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讀錢穆《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第十卷
錢穆一生著述甚夥,身后結集為《錢賓四先生全集》,洋洋五十四冊,由臺北聯經出版公司印行。前些年北京九州出版社推出《錢穆先生全集》,共五十七種、七十冊。大約可以說,《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以下簡稱“《論叢》”)是錢穆幾種特別有名的專著之外,最值得閱讀的。畢竟,通常認為錢穆擅長史學,尤以學術思想史研究功底深厚,貢獻卓著,影響深遠。
九州社《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
錢氏《論叢》,大陸目前有三種版本,一是安徽教育出版社的八卷本,2004年出版后未再版;二是三聯書店版,2009年初版,2019年再版,也是八卷本,在大陸較為通行;三是九州社的十卷本。
這套《論叢》我很多年前就想通讀,安徽教育版和三聯初版應該都買過,結果卻束之高閣。去年暑假從大學圖書館借來聯經版,將前八卷通覽一過,自是受益匪淺,對于最后兩卷,翻翻目錄,卻有點遲疑,沒有一氣讀完。第九卷還好,先挑自己感興趣的幾篇讀了,而后將剩余篇章也過了一遍。至于第十卷,光看目錄,就興味索然。該卷前五篇談孫中山,接著是十幾篇“總統蔣公”,剩下一半篇幅討論時政,主要是談他對大陸局勢的看法。不過,擱了一陣之后終于還是將第十卷通體讀了一遍,感觸良多。
通覽《論叢》前八卷,或前九卷,我看到的是一位對中國思想學術深有造詣的史學家——觀點對錯、論述是否周密暫且擱在一邊(實亦無力置喙),無論如何得承認著者文史兼通,淹雅博洽,深造自得,多有創獲。而讀罷第十卷,尤其是那些左一句“總統”右一句“蔣公”,使人不禁懷疑這位史學大家對現實的理解能力、對政治的把握能力,進而對他的歷史研究也不免惶惑起來。
一堆“蔣公”
且來看看錢穆這些“總統蔣公”吧。先看目錄:
《蔣“總統”七十壽言》(1956年10月31日《“中央”日報》)
《“總統”蔣公八秩華誕祝壽文》(1966年10月31日《“中央”日報》)
《一位高瞻遠矚的政治家》(原載1968年10月31日《“中央”日報》,1975年10月16日故“總統”蔣公奉厝大典,《“中央”日報追思特刊》重載,改題《蔣“總統”之高瞻遠矚》)
《“總統”蔣公大壽祝辭》(1973年10月30日《青年戰士報》)
《蔣“總統”與中國文化》(1975年10月12日《聯合報》)
《屢蒙蔣公召見之回憶》(1975年10月16日《“中央”日報》
《“總統”蔣公奉安誄辭》(1975年4月16日《青年戰士報》)
《蔣“總統”的哲學與思想第一講》(1976年故宮博物院追思蔣公逝世周年紀念講演辭,載是年4月6日《中國時報》)
《蔣“總統”的哲學與思想第二講》(1976年5月8日慶祝“國軍”軍官深造教育75周年紀念會講辭,載于是年7月7日《中國時報》)
《紀念“總統”蔣公九秩冥誕談復興中華文化兼覘當前國運》(1976年10月31日《中國時報》)
《故“總統”蔣公逝世三周年追思》(本文作于1978年3月)
《蔣故“總統”與中華民國——蔣故“總統”之政治事業》(1980年4月2日《“中央”日報》)
《先“總統”蔣公逝世七周年紀念辭》(1982年4月5日《青年戰士報》)
《先“總統”蔣公九六誕辰獻辭》(1982年10月31日《青年戰士報》)
看這些標題,大致就可以揣測其內容與旨趣。限于篇幅,此處略微尋章摘句,以見一斑。譬如,1956年,為慶祝蔣介石七十壽辰,錢穆寫道:“論蔣先生之所遇,實開中國歷史元首偉人曠古未有之一格;而蔣先生之堅毅剛決,百折不回之精神,誠亦中國曠古偉人所少匹也。”到了1973年,頌壽祝辭則說:“不僅為國家民族作救星,亦將為世界人類辟坦道。其為仁術,乃大莫與倫。”對于這類修辭,套用當下流行的話,一個是“真敢寫”,一個是“真敢受”!
