史料和史事時非常注意先后呼應,對榮祿處理各類公務相關的材料幾乎逐日征引,連貫排比,在此意義上,“年譜”中若干時段已接近于“日譜”。我和尚小明教授的感受是相似的,“閱讀本譜宛如閱讀一部經過精心別擇的晚清歷史資料集,特別是關于甲午戰爭、戊戌政變、義和團運動與八國聯軍侵華以及新政開端史的資料集”(尚小明“序”)。“長編”的價值已經超越譜主個體范疇,更關乎“其時之朝政及社會狀況”,有不同閱讀目的的讀者,可自取一瓢飲。在個人特別感興趣的庚子、辛丑部分,便有不少富有興味的發現,如“東南互保”“督辦軍務處”“行在軍機處”“行在電報局”“督辦政務處”等專題,作者將散在四方的材料捉置一處,線索匯聚,意義頓明,令人獲益不淺。

“長編”中另有一大類以往并沒有受到研究者高度重視的史料,即各地各級官員、門生故吏和戚友私下請托榮祿提攜或辦事的函札。據作者整理爬梳,《榮祿存札》收錄其自庚子夏至去世前(1901年6月至1903年4月)不到三年內各地官員的來函,其中涉及請托者竟有三四百件之巨。這類數量龐大的請托應酬函件,仿循格套,信息零散,看似無太大價值,然而內中“清楚記錄了請托者的身份、心理和逢迎饋贈等請托手段,對于考察晚清官場的幕后運作,有著不可多得的價值”(王剛:《從〈榮祿存札〉看晚清官場請托》,《歷史檔案》2013年第2期)。清人章學誠謂“以譜證人,則必閱乎一代風教,而后可以為譜”(《劉忠介公年譜敘》),“長編”作者也是一位有心人,詳備載錄形形色色的“人情”故事,為我們深刻感受和理解譜主所處時代風貌供給了珍貴的素材。

杜春和等編:《義和團資料叢編·榮祿存札》,齊魯書社1986年

年譜之業,非僅于羅列異文,隨人觀玩,便可謂史家之能事畢矣。如梁啟超所言,“資料少既苦其枯竭,苦其罣漏,資料多又苦其漫漶,苦其牴牾,加以知人論世,非灼有見其時代背景,則不能察其人在歷史上所占地位為何等”(《中國歷史研究法》)。王剛在史料考辨方面頗下功夫,凡厘清史源、訂正時間、鉤稽故實、比較異說,皆以按語或注釋一一說明,體現出不俗的研究素養。書中辯駁、校正舊說之處甚多(前輩學者、當代同仁均有),逕論“此說不確”“此節不確”“都不確”“此說有不確之處”“此說當不確”“此處稍有不確”“此說不確之處甚多”“其說不可靠”“此說亦不可靠”(見第3、29、31、183、236、277、356、411、419、421、477、502、543、552、587、615、618、638、641、646、797、822、1020、1034、1049、1087、1110頁等處),態度剴切爽直,結論斬截利落。此處僅就印象深刻的幾例略作申說。

當清宮檔案尚未大量刊布之前,早期晚清史研究不得不倚重時人載記(尤以形成背景各異的各種“小說筆記”為大宗),在史觀上則不能跳脫出“后辛亥革命”的時代氛圍,論家筆觸多集矢于總結或批判“亡清”的教訓。從新、舊或戰、和立場出發區分歷史人物,以“帝、后之爭”為表征的宮廷矛盾漸成為解釋晚清政治史的一條主線,并統攝“恭、醇之爭”“南、北之爭”等政治派系運作,這一解說模式在石泉著《甲午戰爭前后之晚清政局》(1948)已見雛形,后高陽、林文仁等人著作持續加以闡發,影響至今。榮祿一人歷經道、咸、同、光四朝,長期身居中樞,與滿漢、南北、新舊各派政治力量關系微妙,也是溝通各派的關鍵人物。在他身上,附著了許多以訛傳訛、未經驗證的“說法”。“長編”多處對話陳說,以“剝筍”之法,層層剝去當時及后世渲染的顏色,力求還出譜主本來面目。如論者多謂同治帝駕崩之際(1874),榮祿因“擅動樞筆”而結怨沈桂芬,并以此作為“南北之爭”之論據。王剛考證源流,揭出此說本于陳夔龍《夢蕉亭雜記》,“陳夔龍與譜主雖有師生之誼,但訂交是在甲午后,故他對譜主早年經歷并不熟悉,所記多系傳聞,此段記載尤為荒謬”,其駁論三層環環相扣,理由如下:

