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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仁宇誕辰百年卻無人紀念:著《萬歷十五年》影響幾代中國人
1976年,為丙辰龍年,在中國歷史上,實為“驚天動地”的一年。
這一年,也是長沙人黃仁宇在紐約州立大學紐普茲分校任教的第九年。對于這位58歲的教授來說,急需出版一部著作來提高他的學術地位。在此之前,他只出版過一部《十六世紀明代中國之財政與稅收》(簡稱《明代財政》),銷量糟糕。他寄予厚望的另一部文稿《中國并不神秘》,在接連遭到芮沃壽與費正清兩位權威學者的否決后,再也沒有得見天日。
這一回,他決定將大歷史“切成薄片”,專門寫“16世紀末某一年發生在中國的事”。他選中了1587年,“中國歷史上無關緊要的一年”。他的寫作非常辛苦,也非常快樂。明代官吏絲袍上的繡金線,大理石橋及半月形大門,喇嘛寺上方盤旋的白鶴,廟里的鐘聲,司禮官低沉的唱名……他將一個年代的色聲香味鋪陳紙上,只為告訴他的讀者和同行:“現代中國所有問題的根源都在我翻閱的書頁中。”
1979年,在紐普茲家中,黃仁宇與妻子格爾共同校閱手稿。 本文圖片均來自“環球人物”微信公眾號這本書就是《萬歷十五年》,自1982年中文版出版至今,幾乎成為大陸史學界最暢銷的讀物之一,“各版統計下來,應該有300萬冊了”。中華書局編輯徐衛東對《環球人物》記者說。自問世以來,它影響了幾代讀者,從學者到作家,從商人到官員。
大概是書名過盛,對于作者黃仁宇,讀者們卻不太在意。今年6月25日是黃仁宇誕辰百年的日子,不論是史學界還是民間,都沒有什么紀念活動。“他人在海外,不像大陸高校里的老先生們,有很多弟子張羅宣傳。”徐衛東感嘆,“從1982年《萬歷十五年》出版至今,36年了,大陸沒有為他舉辦過一個大型活動 。”
行伍之中
在徐衛東手邊,有一本《黃河青山》,書頁間貼滿了便簽,到處是熒光筆的標記。這是黃仁宇的回憶錄,洋洋600頁,記錄了他在治學路上的曲折經歷,以及種種難以言說的委屈、憤懣。某種程度上,這是一本“難讀”的書,時序錯亂,經常插入大段的歷史論述,需要仔細辨認才能理清他的一生行跡。這恰恰證明,黃仁宇的思想與他的經驗,聯結得無比緊密。
書中有一幅黃仁宇19歲時的照片。他爬上高聳入云的塔樓,背靠懸梯,俯視腳下,神情快樂自信,就像站在古今中外的交匯點,俯瞰歷史。
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前數月。黃仁宇當時正就讀于天津南開大學,充滿著快樂與自信的神情。這是他最喜歡的照片之一,常懸掛于臥室之中。那一年,他在天津南開大學電機工程系讀大二。幾個月后,日寇全面侵華,大學南遷,黃仁宇暫時投身報界,結識了《抗戰日報》的田漢、廖沫沙及《大公報》的范長江等左派人物。
那時的他,心懷壯志,夢想成為拿破侖,領導軍隊戰場拼殺。于是,黃仁宇考進成都的中央軍校,校長就是蔣介石。他于1940年底畢業,任陸軍第十四師排長,駐扎滇南,1943年參加中國駐印遠征軍,直至抗戰結束。
抗日戰爭對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影響,怎么估計都不過分。歷史學家們面對動蕩時局,更是心緒萬千。錢穆避難昆明巖泉寺著《國史大綱》,范文瀾于延安窯洞中寫《中國通史簡編》,呂思勉在上海“孤島”撰《中國通史》,在國運懸于一線之際,修國史以續民族香火;而困寓香港的陳寅恪,在饑餓中倚床校讀《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對南宋國破、汴京被困這段史事“忽豁然心通意會”,“平生讀史四十年,從無此親切有味之快感”。
