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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tr|好吧,我們來聊聊《毫無意義》
《毫無意義:伍迪·艾倫自傳》,[美]伍迪·艾倫著,btr譯,新星出版社|新經典文化,2023年1月出版,368頁,69.00元
一
好吧,我們來聊聊《毫無意義》。這取決于你有多少時間,以及對伍迪·艾倫——這位從第一部電影《傻瓜入獄記》時起外貌就幾乎保持不變的小老頭兒有多少愛與熱情(或憎惡)。一個簡單的版本——或許ChatGPT也會這么告訴你——這本書的主題是:人類在一個毫無意義的、殘暴的宇宙中尋找上帝(至少第53頁上是這么寫的)。如果你是五條人的歌迷,特別喜歡那首《陳先生》,那不如這么說:他出生在1935年11月30日,他繼續活在他的公寓里。如果你要求我稍微展開講講,那就這樣:他有三次差點沒能出生,出生后先后熱愛魔術、電影、單口喜劇、爵士樂和女人,拍了很多電影……如果你想從書中得到一些養生建議:“我可以把生命看成悲劇或喜劇,這取決于我的血糖水平……”如果你是《上海書評》的零零后年輕讀者,伍迪·艾倫對你來說是嶄新的,想知道最好從哪幾部電影開始看起,伍迪的推薦是:《丈夫、太太與情人》《開羅紫玫瑰》《子彈橫飛百老匯》是“我最好的電影之一”;《賽末點》則是“少數幾部超越我的雄心的電影之一”。如果你覺得不夠好看或好笑,伍迪也不會在意,“贊揚毫無意義。即使得到很高的贊譽,你還是會得關節炎和帶狀皰疹”。如果你覺得這一切太虛無,想要攝取一些低脂零糖的正能量,聽聽他給青年電影人的建議吧:“一刻不停地苦干。不要抬頭。工作。享受工作。不要去讀什么《毫無意義的工作》。”好吧,最后一句是我編的,大衛·格雷伯別罵我。如果你是菲利普·羅斯的書迷,特別喜歡《波特諾伊的怨訴》,想知道伍迪·艾倫會怎樣將之搬上大銀幕,他會機智地說,“用手持攝像機”。如果你想讓伍迪教你如何從《戰爭與和平》一樣長的酒單上選酒:“把眼光投向正確位置,使你看起來像在看酒單上的年份,實際上是在查看價格。堅持選擇你能負擔得起的最貴的那種。”如果你像馬克·科納爾(他還研究宋飛與哲學)一樣沉迷于伍迪·艾倫的哲學,聽聽他是如何活用海德格爾的:“雖然我不能說自己真的知道如何區分自在和自為,但不管海德格爾怎么講,我也能明白‘存在于糟糕的婚姻中’同‘在糟糕婚姻中的存在’差不了多少。”如果模仿愛德華·勒維《自畫像》(Autoportrait)的“點彩派”風格:我不喜歡也不信任人類。我喜歡朝右側臥,衣柜里有狼人出現時,才來得及反應。我喜歡電臺。我怕狗,暈船,恐飛,我開車笨拙,我愛咬指甲,最后一項讓我躲過了兵役。我害羞。我喜歡匿名。我有進門恐懼癥。我的人生目標是在靈魂的鐵匠鋪里鍛造我的種族未被創造出的良知(并用塑料批量生產)。我熱愛工作,肯尼迪遇刺那天我還在工作。我不喜歡旅行。我熱愛重力。我曾經同時拍兩部電影(《西力傳》和《仲夏夜性喜劇》),也曾把一部電影用不同卡司拍了兩遍(《情懷九月天》)。我曾為螞蟻配音(《蟻哥正傳》),也養了一只螞蟻當寵物。我從未參加過葬禮,我一直在逃避現實;但盡管我討厭現實,這是能吃到美味雞翅的唯一地方。我不保存紀念品、電影劇照、海報、通告單,什么都不保存,結束就是結束了。我不相信藝術遺產能讓人不朽,就想想那些討論藝術家作品有多偉大的人正在點煙熏牛肉,而藝術家正在皇后區的某個骨灰盒里;與其活在公眾心中和記憶里,我寧愿活在我的公寓里。——好吧,那是因為你的頂層公寓非常豪華……
