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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飛之死與王夫之的“苛責”
一
久不進電影院了。記得數年前偶然一回,是陪太太看馮小剛導演的《芳華》。太太也久不進電影院了,突然提議去看《芳華》,既與這部電影被炒得如爆米花機似的“訇訇”作響有關,更與個人經歷有關。后者是決定因素。太太曾在部隊文工團客串過角色,《芳華》恰恰是反映她那個青春時代部隊文工團生活的。沒料到,這部票房爆棚的電影,太太的觀感是“不靈”。電影所反映的生活,與她親歷過的體驗,完全不是一回事。我也有同感,為了追求視覺沖擊,讓那些女演員穿著過于性感的服飾跳舞和練功,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軍營,幾乎是不可思議的。
電影《滿江紅》與《芳華》雖然屬于不同類型,但存在的癥候相同。似乎中國的名導們,為了奪人眼球,都不像早期電影那么看中文學的內在底蘊了。我更喜歡拍《秋菊打官司》的那個張藝謀,至于《滿江紅》,如臺風,刮過也就過去了。
二
這回去看《滿江紅》,出于兩個因素,一是對宋史有興趣,二是好奇。看前特地瀏覽了一下“豆瓣”上觀眾對電影的評價,發現處于兩極。說好的,捧到云端,說是老謀子從影以來一個新的巔峰;說差的,稱是“一坨糞”。究竟是一部什么樣的電影,讓在“豆瓣”上出沒的年輕人,評價如此撕裂?
平心而論,愚某看來,這部票房奇高的電影,不似說“好”的那么“好”,也不似說“差”的那么“差”。我是“騎墻派”。
先說好處:很抓人。只要坐在影院里,長達兩個多小時,不會有屁股酸痛想中途離開的不耐煩。從頭至尾,充滿了懸念,密集的“反轉”讓你喘不過氣來。時有“嘩啦”一下劍出鞘,白光刺目的刀刃擱到武大人的脖頸上,讓人心里一揪,以為演武大人的岳云鵬,秒間就要血濺殿堂了。但拔劍的次數多了,擔心也就沒了。心想:武大人是名角,不會輕易死的,戲還得演下去,不會早早掛了。還有那個捅破醋壇子,灌醋水用刑的畫面,新奇又刺激。此類畫面甚多。攝影師出身的張導,一貫注重視覺效果。影片從頭至尾的視覺沖擊力夠兇夠猛。只要你不去深思,為了放松身心,娛樂一把,也不枉你掏的門票。
電影《滿江紅》劇照
劇情類型可以概括為古裝懸疑諜戰片。這很切合年輕人的時尚口味。至于劇情是否符合內在的邏輯,觀者不那么在意。就如看《盜墓筆記》,那些離奇荒誕的橋段,完全是脫離實際生活經驗想象的產物。估計諳熟盜墓勾當的賊人,不會把它用來做盜墓的葵花寶典。否則,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盜”進局子了。但就是有人喜歡看,輕松一樂而已,沒有人要從這類讀物中去悟“道”或挖掘“人性”之類。它的閱讀效果等同玩游戲。但大名鼎鼎的張導拍電影,既要緊追時尚,顯然又不滿足于這個層次,如此便太低估張導的藝術品味了。果然,劇情臨近結尾,出現了意料在外、也在情理之外的“反轉”:那些刺殺秦檜的刀客,前赴后繼地倒下了一批,隱藏到最后的一位,終于獲得手刃秦檜的機會。但刺客不殺秦檜,而是把他拎到殿門外,用刀尖逼他背誦岳飛的《滿江紅》,并且讓護衛軍也隨之朗誦這首詞,場面浩大,聲裂云霄。