其一,同治彌留之際,沈桂芬入宮時間早于文祥和譜主,并非遲到。(可參見《翁同龢日記》)。其二,即便文祥因病不能擬旨,在場軍機大臣尚有恭親王、寶鋆、李鴻藻等,弘德殿大臣尚有翁同龢、徐桐等,其資歷均高于譜主。何能均推讓譜主執筆?其三,譜主不由科舉出身,平生不以文字見長,如此至大至重之恩詔、遺詔,何能勝任?(84頁)

又,光緒四年(1878)十月,貴州巡撫出缺,有論者謂榮祿曾獻言于慈禧太后,將軍機大臣沈桂芬外放黔撫,此系“榮祿由內廷路線對沈桂芬及南派所進行的反擊”,“沈、榮對抗進入白熱化階段”,而當時榮祿背后的奧援為北派清流領袖李鴻藻(林文仁:《南北之爭與晚清政局——以軍機處漢大臣為核心的討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91-94頁)。其說所據,系陳夔龍、文廷式等近人筆記。按傅斯年的史料學觀點,“官書失之諱,私記失之誣”,“后之學者,馳騁于官私記載之中,即求斷于諱、誣二者之間”(《史料論略》)。王剛能于官書、私著等量齊觀,詳辨而慎取之,指出陳、文兩家所記“自稱直接或間接得之于譜主之口,但不合實情之處甚多”,又據《宮門抄》,考出“譜主十八日以來一直出差,二十六日歸來請安,但未蒙召見”,二人筆記“所述本就可疑,再據以推斷譜主系二十五或二十六日進言更屬荒唐”(143-144頁)。同年十二月,榮祿遭開缺,被革去“工部尚書”“總管內務府大臣”等職,為其仕途一大跌蹉,舊說亦將此視為李鴻藻、沈桂芬政爭之一部分。王剛亦力辯榮祿為“北派之代理人”之說不可靠,“總之,陳夔龍所記不可信,今人據以解釋晚清‘南北之爭’尤屬牽強”(146頁)

《夢蕉亭雜記》書影

戊戌變法失敗后,時人有言“素知后帝不睦,變法非其時也”(費行簡《慈禧傳信錄》)。實際上,此類說法多是在知曉政變結果后追溯前史,帝后矛盾公開化、慈禧太后政治形象負面化,都會影響人們看待戊戌前宮廷關系的眼光。“后帝不睦”究竟始于何時?學界追溯往往過于隨意,無視早期帝后君臣交往模式的微妙性,扭曲甚至夸大矛盾。如光緒二十年(1894)十月,慈禧太后召見樞臣于儀鸞殿,宣布瑾、珍二妃種種劣跡,著降為貴人。清人筆記常以此事證“帝黨”“后黨”之說,并將榮祿歸為“后黨”。王剛以為此說“武斷”,“是時帝后雖有隙,但并非對立關系,彼此皆無樹黨之舉。譜主政見(比如和戰問題)隨事而異,并非專右慈禧而忤光緒”(245頁)

此前筆者在評論馬忠文著作時,曾指出一點:“關于榮祿其人,無論生前身后、朝野內外,都有各種各樣的說法,不止于有污名化傾向的康梁宣傳話語,也有據說出于辯誣目的而形成的《景善日記》這樣的偽造文本。所謂真偽,不過相對問題,‘最要在能審定偽材料之時代及作者而利用之’(陳寅恪語),考察榮祿有過何種形象、經由怎樣的途徑形成現有認知,這雖已是另一話題,但與研究‘榮祿與晚清政局’并不脫節。”(《仕途得自“武”事,謚號卻為“文忠”》)《榮祿年譜長編》所著眼者,主要還是譜主本尊的言論行止,但在史實考訂、史料辨疑的過程中,常常需要對話康、梁,一定程度上也觸及了“榮祿形象的流變與形成”問題。王剛對此抱有清晰認識,并且加以精辟的解說:

百日維新前,譜主與康有為之關系既已不睦。六七月間天津廢立傳聞四起,康有為據此敵視譜主更甚。七月底、八月初,楊崇伊、曾廣漢等赴天津見榮。康更相信譜主有政變陰謀。其拉攏袁世凱圖謀政變,也是為對抗譜主之需要。故康心目中,譜主為反對新法之舊臣、圖謀廢立之元兇、后黨集團之中堅。新法所以不行,引袁所以失敗,政變所以發生,譜主都是西后之外罪魁禍首。是以政變之后,康據此印象丑詆譜主。作為宣傳文字,此類記載合乎情理,但常不合乎事實。而近人筆記或教科書,又常采康、梁文字以記譜主言行、立場,譜主之歷史形象不免臉譜化。(478-479頁)

如李希圣所作《庚子國變記》,初刊于光緒二十八年(1902),書中對榮祿頗多抨擊之辭,一時流傳頗廣,為晚清著名筆記。該年正月,官學大臣張百熙奏《籌辦大學堂情形并推廣章程五條折》,另片請以吳汝綸為總教習,上諭允準。王剛據吳汝綸家書,揭示“張百熙得譜主拔識,遇事常以譜主意見為是”,所奏章程及人選事前已與榮祿妥商,他本打算重用有“妙才”之名的李希圣,“榮相指為康黨,遂止不敢用”;復由李希圣致汪康年函札,證實其人對變法持激進立場,希望太后“歸政”,“立場確與康有為接近”。榮、李二人既有“恩怨”可尋,則《庚子國變記》所記“恐未必為信史”(1042頁)

《庚子國變記》書影

在種類龐雜的近代史料中,報刊資料為最具特色之一大部門,尤其清季維新變法后,報刊輿論逐漸成為深度參與中國政治實踐的重要力量,其“史料價值”亦水漲船高。惟今人處理此類材料多持“拿來主義”,易流于粗疏,不甚措意于“說法”和“事實”之間的差距。榮祿晚年秉政之時,正是各類新式報刊興盛之際,作者對于此類材料也多有蒐羅,但在使用時嚴加別擇和審查。如1902年8月日本陸軍參謀本部報告引《北清日報》報道,有“榮祿得到李蓮英、西太后以及俄國后援,擬廢黜光緒皇帝而以其侄女婿溥倫親王繼位……作為回報,將西藏置于俄國的保護下”云云。王剛以長時段觀察此問題,參考同時期其他材料,進而斷論:“通觀譜主自戊戌以來對廢立問題之態度,此時不可能有文中之陰謀。此說之出,當是不滿譜主的外國媒體炮制。與此相關的西藏密約之說,亦可作如是觀。”(1099頁)

在人物研究或年譜撰著的作者群體中,似乎多見對于“傳主”或“譜主”自覺或不自覺的“移情”現象。“長編”文字很少此類情緒化的投射,落實在史料批判上,能夠一視同仁,而致力于揭示譜主與對手方之間一種“相對待”的關系。尤其難得的是,作者由文本信息的單純提取,進而注意到史料本身性質、源流、形成(包括收藏、傳播、編輯、出版等)諸問題,將史料研究與借助史料所欲解決的具體課題結合起來。如1902年3月,榮祿家世資料《世篤忠貞錄》由其幕僚袁勵準經手,交北京琉璃廠刻字鋪“龍云齋”印行,王剛便敏感意識到“此時交付印刷,當有特別用意”,“蓋譜主回鑾之后,因受列強追責及王鵬運彈劾等因,不利于人口,刊出家族‘忠貞’情形,可挽回一二”(1051-1052頁)