《一位高瞻遠矚的政治家》這篇略好,至少從中可知蔣介石曾在孫中山百年誕辰之際提出復興文化“倫理”、“民主”、“科學”的三綱領。錢穆對這三綱領解讀道:
或曰:“總統”提倡文化復興之三綱領,倫理所以“盡己性”,民主所以“盡人性”,科學所以“盡物性”。竊謂“盡物性”亦當歸本于“盡己性”。
《蔣“總統”的哲學與思想》兩篇,或值得稍作解說。在錢穆看來,蔣介石自然是有哲學思想的,而且博大精深,所以帶著“十分惶慚”的心情講解“蔣公”思想。蔣介石著有《科學的學庸》一書,上篇為《大學之道》,下篇為《中庸要旨》,也就是說,這是蔣中正講國學。而錢穆號稱“國學大師”,由他來解讀一位“國學領袖”的思想,可謂適得其所。比起純粹的歌功頌德,這種“思想詮解”還算有一定的價值。
實際上,除了上述篇什,錢穆還有不少文字跟蔣介石有關。比如,《周公與中國文化》(《論叢》第一卷)是1956年為慶祝蔣介石七十誕辰而作的,《儒釋耶回各家關于神靈魂魄之見解》(《靈魂與心》)是1956年8月5日應“總統”詢問而寫的,《明初朱子學流衍考》(《論叢》第七卷)是1976年為紀念蔣介石逝世一周年而作的,《治統與道統——從中國文化看國父與故“總統”孫蔣二公及當前之學術界》(《論叢》第九卷)則是1977年4月2日在“中央”研究院紀念蔣介石逝世二周年之際的演講辭。
“屢蒙召見”
鄙見以為,在這一堆“蔣公”中,《屢蒙蔣公召見之回憶》(以下簡稱“《召見》”)也許是最值得一讀的。1974年,錢穆寫了《八十憶雙親》一文;1975年蔣介石去世,應報社約稿,錢穆撰文回憶“總統”召見之事。他在文中表示,“屢蒙總統召見一事,厥為我平生經歷中一大事”。這話并不夸張,與蔣介石的關系,擴大一點說,與蔣氏當局的關系,對錢穆1949年之后的人生走向有著重大的影響。
錢穆
據《召見》所述,1941年春末,錢穆在四川樂山武漢大學作短期講學,蔣委員長在報紙上看到消息,電話召見,但錢穆當時已返回成都,便婉拒了。翌年秋,委員長到成都,召見一百余人,住在成都北門外二十余里的錢穆是其中之一,第二天復與蔣介石談宋明理學,尤其是明末清初顧炎武、黃宗羲諸家。蔣氏熱衷傳統文化,尤其推崇宋明理學,這正中錢穆心坎。與最高領導人初次見面,“卻即談到理學上,而這正是我內心平日最看重、最愛研究的一項學問”。“我雖第一次獲見政府最高首領,又為我平日素所崇仰之人,但談話不到數分鐘,已使我忘卻一切拘束,歡暢盡懷,如對師長,如晤老友,恍如仍在我日常之學究生活中。”初次謁見,竟然讓錢穆產生知己之感。
1942年冬,因病赴成都療養的陳布雷通知錢穆,來年春必蒙召見,應早作準備。果然,1943年春,錢穆奉召赴重慶中央訓練團演講,并在蔣介石指示下,前往謁見吳稚暉。1944年冬,復蒙召見,再赴中訓團高級班演講,并奉命編纂《清儒學案》,遺憾的是四十萬字的手稿在教育部搬遷途中沉于長江。
此后,錢穆南下香港,創辦新亞書院,1950年冬到臺北,曾向“總統”報告新亞情形,懇請援助,得到“總統府之辦公費救濟”,直到數年后新亞獲得耶魯、哈佛援助才停止接受這筆款項。“此后我每年必來臺,每來必蒙總統召見,或賜茶,或賜宴,從容垂詢,必歷時始退。”有一次蔣介石身著中山裝返回官邸,碰見錢穆,當即換穿長袍馬褂,這一細節讓錢穆“懷憶無窮”。
1960年3月,將再次進行“總統”選舉。而在1959年9月,錢穆到臺北講“民族與文化”。有一天蒙受召見,發生了如下對話:
“總統”問我:“此次選舉,汝是否有反對我連任之意,并曾公開發表文字?”我答:“無此事。”“總統”隨[即]起身向書架取書。我言:“總統勿再檢此書,應是我1950年初到香港時所寫向政府進忠告,并非為選舉總統事而發。”我又言:“我曾面勸總統抽身下野,乃在成都初謁總統時所言。”“總統”言:“汝那次所言,我常憶在心。或許汝當時所言,誠對國事有益。今且問汝對此次選舉之意見?”我答:“今已時移境易,情況大不同。此待總統英明,內定于一心,斷非他人所能參預其意見。我當時勸總統下野,因見中山先生手創民國,開歷史上未之前有之大業;而此下形勢所迫,廣州再起,在國人心中,一若仍為一未成功人物。此對國人對我民族國家前途信心有損。總統抗日成功,亦歷史上前所未有之一大勛業。若總統在勝利后下野,明白昭示一成功人物之榜樣在國人心中,或可于國家民族前途有另一番甚深之影響。我當時意見只如此。然而情勢所迫,以至今日,總統在此奠定一復興基地,此又是總統對國家一大貢獻。然而多數國人,終不許總統不繼續擔負此光復大陸之重任。擔負此重任之最適當人物,又非總統莫屬。穆私人對此事,實未能有絲毫意見可供總統之采納。”
之所以不厭其煩地抄錄這段話,是期望讀者藉此了解一介知識分子在強權領袖下的姿態,稍微抽象一點說,知識與權力的關系,是我們理解知識人的一個重要視角。這個對話赤裸裸地暴露了權力的蠻橫無恥、知識分子的懦弱卑屈。錢穆這一番回答,實在叫人五味雜陳。對比胡適、雷震、殷海光等人,所謂“國學大師”,他的身子,連同他的學問,讓人感覺漸漸矮下去了。
點滴雜感
問題在于,究竟該如何理解錢穆這些歌功頌德的舉措。錢穆和蔣介石的關系,是很值得研究的題目。比如,蔣介石日記及港臺檔案里是否有相關材料,若能爬梳整理出來,對于進一步理解錢、蔣關系,必然是有益的。
再則,資料編輯對論世知人有何影響。倘若一直只讀《論叢》前八卷,突然讀到后面兩卷,尤其是第十卷,對錢穆的印象會發生怎樣的改觀?這是閱讀史、認知心理學的重要課題,同樣值得深入探討。
本文淺嘗輒止,最多只能算一個引子。不過,它確實引人深思。
上面提到,錢穆屈從于權勢、獻媚于當道,不由得讓人懷疑他治學的成績。更進一步,甚至有人會極端地認為,錢穆所心心念念的儒學在權力面前就是奴顏婢膝的,儒學是權力的幫兇,是為虎作倀、助紂為虐的。與之相對,很多人認為,幾乎被錢穆視為眼中釘的胡適,他所堅持的自由主義,代表了歷史的正向。因此,胡適是高于錢穆的,甚至認為胡適對中國傳統即“八股、小腳、太監”的解讀,比錢穆的“溫情與敬意”更有道理。這些恐怕都是似是而非的皮相之見。不可否認的是,這種意見的流行,反映了某種希望和寄托,不能視而不見。這里面的關鍵有二:一是如何找到適于比較的基準——否則很容易“失焦”,或者牛頭不對馬嘴;二是如何把握尺度——增之則太長,減之則太短。
當我們說錢穆無視現實、逢迎權勢時,是否意味著一定要貶低他的學術成就。如果有人主張,對一個人的政治判斷的了解,絲毫不應該影響對他學術研究的評判,那大概只能是美好的理想,在現實中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同樣的,我們能因為胡適所堅守的自由主義,就過高評價他的學術成績嗎?尤其是在新文化運動的颶風刮過數十年、乃至一百年后,再去評判胡適的學術,肯定和新文化初起時是相當不一樣的。毋庸置疑,胡適在近代中國思想史、學術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但關鍵在于如何較為準確地衡量和把握。