據說岳飛臨終前在監獄墻壁上寫下了這首廣為流傳的絕命詞,而秦檜命人將墻壁上的墨跡鏟除洗刷凈盡,只有在秦檜的腦袋里儲存著這首詞。刺客要從秦檜的腦袋里把這首詞掏出來,這比立馬削掉奸臣脖子有價值多了。還有用此種方式羞辱奸賊,也更令人解氣。這刺客的精神境界豈是一般的刀客武夫可比?簡直比岳飛還要岳飛,比范仲淹還要范仲淹。電影是虛構出來的,不必照抄史實。能讓觀眾產生“代入感”就好。有網友大贊張導的“浪漫主義情懷”,就證明確有很多人信。也有很多人無法“代入”,認為太荒唐可笑了。甭管合理不合理,我都欽佩這樣的橋段設計,簡直是神來之筆。但我感到,本來是神來之筆,卻續貂成了“敗筆”。到此戛然而止該多好,偏偏隨后刺客把背誦完《滿江紅》的秦檜又拉入殿內補上一刀,當秦檜倒下時,一個真實的秦檜卻又從幕后走出來。原來,那個把《滿江紅》背誦得抑揚頓挫的秦檜是假的,是秦檜用來防刺客的替身。因為這個揮之即去的假冒秦檜的出現,把一個好端端的“亮點”弄成了“狗血”。愚某腦子里疑云叢生,可能需要若干集連續劇才能把這個“梗”拉平:這個假冒秦檜,曾看到過岳飛題寫在監獄的絕命詞?他預料有這么一天會有刺客逼他背誦《滿江紅》,提前做好了功課?……
再說回來,創意固然好,按照虛構故事的基本藝術規律,這樣的情節放到歷史語境中,是否有“可能”發生,仍是一個大大的問號。待到最初的視覺沖擊過去,再靜心咀嚼一下,就覺得這首傳誦千古、令人熱血僨張的詞,貼在此處則成了一個概念化的標簽,裹上娛樂、游戲外衣的人為賣弄的“關”,消解了它原本直擊人心的力量。這大約是編創者未料及的。即便像《福爾摩斯探案集》這樣的懸疑小說,雖然懸念迭出,但都是有嚴密的內在邏輯推理做支撐的,否則不會成為一部經典。
豹尾成豬尾。只能一聲嘆息……
有人居然看得熱淚盈眶。我懷疑我的淚管堵塞了,需要找眼科醫生沖洗。
三
看了很多關于岳飛詞《滿江紅》的網文,很大一部分是探討關于這首詞的真偽。嚴格來說也無啥新意。無非是把前人已經探討過的問題,變個法子再來曬一遍,讓原本小圈子里的學術商榷,成為公眾關注的熱門話題。如果有當下之人,給我提供新的論據,那你怎么說,我都要敬你三分。起碼證明你不那么浮躁,還能做一些案頭功夫。
這首詞被高度關注,與電影成為“爆品”有關。很多自媒體就是通過蹭熱點來獲得流量的。其中也有人通過證偽,來質疑電影的真實性。詞“偽”,電影的立根之本就成問題。也不乏心機更深之人,通過證“偽”來消解岳飛偉光正的英雄形象。
岳飛畫像
有的人不喜歡岳飛詞中“朝天闕”的精神取向,認為“境界”不高。而這是儒家倫理中的核心元素之一。否者,岳飛就成了叛臣逆子,被圣上和秦檜誅殺,就不需要羅織“莫須有”的罪名了。我們不能苛求歷史人物拔著頭發離開地面。岳飛不可能成為《水滸傳》中“梁山好漢”。即便“梁山好漢”也是反貪官不反皇上的,朝廷一招安,立馬化“草寇”為命官。學而優則仕,要啃很多書。“殺”而優也能“仕”,當然很快活。風風火火闖九州的目的,不就是為了大碗酒大碗肉。朝廷給你劃撥“俸祿”,這比背“造反”罵名謀求酒肉受用多了。阿Q鬧“革命”,無非是可以睡趙太爺的雕畫大床和瞄一看骨頭就酥掉的姨太太。