《丈夫、太太與情人》海報
《開羅紫玫瑰》海報
《子彈橫飛百老匯》海報
二
解剖笑話是不可能的任務。引用是唯一可行的方法,分段、寫段意、總結中心思想或解析風格技巧只會讓笑話當場身亡。除非你的確需要一具尸體,來理解一個笑話為何失敗。幸運的是,《毫無意義》并不僅僅是一本從伍迪·艾倫的人生出發、關于當代生活的包羅萬象的笑話集,或閱讀時不宜同時喝飲料的紙上單口喜劇專場,遍及全書的笑點更是為了面對及抵抗毫無意義的殘酷世界:“像伯特蘭·羅素一樣,我對人類感到巨大的悲哀。與伯特蘭·羅素不同,我不會做長除法。也許我不能把痛苦轉化為偉大的藝術或偉大的哲學,但我可以寫出優秀的一句話笑話,暫時分散注意力,短暫地從大爆炸不負責任的后果中解脫。”無論多么好笑,伍迪·艾倫的字里行間總有悲劇的底色,一如他的電影總有哀傷的潛流;畢竟,他渴望被譽為悲劇詩人,并在卡內基熟食店擁有一款以他名字命名的三明治。
伍迪·艾倫經常接受采訪,談論自己電影的書也很多。但與史提格·比約克曼的《我心深處》(Woody Allen on Woody Allen)或埃里克·拉克斯的《伍迪·艾倫談話錄》(Conversations with Woody Allen: His Films, the Movies, and Moviemaking)不同,這本自傳《毫無意義》通過一條曲徑——披露諸多透露真相的自傳細節,型塑自我的“養成史”——來幫助讀者更加理解他的電影,乃至電影行業。
愛情、死亡和魔術等伍迪電影中經常出現的主題,皆能從他的人生故事中尋到端倪。早在中學時,他就開始與女孩約會。“我喜歡女孩。不然我該喜歡什么,乘法口訣表嗎?”他在荷爾蒙的海洋中漂流,“尋找麗塔·海華斯的性感、瓊·阿利森的賢惠和伊芙·阿登的諷刺智慧的結合”。這是一段饒有意味的描述,表明伍迪對于女性的熱愛源于電影,又歸于電影。在《毫無意義》中,伍迪對于幾任妻子皆不吝贊美之詞:他把路易絲·拉塞爾比作澤爾達(菲茲杰拉德夫人);夸獎黛安·基頓不但有藝術家的眼睛,還具有時尚天賦,“就好像私人采購員是布努埃爾”;至于宋宜,如果說戀愛初期還可形容為浪漫或甜蜜——伍迪在私人放映室里為她放映《第七封印》,隨后“頗為順利地——不是我吹牛——俯身吻了她,沒有打翻任何東西”——如今則近乎甜膩,“從她搬進來和我一起住的第一天起,二十五年間我們從未分開過一個晚上”。
伍迪·艾倫和現任妻子宋宜
眾人皆知伍迪對于死亡的態度——他反對死。五歲時,他就意識到了死亡,“有些人看見杯子半空,有些人認為杯子半滿。我總是看見棺材半滿”。而人終有一死,使他如同存在主義者一樣,頓悟人生的毫無意義,或只能將生之意義歸于本能地抗拒死亡:“盡管我們抱怨、呻吟、堅持,常常很有說服力地認為,生命是一場毫無意義的、苦難和眼淚的噩夢,但如果有個人突然進入房間,拿著刀要殺死我們,我們會立刻做出反應。我們會抓住他,用盡每一絲力氣讓他繳械,以便活下來。(就我個人而言,我會逃跑。)”