另外,特別重要的是,胡適所代表的自由主義本身也應該成為檢討的對象,而不是視為天經地義的、無可置疑的。它本應成為學術研究的起點,然而不幸的是卻成了很多研究者努力的終點。如潘光哲先生所指出的,“為何胡適沒有深入思考美國民主制度的起源與缺陷,反而成為了‘美式民主的拜物教徒’,這一奇怪現象值得進一步探索。”(“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公眾號,《紀要|【文研論壇170】胡適的生活世界》,2023年2月23日)實際上,胡適身上有著濃厚的“科學崇拜”(即“科學主義”)和“民主崇拜”,如果能夠得到比較透徹的研究(對“科學主義”學界已有比較清醒的認識),后人才能真正在胡適的基礎上有所進步。研究一個人,本來是為了整全的理解(不是出于“原諒”“辯護”那種“理解”),結果卻異化成以“研究”為手段、為幌子的“崇拜”,這在我看來是本末倒置,既違背了學術的初衷,也毫無思想的力量。
回到錢穆身上。儒學在權力面前必然是卑躬屈膝的嗎?是不是孔孟思想阻礙了古老的中國走向現代化了呢?這些問題太大,寫幾本書也檢討不完。簡單地說儒家造成了“專制”,恐怕是過于直線思維了;完全否認儒家與“專制”之間的關系,恐怕也與歷史事實不符。中國歷史太長,我們且放在一邊,不妨看看與錢穆同時代的新儒家如唐君毅、徐復觀、張君勱等人的意見,顯然他們就不像錢穆那樣試圖接近權勢、依賴權勢。錢穆致力于為傳統政治辯護,否認“專制”,而徐復觀曾撰寫《良知的迷惘——錢穆先生的史學》,對錢穆作了嚴厲的批判。張君勱長達三十萬言的《中國專制君主政制之評議》,更是與錢穆《中國傳統政治》針鋒相對,對后者作了嚴厲的駁正。關于這個問題,任劍濤教授先后撰有《文化衛道與政治抉擇——以徐復觀、錢穆為例的討論》(《文史哲》2007年第2期)、《“良知的迷惘”——徐復觀、張君勱與錢穆的政治儒學之爭》(《清華社會科學》第1卷第2輯,2020年;感謝清華大歷史系張琦兄惠助),值得參閱。相比之下,有些討論錢穆政治觀的論作,就顯得太淺薄了。
當然,這里無意說徐復觀、張君勱就是正確的,錢穆就是錯誤的,這種判斷過于粗暴,失之簡率。錢穆誠然對中國歷史研究了一輩子,有很多洞見,有很大的貢獻,但他并不是神,他的探索也是站在一定角度去觀察的,這是他銳利的地方,也是他產生認知偏差、認知障礙的地方。他是在哪里跌倒的,為什么會跌倒?這是值得認真思考和研究的。錢穆如此,胡適也一樣,他們都不是全知全能的。這本是常識,但很多研究者一旦陷入資料的海洋,不知不覺就迷失了自我。學界有兩種怪現狀:要么不仔細閱讀他所呵斥的對象的著述,只是由于理念不合,甚或源于人云亦云,最終凝固為牢不可破的成見;要么過于沉醉于研究對象的境地,對其奉為圭臬,視若神明,差不多認為只要這尊神一出山,世界就太平了。這是兩種極端的現象,但現實中并不少見。
其實,今人研究前人、古人,無非是希望在具體時空下理解其所作所為,了解其長短利弊,從而汲取智慧,反躬自省,盡可能避免重蹈覆轍。當然,這恐怕也是一個美好的愿望。畢竟研究者也有各種短板,而且時移勢易,到頭來也許仍會感嘆“只緣身在此山中”。書不盡言,言不盡意。這不是一個積極向上的結尾,但愿它是一個啟人遐思的結尾。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