首次質疑這首詞真偽的是上個世紀30年代末的余嘉錫先生,他在《四庫提要辯證》一書中,對明人徐階編《岳武穆遺文》中收入《滿江紅》一詞是否為岳飛所作提出質疑:此詞首次出現于明代弘治年間,“其字為(趙)寬所書,非(岳)飛之親筆,然寬不言所據為何本,見之于何書,來歷不明,深為可疑。……”該詞不題年月,也未標注寫之何地,更不見岳飛孫子岳珂所編《鄂王家集》等書,到明代才出現,是岳飛所寫?還是明人偽托?余先生并未作肯定性的斷論,只是從學術考證角度表示懷疑。但此論一出,跟進者眾多,有不少是學術界泰斗,如夏承燾、錢鍾書等,但同樣也有很多學界大家提出反駁意見。宋史大家鄧廣銘先生就多次撰文,認為《滿江紅》的作者為岳飛無可置疑。對于正反方的各種說法,筆者無意在此詳列,或再作探討。只是說明,當下公眾號上的爭論文章,只是把前人已經炒過的飯,拿出來再炒一通而已,并無新的學術發現。無論正方反方,都還停留在揣測的階段,并無鐵證。除非發現新的遺物,來佐證某方的看法。爭論這首詞的真偽沒有多大意義。有無這首詞,都無損于岳飛在歷史上的地位,在世人心目中的英雄形象。
愚某選擇相信這首詞出自岳飛之手。那時的文人也好,武人也好,寫詩作詞,純粹是為了表達情感。有時心之所至,情動于衷,或題寫寺壁,或書于信札,任其存失。不像今天文人,一動筆就想著能賺幾文稿酬,或能否青史留名。因為戰亂紛呈,古代文人很多筆墨流落民間或化為灰燼,或隔很久被偶然發現,是再正常不過的。
我的傾向不是來自新的論據,而是出于藝術感覺。這樣的詞所表現出的英雄氣概,與岳飛的人格形象恰成最佳標配。可謂“氣”壓兩宋諸詞家。論豪放,蘇東坡被稱之為豪放派的代表人物。但東坡的豪放是文人式的豪放,總有為豪放而豪放之嫌。有海外漢學家甚至譏諷其“密州出獵”太俗,其“豪”出自官場一時得意的“張狂”。兩宋詞人中,要論骨子里的豪放,那就是岳飛和辛棄疾。雄豪之氣是從血管里噴發出來的。
四
至于岳飛有無創作此類詩文的能力,以及岳飛之死與高宗、秦檜的關系,《宋史》中有一段點評,基本說清楚了:
“西漢而下,若韓、彭、絳、灌之為將,代不乏人,求其文武全器、仁智并施如宋岳飛者,一代豈多見哉。史稱關云長通《春秋左氏》學,然未嘗見其文章。飛北伐,軍至汴梁之朱仙鎮,有詔班師,飛自為表答詔,忠義之言,流出肺腑,真有諸葛孔明之風,而卒死于秦檜之手。蓋飛與檜勢不兩立,使飛得志,則金仇可復,宋恥可雪;檜得志,則飛有死而已。……高宗忍自棄其中原,故忍殺飛,嗚呼冤哉!嗚呼冤哉!” (《宋史》卷三六五)
論武,岳飛之英勇善戰,當然不在西漢以來名將之下。更難得的是其書卷氣、其儒雅,“有諸葛孔明之風”。在岳珂著《鄂國金佗續集》卷十七中記載:“(岳)飛天資敏悟,強記書傳,尤好《左氏春秋傳》及《孫吳兵法》。家貧,拾薪為燭,達旦不寐。”
更何況,近似這首詞的文字,在宋代文人各種筆記中,也實實在在地存在。宋人筆記《賓退錄》卷一中記載:紹興癸丑,岳武穆提兵平虔、吉群盜,道出新淦,題詩青泥市蕭寺壁間云:“雄氣堂堂貫斗牛,誓將直節報君愁。斬除頑惡還車駕,不問登壇萬戶侯。” 在另一宋人筆記《志雅堂雜抄》卷下中也錄有岳飛一詩,同樣氣貫長虹:“百戰間關鐵馬雄,尚余壯氣凜秋風。有時醉倚吳山望,腸斷中原一夢中。”
正如鄧廣銘先生所說:這樣的詞,非岳飛寫不出。作惡猥瑣如秦檜之人,雖滿肚子文墨,能寫出此類文字么?即便刀尖架到他脖頸上。
五