在《榮祿年譜長編》最終成書、臨近出版之際,作者還在檢討“新出史料的收錄情況不甚理想”,其主要是指第一歷史檔案館最近公開的若干全宗史料,“2022年8月之后的新出檔案,還是來不及收錄”,又張劍先生等主編、鳳凰出版社刊印的《中國近現代稀見史料叢刊》,自2015年以來陸續推出多輯百余種,其中《翁曾翰日記》《張佩綸日記》《唐烜日記》都有關于榮祿的文字,“我也一度努力追趕,但實在應接不暇”(自序,第3頁)。陳寅恪以為“考證之業,譬諸積薪,后來者居上,自無膠守所見,一成不變之理,但必發見確實之證據,然后始能改易其主張,不敢固執,亦不敢輕改,惟偏蔽之務去,真理之是從”(《三論李唐氏族問題》),以此語移視近代人物研究的史學工作,亦然。伴隨著近代史料層出不窮的勢頭、以及近代史研究視角的不斷拓展,學者自無“膠守所見,一成不變”之理,“榮祿研究”仍然是一個開放性的課題。

趙陽陽、馬梅玉整理:《唐烜日記》,鳳凰出版社2017年

最后,還有一個特別想表達的意思。在原本就非常擁擠、而且越來越“卷”的中國近代史學界,王剛不是榮祿研究道路上的獨行者,也同樣面臨“撞車”的風險。早在2011年,當得知馬忠文先生也在以“榮祿與晚清政局”為題做博士論文,出于畏難心理,他甚至一度有“另換選題”的打算。至于榮祿相關史料集的蒐輯匯纂,廣州的陳曉平先生也早著先鞭,粗具規模。但王剛最終還是“強硬著頭皮往下做”,并且幸運地得到了學術同道無私的幫助。他在“自序”中交代:

2016年,馬老師大作面世之際,他聽說我在編輯榮祿年譜,隨同新書寄來了不少資料。其中,他在臺北“故宮博物院”收集的“榮祿傳包”(內有《榮祿履歷冊》《榮祿列傳》等)最為珍貴,彌補了我收集資料的空白。編輯“長編”期間,當我發現一些新的史料線索常向他求助,承蒙他賜來若干檔案的全文。陳曉平先生收集榮祿史料,大約和我同時,2016年我去廣州開會,提出和他合編榮祿年譜,承蒙他欣然俞允。之后,我們互換史料(陳先生當時收錄的史料,也有80萬字左右,很多是我沒見過的),相約2019年編成。后來由于研究興趣轉向,他未能參與執筆,這是本書的一個巨大遺憾。雖然如此,論實際貢獻,他們其實都是本書的共同作者。

這讓我想起章學誠著名的“言公”之論——“古人之言,所以為公也,未嘗矜于文辭,而私據為己有也。志期于道,言以明志,文以足言。其道果明于天下,而所志無不申,不必其言之果為我有也。”(《文史通義·言公上》)我又想起在朝局混沌、世風澆薄的魏晉時代,固然不乏郭象這樣的“薄行”者將向秀《莊子注》竊為己有,但更有何晏見王弼注《老子》而不復注,鄭玄聽到素不相識的服虔講《春秋注》“多與己同”而以自己的注稿如數相贈的故事。當然,在無比推崇學術研究的“主體性”“原創性”,極端強調作者的“著作權意識”,同時變相鼓勵“卷得卷中卷,方為人上人”的當代語境下,挑起這樣的話頭顯得迂闊、甚且不合時宜。然“共同作者”一言,提示《榮祿年譜長編》具著作主名而不擅著作主權,雖是謙抑的話,卻仍讓我覺得感動。現代“學術生態環境”嚴酷如斯,真正學人身上某些本質的東西、“學問至上”的風骨與風度依然在發著光亮,予人以鼓舞的力量。

附:《榮祿年譜長編》的幾處手民之誤

第112頁:“金良”,當作“金梁”。

第26、60、246、289、331頁:“祈景頤”,均當作“祁景頤”。

第409頁:“駐日公使裕祿”,當作“裕庚”。

第535頁:“劉秉章”,當作“劉秉璋”。

    責任編輯:黃曉峰
    校對:施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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