此時的黃仁宇,還是寄身行伍的下層軍官,卻比史學前輩們更深地扎根“歷史現場”。國民黨軍校中的方陣訓練一向受人艷羨,滿眼筆挺的制服、锃亮的皮靴和現代武器,可這樣的軍隊一到云南前線,就好像回到了古代,睡門板,穿草鞋,吃硬如石子的玉蜀黍。滿身跳蚤的黃仁宇,一個人帶著36個兵,還得提防著他們不把機關槍黑夜偷出賣與土匪。需要馱負重物時,他得拿槍逼著保長,才能要來幾頭“四肢像牙簽的驢子”。
1943年2月,黃仁宇和另外17名青年軍官作為先遣部隊,飛越“駝峰”到達印度的藍伽。他在鄭洞國將軍手下擔任上尉參謀,一邊服役一邊向《大公報》投稿。他親眼看到,有些士兵一足穿網球鞋,一足登不合尺寸的橡皮靴,在泥濘之中蹣跚;戰死的士兵,往往幾鍬黃土就地掩埋, 在緬北的傾盆大雨中,幾小時就骸骨暴露。有一次,他到前線,被日本狙擊手射中右大腿,險些喪命。
“戰場上有很多生動的鏡頭,例如槍響炮飛之下,許多蝴蝶還在樹林內來去;一場巨戰之后,陣地的突然沉寂,工兵架的小浮橋在河上生出倒影……都是要親所目睹,才知道景象的真切。”在《拉班追擊戰》中,黃仁宇寫到一個日本上尉,被我軍巡邏兵開槍打死,右手握緊喉嚨,尸體倒栽蔥地插到河里。在他身旁,還有一張地圖及一本英日字典。
多年以后,黃仁宇說出了當時的未盡之言:他在日本上尉身上看到了自己,同樣的年紀,脫下黑色的學生裝,換上卡其軍裝,長途跋涉來到這片熱帶叢林,一個死里逃生,一個中彈赴死……
東西之間
“在孟拱河谷這個清爽的四月早晨,蝴蝶翩翩飛舞,螞蚱四處跳躍,空氣中彌漫著野花的香味。而這名上尉的雙語字典被放在矮樹叢上,兀自滴著水。”多年之后,寫下這段話的黃仁宇,已成為“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的老人。
可以說,構成黃仁宇學術研究起點的,正是前半生那些奇特曲折的經驗:在云南煙瘴區徒步行軍,感受到鄉土中國赤貧落后,民眾如一盤散沙;在上海參與受降工作,住遠東第一酒店,穿著新制嗶嘰制服穿梭于上層娛樂場所;認識許多左傾名流,折服于他們的樂天、無私與溫情;也出入國軍高層,理解他們無能腐化背后的進退兩難。
再加上一份人在異鄉的孤獨——1952年,黃仁宇負笈美國,以34歲“高齡”求學于密西根大學,直至12年后,獲得歷史學博士學位。這期間他半工半讀,在餐店當打雜小弟,在夜總會當洗碗工,在倉庫當收貨員,在建筑公司當繪圖員,“整日勞動后退居斗室,無人對談,耳內嗡嗡有聲”。
1956年黃仁宇(右)與其弟黃競存的合影。當時,年屆三十八歲的黃仁宇尚在密歇根大學,一邊打工賺錢,一邊攻讀新聞系的碩士,而其弟早已獲得博士學位,正執教于圣母大學。上世紀四五十年代,一批留學生紛紛赴美,從楊聯陞、何炳棣到唐德剛、余英時,日后撐起美國漢學界半壁江山。不同于他們或幼承庭訓或師從名家,黃仁宇先是廢學從軍,又棄武從文,歷經波折,48歲才結婚生子。對他來說,之所以成為歷史學家,“是因為自己顛沛流離,一切源于中國的動蕩不安”。
在徐衛東看來,這正是黃仁宇的與眾不同之處。“我們看吳相湘的《三生有幸》、何炳棣的《讀史閱世六十年》和黃仁宇的《黃河青山》,都是歷史學家的自傳;但吳先生和何先生是純粹的書齋學者,注重史料的網羅、史實的考訂,而黃先生不一樣,他有很強的問題意識,研究歷史是為了解決心中的疑問:我所置身的這個中國,為什么100多年來如此動蕩多難?”