岳飛被冤殺的復雜歷史原因,不在本文論述之列,這里順帶略說。上海崇明區機關“爾雅”讀書會給我一份“命題作文”:《從岳飛<滿江紅>和真實的秦檜談兩宋文化》,題目雖然切口很小,但外延大到用一部書也未必說得清楚。從現場聽眾的興趣看,他們似乎對誰是迫害岳飛的罪魁最想了解。若干年前,我與多數人的認知一樣,罪魁不就是跪在岳飛塑像前的那幾個嗎?后來漸漸認識到,沒有“后臺老板”高宗的圣意,秦檜是干不成這件事的。近期又看到,有人在微信上發文,認為秦檜只是高宗的“代理人”,這就把秦檜的罪責大大減輕了。其實,史書中早就有明白的說法。可以說,上下都脫不了干系,都是權力之惡,殘害忠良的千古惡人。如果荀卿活在宋之后,也許會將此作為人性惡的重要案例。
我從三個方面來分析岳飛遭遇冤殺的具體原因:其一,岳飛是兩宋“茍且政治”的犧牲品。如王夫之所說:“宋氏之猜防武臣,其來已夙矣。”“遇秦檜之奸而不免,即不遇秦檜之奸而抑難乎其免矣。”(王夫之《宋論》卷十)如果岳飛在天之靈,獲曉他死后若干年,這個王朝面對金人要見官至太師的韓侘胄首級,居然毫不猶豫地斬其首快遞過去,會不會嘔血三升?以自宮、自殘的方式屈膝求歡,是這個王朝的“家癖”。其二,岳飛的“忠直”為人們所稱道,而他卻也因過于“忠直”、報國心切而被圣上所猜忌。諸如,當他了解到金朝欲立宋欽宗兒子當傀儡皇帝,曾面奏高宗盡早立儲。高宗十分反感,駁回了他的建議:“卿將兵在外,此事非卿所當預。”高宗甚至因此問某臣:“岳飛將兵在外,卻來干預此等事。卿緣路來,見他曾與什么人交?”(《朱子語類》卷一二七)岳飛是從底層一步步憑武功和善戰打上來的,顯然對宋朝猜忌武臣的險惡的政治生態及官場游戲潛規則知之甚少。在牢房里,有一個監管岳飛的獄卒說了一番話,讓岳飛感到后腦勺被擊了一棒似的,“君臣不可疑,疑則為亂。故君疑臣則誅,臣疑君則反。”以岳飛的盡忠報國之心,當然不會“疑君”,但怎么就沒有想到“君疑臣”呢?獄卒未必讀過很多書,真的是旁觀者清啊!岳飛被害前名震朝野,文武大臣交相稱頌,等于把岳飛擱到熾熱的鐵板上。“悠悠之歌頌,毒于謗讻……”岳飛死時才三十九歲,王夫之扼腕嘆息:如果“使其弢光斂采,立謝眾美之名,知難勇退,不爭旦夕之功;秦檜之死,固可待也,完顏亮之背盟,猶可及也。”(王夫之《宋論》卷十)王夫之對岳侯未免有“苛責”之嫌。誰能逃脫那個“局”呢?岳侯故不免,而王先生能免乎?當下袞袞諸公能免乎?
具體到高宗朝,戰、和之爭成了生死較量。岳飛則是高宗、秦檜聯手茍且求和導致的惡性事件。也有人認為,高宗與北人簽訂的紹興和議,為宋朝又贏得了一百多年的和平。但我想問的是,一個面對敵國以兒皇自稱的朝廷,有何尊嚴、臉面可言?如果今天中國的版圖,如南宋小朝廷般偏于南方一隅,你認為這還是中國嗎?這個王朝雖然創造了文學藝術的繁花似錦,乃至被人稱之為中國式的文藝復興;但這個王朝窩囊、恥辱、卑下的一面,值得我們為之唱“悠悠頌歌”么?
岳飛還有一句名言,似乎比《滿江紅》更應該被后人牢牢銘記:某日,皇帝問:“天下何時太平?”岳飛答:“文臣不愛錢,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陳邦瞻《宋史紀事本末》卷七十)
嗚呼,天公有情,淚雨無盡。孰謂公死 , 凜凜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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