而如今,他已八十多歲,只能依靠誤用小學算術(“我已經八十四歲了,我的生命幾乎已經過半”)和不斷工作來抵抗。去年11月20日,伍迪·艾倫完成了第五十部電影、全法語片《僥幸》(Coup de Chance)。八十七歲高齡的伍迪·艾倫仍然保持高效的工作方式,僅用三個多月時間便完成拍攝、剪輯和后期。該片由為《咖啡公社》及《摩天輪》掌鏡的維托里奧·斯托拉羅擔任攝影師,尼爾斯·施內德、璐·德·拉格、梅爾維爾·珀波、瓦萊麗·勒梅西埃等眾多法國知名演員出演。劇情暫時保密,但維托里奧暗示,這會是一部融合黑色情節劇和喜劇元素的電影,“劇本在混合情節劇與喜劇的方面做得很好,每次都以非常不同的方式校準它們。可以透露的是,電影發生在現在,會很歡樂,但也會有黑色驚悚的元素”。
《僥幸》劇照
魔術主題在伍迪·艾倫的諸多電影中出現,是更接近本質的一條暗流。伍迪從小就熱愛魔術,因為它“使我不必與其他人類打交道”。除了漫畫,魔術書是伍迪最早的讀物之一,而這與他對電影的熱愛不無共通之處:電影是黑暗而舒適的魔法,讓人得以暫時擺脫現實;兩者的區別僅僅在于作為魔術師的伍迪·艾倫發現自己“只能操縱紙牌和硬幣,而不是宇宙”。更有意思的是,伍迪·艾倫的喜劇演員生涯,恰恰始于一次失敗的魔術表演。那是伍迪十四歲時,一位好友為他安排在俱樂部表演,雖然魔術是“災難性”的,但“我會不由自主地喋喋不休,在舞臺上緊張地走來走去,聒噪不止,讓觀眾無法控制地大笑”。他就這樣發現了自己擁有喜劇演員的潛力。
作為自傳,盡管《毫無意義》并未過多深入電影制作的技術細節,但伍迪仍然以直接而迅捷的筆法植入“干貨”,講述從選角、劇本、排練、拍攝到剪輯整個過程里的種種訣竅。他強調劇本的重要性,“一個平庸的導演可以用一個好劇本拍出一部好電影,但一個偉大的導演卻不能把一個糟糕的劇本拍成一部好電影”。他認為選角的面試環節純屬多余,以至于選角導演央求他至少不要在三十秒內把面試者打發走。他沒有耐心排練,只拍長鏡頭,不拍備選鏡頭;他不搞試映會,不會按照資本的意見修改電影,而強調對于電影的絕對藝術決定權。他覺得電影無法進行比賽,更反對那些以出席作為交換條件的獎項。他認為“速度是喜劇導演最好的朋友”,而喜劇演員的成功關鍵在于與觀眾的聯結,“要讓他們喜歡你這個人。如果他們與你產生了聯結,他們就會喜歡你的笑話。如果沒有,世界上最好的笑話也不會讓你成功”。
三
這句話也適用于伍迪·艾倫的這本自傳。《毫無意義》當然是為粉絲而寫,為那些對人生悲觀所以只能一笑置之、為那些不僅僅根據話語數量來判斷價值(不會稱之為“話癆”)、為那些不把政治正確與藝術價值混為一談、或至少不簡單無腦地擁抱“取消文化”的人而寫。所以那幾十頁對于性侵事件的自辯(這些段落或多或少過于嚴肅或官方,如同一篇要上交道德判官的陳詞)要么多余,要么無效。而除此之外的文本,除了輕松有趣之外,具有一種令人愉悅的、坦誠而謙遜的基調。