為解決這個問題,他把目光投向明朝。“我的立論很簡單,為理解今日的中國,我們必須回溯和西方對峙時期,因此必須將基線往后延伸,到鴉片戰爭前兩百多年。”他以“明代的漕運”作為博士論文的題目,花了5年研究明代的財政稅收制度;又花了7年寫《明代財政》,為此花兩年半時間讀完133冊《明實錄》,指出明代財政只是形式上的整齊,官員們篡改數字、因襲成例,無法進行有效的“數目字管理”;而如果“16世紀的中國官員具備現代社會科學家的數據處理能力,中國其后400年的歷史就會大不相同”。
這種摻雜了憂患意識的敘述,對“隔岸觀火”的美國漢學界來說難以理解,而黃仁宇動輒500年的“大歷史觀”,更讓他們無法接受。“他們是‘顯微鏡’的譜系,抓住一個小問題使勁挖;黃先生則是‘望遠鏡’,他覺得理解現代中國,就要往回看,注重綜合,這樣才能看清中國的來路和去向。”徐衛東說。
“我覺得,自己就像橫越國界卻沒有護照的旅人,沒有現存的權威可以引述,甚至沒有足夠的詞匯來幫助我解決彼此的差異。”黃仁宇這樣說道。那些西方漢學界的領袖們多不認同他;他也不服軟,批評費正清、批評芮沃壽、批評狄百瑞。他的自負和固執的后果,就是《明代財政》被擱置下來,費勁周折才出版;《中國并不神秘》以5萬字從秦始皇統一帝國寫到當代,百般搶救還是“胎死腹中”。
闖出來的一匹黑馬
更糟的事還在后面。
1979年3月,黃仁宇被紐普茲大學解聘了。美國人設計出FTE(全職教書等量單位),按照選課學生數、課時數、學生的不同身份折合為某個數量,“不考慮該門功課是否必修,也不管教師的等級、資歷深淺或專長,一切都是由電腦來計算”。黃仁宇的FTE從沒超過0.40000,而當時的平均數字是1.0000。“我被開除了。這是侮辱,也是羞恥。這件事實會永遠削弱我的尊嚴。”回憶錄里,這種難以釋懷的委屈和悲憤常常出現。
唯一讓他感到欣慰的,是《萬歷十五年》的出版。1976年,黃仁宇完成了初稿,投給幾家出版社,都被退回。商業性質的書局說,文章提及宮廷生活、妃嬪恩怨雖然動人,海瑞、李贄卻牽涉財政思想,該是學術著作;大學出版社則認為,這書既非斷代又非專論,不倫不類。延宕3年后,《萬歷十五年》在耶魯大學出版社出版,著名作家厄普代克在《紐約客》發表書評,說“《萬歷十五年》盡管是一部嚴謹的學術作品,但卻具有卡夫卡小說《中國長城》那樣的超現實主義的夢幻色彩”。
《萬歷十五年》將看似支微末節的小事,有序地聯系起來,于風調雨順的升平景象里,找尋日后天翻地覆的歷史誘因。書中,萬歷皇帝朱翊鈞,大學士張居正、申時行,南京督察院御史海瑞,薊州總兵官戚繼光,名士李贄輪番登場,而所有人的努力均顯得徒勞而悲壯——他們不能改變僵化低效的帝國體制,扭轉大廈將傾的崩毀命運。
《萬歷十五年》最充分地展示了黃仁宇的“大歷史觀”,他本人曾這樣解釋他的歷史觀的來源:“大歷史觀不是單獨在書本上可以看到的,尤其不僅是個人的聰明才智可以領悟獲得的。我的經驗,是幾十年遍游各地,聽到不同的解說,再因為生活的折磨和煎逼,才體現出來的。”因此這本書不是一個書齋學者所寫出來的作品,而是一本融入了作者本人獨特經歷和深刻感受的作品。
1982年,《萬歷十五年》簡體中文版由中華書局發行,黃仁宇的老友廖沫沙題箋。首印2.75萬冊很快銷售一空,風靡校園,影響一代學人。
社科院研究員劉志琴說,“這本書像是闖出來的一匹黑馬,不容得人們不正視。怎樣評價這本書一度成為明史學界頗有爭議的話題”。朱學勤說“初讀《萬歷十五年》,如受電擊”;許紀霖模仿著《萬歷十五年》寫自己的處女作;江曉原說《萬歷十五年》像指路明燈,讓他看到“學術文本其實還可以這樣寫”;楊念群說《萬歷十五年》是“中國做得最好的‘心態史’”,展現了一個時代、一個情景下一群人的氣質群像。
可以說,那個年代的大陸學人,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讀法,每一個人都能讀出自己的《萬歷十五年》。
潛水艇三明治
1989年后,黃仁宇在臺灣的《中國時報》開了一個小專欄,叫作“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后來由時報文化出版公司集結成書。1992年初,三聯書店把《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放在“海外學人叢書”中出版,由此開始了與黃仁宇的合作,此后相繼推出《中國大歷史》《資本主義與二十一世紀》等書。1997年,三聯版的《萬歷十五年》正式出版,到2006年已售出26萬冊。
徐衛東最早看到的黃仁宇作品,就是三聯出的《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后來他到社科院研究生院念書,又讀到了《萬歷十五年》,“印象很深刻”。“當時的教材,不論是《中國古代史》還是《明代政治史》,都是一個標準的學術構架,千篇一律。”徐衛東回憶,“《萬歷十五年》不一樣,開篇就是一個故事化的場景,歷史的展開很迷人。”
2001年,徐衛東進入中華書局工作,才發現《萬歷十五年》最早竟是中華書局出版的。2006年,他推出了新版《萬歷十五年》(即增訂紀念本),核校文字,增收文章和歷史圖片。對新版的封面,他尤其用心,選了一幅《平番得勝圖》。“這是萬歷年間一次平定西北叛亂的軍事行動,圖中穩坐大帳的是文官,分列兩邊的是武官;《萬歷十五年》講明朝的文官制度,其中一個特點就是文官節制武官,這幅圖就反映了這一點。”
2006年,徐衛東策劃、出版新版《萬歷十五年》。后來,徐衛東又做了《萬歷十五年》增訂本和經典版。各版銷量每年攀升,最多時有三四十萬冊。去年《人民的名義》熱播,喜好明史的高育良書記讓《萬歷十五年》再火了一把,“一下子增加到70多萬冊”,徐衛東感嘆, “《萬歷十五年》自問世以來,經常見到各色人等在報紙、網絡上推薦,暢銷了30多年。但是相對于巨大的人口基數,《萬歷十五年》的讀者并不是那么多。電視劇的熱播讓更多人知道了這本書,讀法也越來越多,從心理學的、組織學的、官場學的不同角度,可以看出各種門道。”
與此同時,模仿、甚至自稱超越《萬歷十五年》的書也越來越多,“淺說”“趣說”歷史跟風而起,吳思的《潛規則》、李亞平的《帝國政界往事》、易中天的《帝國的惆悵》、當年明月的《明朝那些事兒》等一炮而紅。
但在徐衛東看來,這些作品沒有一本能做到“神似”,“大多僅僅是將舊史書中的故事俗講一遍,重點在于權謀心術之類,有的似乎有生造某種概念、定律之嫌”。“黃先生的研究,從來不看重道德評價,皇帝荒淫無道,后妃紅顏禍水,都不是影響歷史進程的要素。重要的是從技術的角度,看社會制度怎么制約個人與國家的行動;也綜合中外古今,觀察一個社會如何從技術的層面取得突破,脫胎換骨,從前現代進入現代。”
在黃仁宇看來,現代中國的痛苦起源于明代,落后的管理模式與官僚集團,使財政無法核實、軍事積弱不振、法律喪失效用,只能依靠散漫的村莊、低效的文官、空洞的道德支撐一個臃腫帝國。這一切導致了明軍于1619年敗給滿洲鐵騎,清軍于1840—1842年敗給英國槍炮,國軍在抗戰時期以一個中世紀國家的姿態,苦熬8年而“慘勝”。
在他心里,始終有一個休戚相關的活生生的中國。他要用西方現代的藥方為落后的中國尋找病源,但絕不愿意接受他們的“傲慢與偏見”:在西方觀察家眼中,中國不是古老神秘的道德楷模,就是愚昧保守的象征,任他們用尺子截長去短。
黃仁宇晚年在美國家中中國是什么?黃仁宇說,中國曾經是“潛水艇三明治”,上面一塊長面包,是大而無當的文官集團,下面一塊長面包,是渙散無組織的千萬農民,其中是3個道德原則,即尊卑、男女、老幼;沒有一個涉及經濟及法治和人權,也沒有一個可以改造利用——此種說法流傳甚廣,為人津津樂道。
但他還有一個早早就做出的樂觀論斷:“我沒有理由不相信,延長近一個半世紀的中國革命即將告終。”“就未來的潛力和規模而言,中國經濟應該可以成為21世紀的安定力量,而且成為第三世界國家的楷模。”
作為一個研究者,黃仁宇跳出了左/右、東/西之別,對他而言,“超過黨派的分別,也超過國際的界限”,這樣解釋歷史,才能面對那些為建設新國家而奮斗、掙扎、毀滅的親人和故友——他們就像萬歷皇帝、張居正、戚繼光,在時代轉折的前夜,留下一個個可敬可嘆的剪影。
2000年1月的一個周末,黃仁宇坐著夫人格爾開的車子到戲院看戲。汽車沿赫遜河岸曲折行駛,他笑著對格爾說:“老年人身上有這么多的病痛,最好是拋棄驅殼,離開塵世。”一到電影院,黃仁宇說身體不舒服,在進門的廳堂上一坐下就暈倒了,叫救護車送到附近醫院后,人已悄然走了。
在《黃河青山》(臺灣聯經出版公司2001版)的封面上,赫遜河畔的老人黃仁宇倚著躺椅,背向讀者,遠眺高山大川,好像在俯瞰歷史。
就像他19歲時一樣。
(原標題為《 他寫出<萬歷十五年>,影響幾代中國人,如今誕辰百年卻無人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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