從書名便可見一斑:本書英文原名為Apropos of Nothing,此短語通常用在對話開頭,指一個人的談話與此前正在談論的內容或語境缺乏邏輯上的關聯,就好像憑空、無來由地說起或做出一些別的什么事,它引出一種前后并不連貫的陳述(non sequitur),具有隨機性。翻譯成中文,類似在“不知怎么說起”或“順帶一提”或“好吧”之后,講起一些無關緊要的瑣碎事。用“Apropos of Nothing”作書名,就等于將“自傳”這種文學體裁通常具有的厚重、嚴肅的特質消解,而表現出伍迪·艾倫的自謙和自嘲,暗示其浸淫著存在主義和虛無主義的人生觀:“既然我可以把鼻子弄濕,插進燈座,再也不必面對焦慮、心痛或我母親的白斬雞,為什么要去忍受這些投石和箭矢?”鑒于“順帶一提”這樣的表述太過口語化,最后經出版商與伍迪·艾倫本人溝通商定,用了“毫無意義”作為簡體中文版書名。
《毫無意義》英文版書封
伍迪·艾倫的謙遜還表現在將自己的成功歸咎于幸運。“我如何總結我的生活?幸運。運氣幫我擺脫了許多愚蠢的錯誤。”在全書末尾處,伍迪如是總結。除了在全書中出現三十余次“幸運”一詞,伍迪也將許多篇幅獻給那些成就他事業的人:經紀人杰克·羅林斯、《紐約時報》影評人文森特·坎比和制片人阿瑟·克里姆。如果把《毫無意義》視為一部傳記片,那么伍迪便是那位不時打破第四面墻,將感謝清單寫進正片(而非片尾字幕)的敘事者。
最后,來聊聊文學,或《毫無意義》的文學性。伍迪·艾倫在事業之初便與寫作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他在父親偷來的打字機上寫一句話笑話,一天可以寫五十個,一周能賺四十美元,比父母賺得還多。后來,他被NBC編劇發展計劃相中,每周補貼一百七十五美元,并擁有了新的奧林匹亞打字機。他寫的笑話曾登上美國各大報紙專欄,即使在成為導演之后,他最熱愛的部分仍是寫劇本,因為“拍攝是艱苦的體力勞動”,寫作才是樂趣所在。
雖然童年時代除了漫畫書外讀過的唯一一本書是《紐約黑幫》,雖然伍迪自嘲本書是“反人類文青自傳”,不承認自己是知識分子,而將自己給人的這種印象歸于黑框眼鏡以及“從廣博的來源中挪用片段的天賦”,但事實上《毫無意義》對于文學文本的引用、評論及洞察比比皆是。全書開頭便是一例:“像霍爾頓一樣,我不想去說那些大衛·科波菲爾式的廢話……”——這里的大衛·科波菲爾當然不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魔術師,而是狄更斯那本半自傳小說里的主人公;至于“那些大衛·科波菲爾式的廢話”,則出自塞林格《麥田里的守望者》的主角霍爾頓之口。若非伍迪閱書無數,又哪來如此信口拈來的雙黃蛋文學梗呢?他對《麥琪的禮物》的解讀也足以入圍文學脫口秀大賽或讓語文老師血壓飆升:“她賣掉頭發給他買表鏈,他賣掉手表給她買梳子梳頭。我從中得出的寓意是:用現款消費總是比較安全。”對于書籍這種媒介,伍迪的觀點更具前瞻性和洞察力:“閱讀總是在和體育、電影、爵士、紙牌魔術甚至不閱讀競爭。”在如今互聯網時代,只要把爵士和紙牌魔術換成游戲和社交媒體,這段話就更成立了。
讀完《毫無意義》,我開始想象伍迪·艾倫裝滿黃色便箋紙的抽屜里或許還有一部已經寫完的小說,或至少,靈感將從中產生。那或許是將入“鮐背之年”的伍迪保持活力的最佳方法:工作,繼續工作,作為一位文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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